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扶嗎?”
每當午夜夢回,林薇總會這樣問自己。
五年前,738分的高考成績讓她站在人生之巔,而一次善舉,卻將她推入無底深淵。
那個傍晚,當相似的場景毫無征兆地重現時,她以為自己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冰冷的理智,閃爍的錄像燈……
然而,當那張臉映入眼簾,所有的防備都在瞬間土崩瓦解。
01
林薇曾以為,人生最絢爛的模樣,就是她十八歲那個夏天。
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天才,她的智慧,是用一千多個披星戴月的清晨和深夜,用無數支寫空的筆芯和一沓沓厚厚的草稿紙,硬生生從平凡中磨礪出來的鋒芒。
父母是這座工業城市里最普通的工人,他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裝下工廠的轟鳴和對女兒未來的期盼。
他們將自己被歲月磨平的夢想,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悉數寄托在了林薇的身上。
那個夏日,當高考查分網站上跳出“738”這個數字時,時間仿佛靜止了三秒。
隨即,那棟老舊的、墻皮斑駁的家屬樓里,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歡呼。
這個分數,如同一枚被精心雕琢的鉆石,驟然空降在這片樸實的瓦礫之上,光芒萬丈,令人目眩神迷。
林薇成了“別人家的孩子”的終極形態。
市重點高中門口掛起了“熱烈祝賀我校林薇同學勇奪全省理科狀元”的巨大紅色橫幅,她的照片和事跡被刊登在本地報紙的教育版。
家里的老式電話機成了熱線,親戚、朋友,甚至許多素不相識的人都打來電話道賀。
那段時間,林薇感覺自己像是漂浮在云端,每一步都踩在棉花糖上。
父親逢人便笑得合不攏嘴,母親則忙著在家里張羅一桌又一桌的慶功宴,臉上是藏不住的驕傲。
在一個溫馨的傍晚,一家人吃著飯,父親喝了點酒,紅著臉對林薇說:“薇薇,爸這輩子沒什么大出息,最大的出息就是有你這么個女兒。以后你到了大城市,好好學習,不用擔心家里,爸媽還能再干二十年!”
母親則默默地往她碗里夾了一塊最大的排骨,眼眶有些濕潤。
林薇看著父母鬢角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沉甸甸的責任感。
她發誓,一定要讓這世上最好的父母,過上最好的生活。
變故,就發生在她去給遠房親戚送大學錄取通知書喜報的那天下午。
天氣悶熱得像個蒸籠,柏油馬路被太陽烤得有些發軟。
母親特意讓她換上了新買的白色連衣裙,說省狀元出門,要體面些。
她騎著自行車,車輪碾過斑駁的樹影,心情像風一樣輕快。
就在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悲劇的序幕悄然拉開。
一位提著菜籃的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橫穿馬路。
一輛電動車為了避讓,猛地一拐,老太太似乎是受了驚嚇,腳下一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的一聲,沉悶而清晰。
林薇的心猛地一揪,幾乎是身體的本能驅使著她,她立刻剎車,扔下自行車就沖了過去。
“奶奶,您沒事吧?您怎么樣?”
她的聲音里帶著真實的焦急,伸手想要將老人扶起來。
那個時候的她,腦子里只有“救人”這一個純粹的念頭。
她從未想過,這一扶,會將自己從云端,狠狠地拽入塵埃。
02
老人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地呻吟著,額角甚至滲出了一絲血跡。
“哎喲……我的腰……我的腿……”
林薇見狀,更是慌了神,連忙掏出手機:“奶奶您別動,我馬上打120!”
就在她準備撥號的瞬間,一只枯瘦的手,如同鷹爪般,閃電般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讓她感覺骨頭都在發疼。
“就是你!就是你這個天殺的丫頭撞的我!”
老人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而怨毒,臉上痛苦的表情瞬間被一種讓林薇感到毛骨悚然的猙獰所取代。
林薇的大腦一片空白。
“奶奶,您……您說什么?我離您還有好幾米,是那輛電動車……”
“你還想狡辯!不是你撞的,我好端端的怎么會倒?大家快來看啊!這個女學生撞了人還想跑啊!”
