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您別急著找人啊,您先看看,這地上躺著的是不是您婆婆?”
男孩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不正常。
他舉著手機,攝像頭對準了那個正從地上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的老太太,也對準了那個剛沖進人群、一臉兇相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正要開口的斥責,被這句冷冰冰的話堵在了喉嚨里。
她驚疑不定地看向男孩,又看了看地上的老人。
男孩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極其諷刺的弧度。
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真是太巧了,時隔三年,我們又見面了。”
01
三年前的那個下午,是陳陽人生的分水嶺。
那年他十七歲,正讀高三,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校服,對世界充滿了課本里描繪的那種、善意的想象。
放學路上,他看到一位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摔倒在人行道上,手里的菜和雞蛋碎了一地。
他想都沒想就沖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將老人扶起,還想用自己兜里僅有的零錢,賠償她摔碎的雞蛋。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將他所有天真的想象都捅得稀碎。
老人的家人很快趕到,一個中年女人,也就是他今天再次見到的這位,不由分說地就認定是陳陽撞倒了老人。
他們大哭大鬧,拉著他不讓他走,說老人腿斷了,下半輩子都要坐輪椅了。
那個路口沒有監控,圍觀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一句話。
他百口莫辯,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助和冤屈。
事情的最終結果,是在派出所的“調解”下,以陳家的妥協告終。
為了不影響陳陽即將到來的高考,為了不讓這盆臟水徹底毀掉一個孩子的前途,陳陽的父母,兩個老實巴交的工薪階層,咬碎了牙,拿出了家里準備給陳陽上大學、甚至是他將來結婚買房的全部積蓄——八萬塊錢。
他們給了對方,只為“息事寧人”。
那天,陳陽的母親在銀行轉完賬后,沒有哭,也沒有罵,只是回到家,默默地做了一大桌子菜。
可飯桌上,誰也吃不下一口。
最后,母親趴在桌上,壓抑著哭聲。
從那天起,陳陽就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熱情、開朗的少年。
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里總是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戒備和冷漠。
他依舊對人禮貌,但那份禮貌,像隔著一層冰。
那八萬塊錢,買走的不僅僅是陳家的積蓄,更是買走了一個少年心中,最寶貴的、對世界的那份信任。
02
三年后的今天,陳陽已經是一名大二的學生。
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也為了早點把那筆他覺得是“恥辱”的錢掙回來,他利用所有課余時間做兼職。
送外賣、發傳單、在咖啡店打工,只要是能掙錢的活,他都干。
這個周末,他正在市中心的一個商場門口,穿著厚重的玩偶服,給一家新開的奶茶店做宣傳。
四十度的酷暑,玩偶服里像個蒸籠,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浸濕了眼睫毛。
他計劃著,再干兩個小時,就能拿到今天的工錢。
然后去菜市場買點媽媽愛吃的排骨,也算是一個小小的驚喜。
就在他機械地揮舞著手臂,吸引著來往行人目光的時候,不遠處的人行道上,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他又聽到了那種熟悉的、老年人摔倒時發出的痛苦呻吟。
陳陽的身體瞬間一僵,他透過玩偶頭套那兩個小小的觀察孔,朝著聲音的源頭望了過去。
一個老太太,穿著一身深色的衣褲,側躺在地上,手里的一個布袋子掉在旁邊,里面的幾顆土豆滾了出來。
陳陽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個身影,那個發型,甚至連摔倒時那痛苦又無助的表情……都和三年前的那一幕,驚人地重合了。
他下意識地就想轉過身,假裝沒看見。
三年前的教訓,已經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不要多管閑事,不要去扶任何一個摔倒的老人。
可就在他準備挪動腳步的時候,那個老太太稍微動了一下,將臉轉向了他的方向。
一張布滿了皺紋,卻又無比熟悉的臉,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是她!
就是那個三年前訛了他家八萬塊錢的老太太!
陳陽感覺一股混合著憤怒、屈辱和荒誕的血液,瞬間沖上了他的頭頂。
他死死地攥住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的肉里。
03
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出慢放的黑白默片。
陳陽就那么站著,隔著厚重的玩偶頭套,冷冷地看著那個躺在地上的老人。
他看到周圍的行人,很快就圍成了一個圈。
但所有人都只是遠遠地站著,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更多的人,是第一時間掏出了手機,對準了地上的老人。
“這年頭可不敢扶哦,萬一被訛上,一輩子都說不清。”
“是啊是啊,看著怪可憐的,還是等警察或者她家人來吧。”
“拍個視頻存證,免得待會兒有人做好事反被賴上。”
這些冷漠又“理智”的聲音,清晰地傳進陳陽的耳朵里。
他知道,造成這種社會現象的,正是像地上這個老太太一樣的人。
他們消費了所有人的善意,讓整個社會都為此付出了代價。
他應該轉身就走的。
這是最好的報復,也是最正確的自我保護。
讓她也嘗一嘗無人問津、孤立無援的滋味。
讓她為自己三年前的所作所為,付出一點小小的、遲來的代價。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盤旋,充滿了誘惑。
可是,他的腳卻像灌了鉛一樣,一步也挪不動。
他看著那個老太太,她的嘴唇因為痛苦而變得灰白,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她這一次的呻吟,似乎比三年前要真實得多,那不再是裝出來的哼哼唧唧,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痛苦的喘息。
陳陽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動搖了。
他恨她嗎?當然恨。
可這份恨,在這條生命可能真的面臨危險的時刻,卻顯得有些蒼白。
如果……如果她這次是真的摔得很重呢?
