“娘啊——俺娘不見咧!”
這撕心裂肺的哭嚎,像一把尖刀,瞬間劃破了民國十六年豫北平樂鎮燥熱的夏日午后。
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糞和旱煙葉子的混合味兒。
鎮西頭兒的王老漢家,王栓子跪在自家空蕩蕩的牛棚門口,蓬頭垢面,兩眼通紅。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那六旬老母還挑著草料進了牛棚,轉眼間,活生生的人和家里的老黃牛,就這么憑空蒸發了。
01
民國十六年,豫北平樂鎮。
這地方,說好聽點兒是鎮子,其實就是個大點的村兒,土路橫七豎八,屋子高高低低,除了每年那幾天趕集熱鬧點兒,平日里就跟一潭死水似的。
鎮西頭兒的王栓子家,更是這死水里頭不起眼兒的一滴。
王栓子,他爹給他取這名兒,大概是盼著他能像栓子一樣,實實在在,牢靠。
可這栓子,打小就沒啥大出息,書沒讀幾本,肚子里墨水兒少得可憐。
他爹,也就是王老漢,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一輩子沒出過平樂鎮。
面朝黃土背朝天,就靠著幾畝薄田,拉扯大了王栓子。
王老漢命薄,王栓子剛到能扛活兒的年紀,他爹就撒手去了,留下了娘倆,還有那間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土坯房,和一頭老黃牛。
這老黃牛,可不是一般的牛,它是王家的命根子,是王栓子和他娘在世上活命的指望。
地里全靠它耕,春種秋收,它就是鐵打的幫手。
農閑時節,王栓子還會牽著它到鄰村給人幫工,拉拉磨,送送貨,掙點兒零碎的銅板,好歹能買點兒粗糧,不至于餓肚子。
他娘,村里人都喊她李大娘。
這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可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麻利手”,縫衣做飯,漿洗補丁,那手藝沒得說。
雖然如今年紀大了,背也有些駝了,但那雙眼睛,卻是精氣神兒十足,透著一股子窮苦人家的不服輸的勁兒。
特別是對那頭老黃牛,李大娘更是拿它當自己孩子一樣疼。
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割草,親自拌料,牛棚打掃得干干凈凈,生怕老黃牛受一點兒委屈。
在她眼里,這老黃牛可不光是頭牲口,那是家里的半個頂梁柱,是她們娘倆能活下去的希望。
王栓子雖然看著憨厚,嘴上也不太會說,但他對他娘那可是打心眼兒里的孝順。
家里的粗活兒、累活兒,只要他能干的,絕不讓他娘沾手。
夏天再熱,他寧愿自己多跑幾趟,也要把水缸挑滿;冬天再冷,他也要多劈些柴火,讓屋子里暖和點兒。
娘倆的日子,雖然談不上富裕,但有說有笑,倒也過得踏實。
晚飯后,李大娘總會拿出針線筐,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給王栓子縫補衣服,嘴里念叨著:“栓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啥時候能娶個媳婦兒,讓娘抱上孫子,娘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王栓子撓撓頭,憨憨一笑,應道:“娘,俺知道,俺會努力的。”
他心里明白,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著他成家立業,給老王家傳宗接代。
可這年頭,娶個媳婦兒哪有那么容易?
窮人家想說親,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他這三十出頭的棒小伙兒,說親的事兒卻一直沒個著落,這讓他娘沒少跟著操心。
02
然而,這份平靜,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被徹底打破了。
李大娘,沒了。
連帶著,王家那頭命根子般的老黃牛,也沒了影兒。
整整三天了,王栓子就像丟了魂兒一樣,瘋了似的在平樂鎮方圓幾十里地界兒里找。
嗓子都哭啞了,眼睛腫得像兩個熟透的桃子。
他沿著小鎮的土路,一村一戶地問,見人就問:“您看見俺娘了嗎?俺娘她……”話沒說完,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鄉親們看他可憐,也都搭把手,幫著找了幾圈,可除了幾句“唉,栓子啊,別急,再找找”的安慰話,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娘,一個六十多歲,連鎮子都沒怎么出過的老太太,能去哪兒呢?
難道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可誰會花力氣拐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啊?
難道是自己走丟了?
可他娘從小到大,就在平樂鎮這巴掌大的地方打轉,怎么可能走這么遠?
各種不著邊際的念頭,像一團亂麻,在他的腦子里攪得他頭疼欲裂。
最讓他絕望的是,隨著他娘一起消失的,還有那頭老黃牛。
沒了牛,地里的活兒可咋辦?