老太太的哭嚎像一聲驚雷,迅速引來了圍觀的人群。
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上來,對著圈中心的林薇指指點點。
“現在的年輕人,騎車太快了。”
“看著文文靜靜的,怎么能不認賬呢?”
“可憐的老太太,看樣子摔得不輕。”
這些議論,像無數根看不見的毒針,扎進林薇的耳朵里。
她想掙脫,卻被死死抓住;她想辯解,可她的聲音在老人的哭喊和眾人的議論中,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示眾的罪人,羞恥、憤怒、委屈、恐懼……種種情緒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救護車和警車呼嘯而至。
老太太被抬上擔架時,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地鎖定著她。
林薇和父母被帶到了醫院。
很快,一個滿臉橫肉、脖子上戴著粗金鏈子的中年男人沖了進來,他是老太太的兒子。
他一進病房,就指著林薇的鼻子破口大罵,污言穢語不絕于耳,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
醫院的診斷是股骨頸粉碎性骨折,一個對老年人來說極其嚴重的傷。
對方以此為由,理直氣壯地開出了一張清單:手術費、住院費、護理費、營養費,再加上一筆高得離譜的精神損失費,總計八萬元整。
八萬。
這個數字,對于靠著工資過活的林薇一家,無異于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
父親試圖跟對方講道理,一遍遍地解釋林薇只是好心。
但那個男人只是冷笑:“講道理?道理就是我媽現在躺在床上,就是你女兒撞的!少廢話,拿錢!拿不出錢,我就報警抓她!讓她坐牢!”
警察的調解也陷入了僵局。
事發路口沒有監控,唯一的目擊者——那個電動車主,早已不知所蹤。
這成了一樁無法說清的懸案。
調解的民警也面露難色,私下里勸林薇的父親:“老哥,我知道你們委屈。但這種事,說不清楚。對方要是真去法院起訴,一來二去,時間拖得太久,萬一影響了孩子上大學……”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女兒的前途,是父母無論如何都要捍衛的底線。
那個夜晚,林薇聽見父母在客廳里徹夜未眠。
她聽到父親壓抑的嘆息和母親低低的啜泣,聽見他們為了湊錢給親戚打電話時那卑微的懇求。
她的心,被揉碎了,碾成了粉末。
幾天后,父親將一個裝滿了現金的、沉甸甸的舊布包交給了那個男人。
那幾乎是家里所有的積蓄,還加上向親戚們借來的錢。
男人接過錢,粗略地點了點,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油膩的笑容。
那一刻,林薇就站在走廊的盡頭,看著父親瞬間垮塌下去的肩膀和驟然蒼老了許多的側臉。
她知道,這八萬塊錢,碾碎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積蓄,更是她對這個世界所有美好的想象和信任。
那個夏天,云端之上的省狀元,被一場精心策劃的訛詐,打入了無光的人間煉獄。
03
五年光陰,呼嘯而過。
時間沒能撫平傷口,只是讓傷口結了一層厚厚的、堅硬的疤。
林薇從國內頂尖的法學院畢業了。
她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姿態投入學習,將所有的法條、案例和邏輯辯證塞進自己的大腦,試圖用法律的冰冷理性,來包裹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她成了一名優秀的實習律師,在市里最頂尖的律所工作。
她剪去長發,換上筆挺的西裝套裙,將自己武裝得像一朵帶刺的玫瑰,美麗、干練,卻又散發著生人勿近的銳利氣息。
她處理的案子,冷靜、精準、一針見血,在工作上無可挑剔。
但生活中的她,卻像一個精密的機器人。
她從不參加同事間的聚會,從不與人閑聊,也從不接受任何異性的示好。
那件事,是她心底最深的禁區,無人能夠觸碰。
她用冷漠筑起高墻,將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
她再也沒有對任何人伸出過援手。
她見過地鐵里因低血糖而搖搖欲墜的女孩,見過馬路邊被撞倒的共享單車,見過公園里找不到父母而哭泣的孩子。
每一次,她的內心都會有片刻的掙扎,但最終,理智和恐懼總會戰勝那一點點殘存的善意。
她會面無表情地轉身走開,將那些求助的眼神和聲音,統統拋在身后。
而后在無人看見的角落,獨自忍受著良心的譴責和對自己的厭惡。