如果因為所有人的冷漠,她錯過了最佳的救治時間,真的出了什么事……那自己今天這個冷漠的旁觀者,和三年前那些冷漠的旁觀者,又有什么區別?
難道,要因為一個壞人,就讓自己也變成一個自己曾經最鄙視的人嗎?
那個曾經的、熱血的少年,似乎在他心里的廢墟之上,又一次站了起來,與那個冷漠的、憤世嫉俗的自己,進行著激烈的斗爭。
04
最終,少年時期的那個自己,還是占了上風。
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魯莽的、憑著一腔熱血就往前沖的傻小子了。
陳陽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他負責的宣傳區域,來到了人群的外圍。
他沒有脫下那身滑稽的玩偶服,這身衣服,成了他最好的保護色。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按下了錄像鍵,然后用一種清晰、洪亮、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聽見的聲音說道:“大家注意,我現在開始全程錄像。我只是一個路人,我不會觸碰這位老人,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她的情況,并且幫她聯系家人和救護車。”
他的聲音透過玩偶服傳出來,顯得有些沉悶,但內容卻讓所有人都為之一愣。
說完,他撥通了120急救電話,清晰地報出了地址和現場情況。
就在他掛斷電話的瞬間,一個尖利的女聲蠻橫地擠了進來:“讓開!都讓開!媽!媽!您這是怎么了!”
陳陽聞聲望去,心臟又是一沉。
來人正是三年前那個潑辣的中年女人,老太太的兒媳婦。
她依舊是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樣,沖進人群,看都沒看地上的老人,第一反應就是環顧四周,尋找可以推卸責任的對象。
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離得最近的、穿著玩偶服的陳陽身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撞了我媽!你穿成這樣,走路不長眼睛嗎!”她指著陳陽,張口就開始了她熟悉的表演。
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這一次,她預想中對方的驚慌失措并沒有出現。
那個笨重的玩偶,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然后,緩緩地舉起了手機,將攝像頭對準了她。
緊接著,陳陽用一種平靜到詭異的語調,說出了那句開場白。
“阿姨,您別急著找人啊,您先看看,這地上躺著的是不是您婆婆?”
他頓了頓,仿佛是在欣賞對方臉上瞬間凝固的表情,然后,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真是太巧了,時隔三年,我們又見面了。”
05
中年女人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她像見了鬼一樣,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巨大的、滑稽的玩偶,嘴巴張得老大,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當然認不出玩偶服里的陳陽,但那句話,那個場景,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三年前那段并不光彩的記憶。
地上的老太太,在聽到這句話時,也停止了呻吟。
她渾身一顫,努力地抬起頭,看向陳陽,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恐懼和震驚。
周圍的看客們也都不是傻子,立刻從這幾句對話中,嗅出了一段非同尋常的過往。
議論聲和相機的“咔嚓”聲,變得更加密集。
很快,救護車呼嘯而至。
醫護人員專業地檢查了老人的情況,初步判斷是股骨骨折,需要立刻送往醫院。
在中年女人慌亂地陪同下,老人被抬上了救護車。
從始至終,陳陽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他只是默默地錄下了全過程,然后,脫下玩偶服,結了今天的工錢,也跟著去了醫院。
他不是出于關心,也不是為了看熱鬧。
他只是想為三年前的自己,討一個遲來的答案。
他想知道,這一家人,究竟為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
在醫院急診室外的走廊上,他找到了那個正在焦急等待的中年女人。
“阿姨。”陳陽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對方渾身一僵。
中年女人轉過身,看到了一張年輕、清秀但寫滿了冰霜的臉。
她立刻就認出了他,三年前那個穿著校服、一臉倔強的少年。
“是你……”她的嘴唇哆嗦著。
“是我。”陳陽冷冷地看著她,“三年前,你們拿走了八萬塊錢。今天,你還想再演一次嗎?”
“不……不是的……”中年女人拼命地搖著頭,眼淚毫無征兆地就流了下來,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靠著墻壁緩緩地蹲了下去,雙手捂著臉,發出了哭聲。
陳陽的心里沒有一絲同情,他覺得這不過是另一種博取同情的伎倆。
“收起你那套吧,”他冷漠地說,“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今天來,就是要一個說法。三年前,你們為什么要那么做?”
中年女人聽到這句話,哭聲猛地止住了。
她緩緩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和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
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看著陳陽,顫抖著嘴唇,說出了一段話。
一段讓陳陽無論如何也無法預料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