春耕秋收,全指望著它呢。
牛沒了,不光莊稼沒法種,連帶著他農閑時給人幫工的營生也斷了。
王栓子感覺自己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個人都垮了。
往日里,娘倆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苦,但好歹有盼頭。
現在娘不見了,牛也沒了,他就像一個被拋棄在荒原的孩子,茫然無措,前路一片黑暗。
他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屋子里,看著他娘平時坐的那個舊板凳,碗櫥里擺著他娘用過的粗瓷碗,鼻頭一酸,眼淚就又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甚至開始有些怨恨起那頭老黃牛來。
要不是他娘去喂牛,或許就不會出事了。
可轉念一想,牛是他家的生計,沒有牛,娘倆的日子又怎么過下去呢?
這份恨意,很快又被深深的自責和無力感取代。
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沒用的東西,連自己的老娘都看不住,連家里的牛都保不住。
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啊!
03
就在王栓子心灰意冷,幾近絕望,感覺自己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平樂鎮突然來了一個外鄉人。
這人是個老道士,穿著一身灰撲撲的道袍,背著一把拂塵,手里還拿著個看著有些年頭的羅盤。
他胡子花白,頭發也有些稀疏,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深邃得像是能看透人心。
老道士在鎮子口那棵老槐樹下擺了個小攤兒,地上鋪著塊破舊的帆布,上面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占卜問卦,尋人找物,指點迷津。”
鎮上的人好奇,但大都抱著看稀奇的心情,畢竟這年頭兒,騙子太多,誰也不敢輕易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
王栓子一開始也對這老道士嗤之以鼻。
他覺得,與其把希望寄托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上,還不如自己多跑幾步路,多問幾個人,興許還能找到點線索。
可三天下來,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能問的人也都問遍了,他娘和牛,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
他心里那點兒倔勁兒,也漸漸被消磨殆盡。
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王栓子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了老道士的攤位前。
他看著老道士,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老神仙……俺娘丟了……連著俺家那頭牛也一起不見了……您……您能給俺算算,俺娘她……她現在在哪兒啊?”說著,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老道士捻了捻頜下稀疏的胡須,閉上眼睛,手指掐動,嘴里念念有詞。
王栓子緊張地盯著他,大氣都不敢出。
片刻后,老道士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睛,像是兩道利劍,直直地看向王栓子。
“你娘乃是至善之人,此番失蹤,非尋常劫難。”老道士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頓了頓,又道:“那頭牛,與你娘命數相連,想要尋到你娘,便要從那牛身上著手。”
老道士的話,玄乎得很,王栓子聽得半懂不懂,但他心里卻猛地升起了一絲希望。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問道:“老神仙,您說的是啥意思啊?俺家那牛也丟了啊!俺上哪兒找去?!”
老道士搖了搖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天機不可盡泄,你且去尋一尋,半年之內,那牛必有蹤跡。”
說完,老道士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地上的帆布,拿起拂塵,準備離開。
王栓子還想再問,老道士卻已經起身離開。
王栓子看著老道士遠去的背影,心里琢磨著他那番話。
雖然云里霧里,但“從那牛身上著手”這幾個字,卻像一道閃電,在他混沌的腦子里劃開了一絲光明。
找牛!
是的,老道士給他指明了一個方向:只要找到牛,或許就能找到他娘!
04
距離李大娘失蹤,轉眼就過去了將近半年。
這半年里,王栓子就像個魔怔了的人,四處打聽老黃牛的下落。
他跑遍了附近的每個集市,從平樂鎮到隔壁的柳樹灣,再到更遠的黃土崗,凡是有牛市的地方,他都去了。
他逢人便問,有沒有見過一頭牛,牛角上有個小缺口,毛色有些發黃。
從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后來的日漸絕望,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眉頭也越皺越緊。
沒有牛,地里的活兒徹底耽誤了。
眼看著地里荒蕪著,他卻無能為力。
為了活命,他只能給人打零工,幫著挑水,搬運貨物,賺那點兒微薄得可憐的收入,勉強糊口。
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鍋里常常揭不開。
有時候,他餓得前胸貼后背,餓得眼冒金星,看著空蕩蕩的牛棚,心里就直冒酸水,那滋味兒,比黃連還苦。
就在王栓子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他在鄰鎮的牛市上,一眼就看到了那頭讓他魂牽夢縈的老黃牛!