她成了一個手持法律利劍的人,卻永遠無法為五年前那個無助的自己討回公道。
這是她人生最大的悖論與悲哀。
04
這個夜晚,又是一個加班的深夜。
林薇走出燈火通明的寫字樓,一股濕冷的寒意撲面而來。
深秋的雨,冰冷而纏綿,將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朦朧的光影里。
她拉緊了風衣的領口,獨自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高跟鞋踩在濕滑的地面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響,像是在為她這孤單的靈魂伴奏。
為了抄近路,她選擇了一條平時很少走的老舊巷子。
巷子很深,沒有路燈,只有遠處街口的光暈勉強透進來一點微光,將一切都籠罩在曖昧的黑暗中。
就在她走到巷子中段的時候。
一個微弱而痛苦的呻吟聲,毫無征兆地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
“哎喲……救……救命啊……”
林薇的身體,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間僵在原地。
血液“嗡”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剎那間冷了下去,四肢冰涼。
這個聲音,這個場景……
五年前那個夢魘般的下午,所有的細節,挾裹著當年的恐懼和屈辱,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
逃!
快逃!
她腦中的警報系統在瘋狂鳴叫,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催促她立刻轉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是,那一聲聲若有若無的呻′吟,又像一只無形的手,抓住了她的腳踝,讓她動彈不得。
她的內心,瞬間變成了一個激烈的戰場。
一個聲音在咆哮:“林薇你瘋了嗎?你忘了那八萬塊錢了嗎?忘了你父親那佝僂的背影了嗎?你想再被訛一次,讓你的人生徹底完蛋嗎?”
另一個聲音卻在微弱地抗辯:“可……可萬一這次是真的呢?如果我走了,她死在了這里怎么辦?我學了五年法律,難道就是為了讓自己變成一個見死不救的冷血動物嗎?”
“扶嗎?”
這個如同魔咒般的問題,時隔五年,再一次,以一種更加詭異和驚悚的方式,擺在了她的面前。
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臉頰,冰冷得像是那年夏天母親流下的眼淚。
她死死地攥著拳,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最后一絲清醒。
幾秒鐘的猶豫,卻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最終,她緩緩地、顫抖著,從口袋里拿出了手機。
她沒有撥打120,而是按下了側邊的快捷鍵,直接開啟了錄像功能,并將閃光燈調到了最亮。
一束刺眼的光柱,瞬間劃破了巷子的黑暗。
她將手機緊緊握在胸前,像一個手持盾牌的士兵,一步一步,以一種近乎審視的姿態,緩緩向那個聲音的源頭靠近。
光柱下,一個蜷縮的身影愈發清晰。
那是一個摔倒在地的老人,身旁同樣散落著幾樣蔬菜,其中一個土豆,滾到了林薇的腳邊。
一切,都和五年前的場景,詭異地重合了。
“您……需要幫助嗎?”
林薇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有些發顫,但她依然強迫自己保持著律師般的冷靜和距離,“在我靠近您之前,我必須聲明,我的手機正在全程錄像。”
地上的老人似乎沒有聽清她的話,只是被強光刺得瞇起了眼,艱難地抬起頭,用一種虛弱而期盼的語氣呻吟道:“姑娘……好心的姑娘……拉我一把……我的腿……動不了了……”
林薇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她又向前挪動了一小步,手機的光束,也終于完整地、清晰地落在了老人那張布滿了痛苦和雨水的臉上。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林薇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秒之內逆流了。
她手中的手機“啪”地一聲滑落,掉在積水的地面上,屏幕瞬間碎裂。
而她整個人,就像一尊被閃電擊中的雕塑,瞬間瞪大雙眼,呆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