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們，讓一讓！”——1957年11月18日，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的簽字大廳里，鄧小平壓低嗓音提醒身旁記者。下一秒，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國女子猛地越過法國記者的肩膀，穩穩站上兩米長的桌面，快門聲隨之炸響。

大廳先是安靜了半秒，然后“咔嚓咔嚓”雜糅著俄語驚呼。赫魯曉夫愣住，揮手叫來警衛：“Она кто？”（她是誰？）毛主席笑著抬手：“我的攝影師——侯波。”蘇共第一書記這才露出大大的笑容：“果然膽大，不愧是跟在你身邊的人！”

鏡頭定格，史料誕生。對于侯波，那一刻是職業本能；對于赫魯曉夫，卻成為一句日后多次被引用的感嘆。可若將時間撥回十余年，這份本能的背后是汗水堆砌。

1940年代的延安窯洞里，侯波還是“宣傳干事”侯麗華。她與攝影科科長徐肖冰因為一次洗印膠片的失誤而結識——水溫高了，底片險些報廢。兩人連夜重新顯影，忙到雞叫才保住影像。彼時的物資匱乏，35毫米膠卷一尺都要記賬。侯波看見丈夫頂著黑眼圈寫檢討，心里難受，咬牙借來舊相機，自學光圈、快門、景深公式。她說：“你出去拍大場面，小活兒我兜著。”從此攢下第一本個人影集。

1949年6月，毛主席安排接見外賓，周總理想起徐肖冰，順口問：“他夫人也會拍吧？”就這樣，侯波第一次端著萊卡Ⅲf走進香山雙清別墅。鏡頭里，主席側臉映著夕陽，她的手卻微微抖。拍完準備離場，毛主席笑問：“夏縣人？嗯，關云長老鄉。”一句玩笑讓緊張化成輕松。這張三人合影后來掛在徐家客廳，一掛十二年。

1950年代初，侯波被調入中南海。有人統計過，她在那兒拍出的底片綿延可繞皇城一圈。她習慣凌晨六點帶著相機先到游泳池，主任值班表寫得清楚：主席一旦下水，她必須抵達。膠卷裝好，光標對準5.6檔，跳板濺起浪花時，定格水珠——這是《暢游》的誕生過程。

轉眼到了十月革命四十周年。中央考慮到國際輿論，決定讓侯波隨行，因為“她拍出的東西，主席滿意”。出發前一夜，她反復檢查器材：萊卡M3、50毫米標準鏡頭、兩卷東德“奧爾沃”黑白片、兩卷蘇制“福瑪”。她告訴器材員：“光線夠的話盡量f8，不行就推片。”這種推片手法在當時頗冒險，顆粒大、對沖洗要求高，不過能彌補室內弱光。

飛機抵莫斯科，氣溫零下六度。一出機場，赫魯曉夫親自來迎。按禮節，客人走紅毯，記者靠后。但主席輕描淡寫一句：“讓她站前面，方便拍。”蘇聯禮賓翻譯愣了幾秒，才把欄桿向后撤半米。侯波靠近第一排，頭一次感到，“我被主席當作重要‘武器’”。

18日的正式簽字，全球近百家媒體聚焦。不巧桌面被花束圍住，侯波個子僅一米五六，鏡頭抬高仍被遮擋。她快速觀察地勢：桌子正中央無擺件，桌面到地面不足八十厘米，跳上去恰能俯拍。她先說一句“Excuse me”，左手搭在法國記者肩頭，右腳借力，整個人翻上桌面。那位法國人后來回憶：“我只覺一陣風，她就到了桌子中央。”

快門連按六次。第一張，毛主席凝神；第二張，鋼筆落紙；第三張，赫魯曉夫側目；第四張，簽字落成；第五張，雙方互換文件；第六張，笑容同時綻開。六張底片，后來走遍世界各大通訊社。

事后招待會上，赫魯曉夫舉杯：“中國同志的相機比突擊炮還快！”鄧小平輕輕碰杯回應：“要打仗，先上報紙。”眾人開懷。侯波卻悄悄溜回房間，把膠卷放進鋁盒，鎖進小保險箱——這是她多年形成的職業習慣，“底片不離身”。

次日，代表團來到莫斯科大學禮堂。主席發表那段被無數青年背誦的講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侯波站在舞臺右側，舞臺燈直射鏡頭，她用隨身的鶴立式三腳架壓低角度，先對焦主席，再順時針掠過鄧小平、彭真、以及禮堂二層的留學生方陣。五分鐘演講，她按下快門九次，底片編號從蘇57-21到蘇57-29，成為后來新聞紀錄片的重要素材。

回國途中，列車穿過貝加爾湖，夜色深沉。車廂里，侯波把當天沖洗出的照片攤在鋪位上，主席過來翻看。“跳上桌子，很驚險吧？”他問。侯波笑：“想都沒想，怕錯過瞬間。”主席點了點頭，淡淡一句：“值得。”

1959年國慶十周年大典，她再次爬上天安門城樓，這回用的是國產“長城”120相機，重三公斤。欄桿外空曠，她半身探出，周恩來一手抓她腰帶，“你只管拍，我拽著”。那是兩人私下里唯一一次正面對話。后來她說：“總理拽我那一下，比安全繩靠得住。”

1961年，中央組織部下達調令：侯波與徐肖冰轉崗北京電影制片廠，主要負責教材影片。消息傳來，她有點失落。主席得知后請他們吃晚飯，席間叮囑：“攝影是一面鏡子，你們在哪兒，鏡子就照哪兒。”飯后合影，侯波把底片標號寫成“別-01”。這個“別”字，她解釋為“分別”。

往后數年，中南海再安排大型拍攝時，仍時常有人提及那個跳桌子的瞬間。工作人員會調侃：“需要再來一次‘蘇57’動作嗎？”侯波笑著搖頭：“年紀大了，腿不利索，但腦子里的快門還在。”鏡頭記錄了國家記憶，她也被那記憶悄悄鐫刻。

縱觀侯波的職業生涯，器材在變，膠片在變，時代在變，唯獨對影像的敬畏沒有變。1957年的那一躍，既是身體動作，也是精神寫照——前進一小步，定格一大步。不得不說，赫魯曉夫當年的評價恰到好處，既點出膽識，也點出身份：只有長期伴隨在領袖左右，才會將一瞬間的緊迫感化作本能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