那牛瘦了一大圈,原本健康的毛色也變得黯淡無光,蔫蔫地站在牛群里。
但王栓子一眼就認出來了,那牛左邊牛角上的一個小缺口,是他小時候頑皮,不小心用石頭磕碰出來的。
這個印記,刻在他的記憶深處,讓他永遠不會認錯。
他激動得渾身發抖,想都沒想,就沖過去,一把抱住牛脖子,老淚縱橫:“老伙計……俺可算找到你了!娘……娘她在哪兒啊?”
他緊緊地抱著牛,仿佛抱住了唯一的希望。
牛市的老板是個地頭蛇,眼睛毒得很。
一看王栓子這架勢,就知道這牛有來歷。
他臉上堆著笑,心里卻盤算著怎么把這筆買賣做得更瓷實。
他一口咬定這牛是他從外地收來的,死活不肯還給王栓子。
王栓子急得臉紅脖子粗,據理力爭,說這牛是自己的,說得唾沫橫飛。
可他一個窮小子,沒憑沒據,又拿不出錢來贖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黃牛被那黑心老板牽到一邊。
他心里憋屈啊,恨不得把那老板生吞活剝了。
可面對兇神惡煞的牛販子,他一個手無寸鐵的莊稼漢,又能怎么樣呢?
回到家,王栓子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他腦子里不停地回想著老道士的話。
他娘到現在還沒著落,這牛對他來說,似乎成了唯一的線索,成了他尋找他娘的最后希望。
可他身無分文,哪里有錢把牛買回來呢?
他咬了咬牙,下定決心:就算砸鍋賣鐵,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賣了,他也得把這頭老黃牛買回來!
這不僅僅是為了尋找他娘的線索,更是因為這牛,是他娘的心頭肉,是他娘一輩子心血的結晶。
他不能讓這頭牛落到別人手里,更不能讓它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茫茫人海。
05
王栓子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將家里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都變賣了。
祖上留下的那只唯一的銀鐲子,也被他拿去當鋪當了,換回了一點兒可憐的大洋。
終于,他湊夠了錢,又回到了那個牛市。
這次,他沒有多說廢話,直接找到了那位牛販子,用幾乎哀求的語氣,報出了一個讓他肉疼的價格,最終,他將那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買了回來。
當他牽著老黃牛走在回家的土路上時,王栓子心里五味雜陳。
老黃牛,他找了近半年的老伙計,終于回到了自己身邊。
可他娘呢?
依然杳無音訊。
雖然找回了牛,但他心里那份對未來的迷茫,卻絲毫沒有減少。
老黃牛似乎也認出了王栓子,回到熟悉的牛棚后,雖然身體依然虛弱,但明顯比在牛市時精神了一些。
王栓子細心地照料著它,每天給它喂最好的草料,希望能從它身上找到他娘的線索。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對著牛喃喃自語:“老伙計啊,俺娘到底去哪兒了?你知道是不是?”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牛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元氣,他娘卻依然沒有絲毫消息。
王栓子開始懷疑老道士的話,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難道那頭牛,真的只是巧合出現?
眼看著冬天過去,天氣漸漸回暖,春天又要來了。
地里的活兒已經耽誤了太多太多,他知道,再這樣下去,別說找他娘,他連自己的溫飽都解決不了。
他掙扎了許久,心里像刀絞一樣疼,但最終還是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賣牛。
雖然這是他娘的心頭肉,是他尋找他娘最后的念想,但為了活下去,為了也許能湊點錢繼續尋找他娘,他別無選擇。
這可是他家最后的家當了,賣了它,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他心里滴著血,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他牽著老黃牛,帶著沉重的心情,來到了鎮上的肉鋪。
肉鋪老板是個精明人,看這牛雖然老了點,但肉還算瓷實,便給了個還算公道的價格。
王栓子接過那幾枚冰涼的銅板,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
當屠夫拿起那把锃亮的宰牛刀,準備宰殺老黃牛的時候,王栓子突然覺得一陣心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總覺得這牛身上,還藏著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他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屠夫:“慢著!俺想……俺想親自剖開牛肚子!”
屠夫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王栓子,這要求有點奇怪,但看在錢的份上,還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王栓子深吸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他心里有個聲音在告訴他,或許這牛的肚子里,藏著他娘失蹤的真相。
他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和對老黃牛的愧疚,拿起屠夫遞來的刀,顫抖著手,第一刀劃開了牛皮。
一股腥熱的氣味撲鼻而來,王栓子胃里一陣翻滾。
他強忍著惡心,小心翼翼地剖開牛的腹腔。
當他看到牛肚子里那團異樣的東西時,他的瞳孔驟然緊縮,手中的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兩腿一軟,癱坐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