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
資深警探阿尼爾·辛格的怒吼,如平地驚雷,在艾哈邁達巴德警局沉悶的技術分析室里炸響,震得身旁年輕的警員維迪渾身一顫。
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屏幕上那條歸于平寂的音頻波形。這段音頻,正是從AI-128航班墜機現場,一塊幾乎被燒成炭的U盤中奇跡般恢復的。
三天前,那架飛往倫敦的客機如折翼的巨鳥般墜入居民區,242條生命在沖天火光中化為灰燼。從官方到媒體,所有人都傾向于將這起慘劇歸結為一場不幸的機械故障。
阿尼爾·辛格的膝蓋又在隱隱作痛。
他坐在嘎吱作響的辦公椅上,左腿伸得筆直,試圖緩解那道三十年前留下的彈痕帶來的折磨。
窗外是艾哈邁達巴德警局一成不變的院子,幾只鴿子在懶洋洋地踱步,像極了這里的人。
辛格,四十五歲,艾哈邁達巴德警局的資深警探。
他身形瘦削,背脊卻挺得像一桿老槍,眼神如鷹般銳利。
1970年代,他曾是印度陸軍的一員,在邊境的炮火中滾過,那道貫穿左腿的傷疤就是他的軍功章。
退伍后,他脫下軍裝換上警服,一干就是二十年。
“鐵血老兵”,同事們私下里這么叫他。
這個稱號背后,是無數被他送進監獄的罪犯和堆積如山的案卷。
可英雄終將遲暮,歲月磨平了棱角,也帶來了傷痛。
最近幾年,膝蓋的老傷在陰雨天愈發嚴重,讓他夜里翻來覆去無法安睡。
妻子早逝,唯一的女兒遠嫁英國,辛格的生活只剩下工作。
他習慣了一個人啃著冰冷的馕餅,對著一臺老式收音機聽晚間新聞。
他的口頭禪是:“案子不破,我不睡?!?/p>
但沒人知道,在他心底最深處,還藏著一個遺憾——當年在軍中,一樁牽涉到戰友死亡的懸案,至今未能揭開。
警局的日子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辛格每天的工作就是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偷小摸案件,寫報告,喝大吉嶺紅茶,聽新來的年輕警員抱怨工資太低。
他辦公室的墻上,孤零零地掛著幾枚軍隊頒發的勛章,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他從不擦拭,也從不向人提起當年的英雄事跡。
“辛格頭兒,這是上周市場扒竊案的報告,您簽個字?!币粋€年輕警員把文件遞過來。
“放那兒吧?!毙粮耦^都沒有抬,手里依舊拿著一個放大鏡,仔細比對著一張模糊的指紋照片。
新來的年輕人不理解,什么年代了,還在用這種老古董。
他們有最新款的指紋比對系統,計算機跑一遍比看一天都準。
同事們尊敬他,但也覺得他老派得像博物館里的陳列品,固執地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經驗,而不是屏幕上的數據。
最近,局里傳言要裁撤一批老員工,辛格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聽到風聲時,只是默默地T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輩子,除了破案,自己還能干什么呢?
生活就像一盤忘記放辣椒的咖喱,寡淡無味,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
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會這樣慢慢耗盡,直到那天清晨,一陣電話鈴聲如同炸雷,徹底撕碎了這潭死水般的平靜。
那是一個尋常的清晨。
艾哈邁達巴德警局里彌漫著一股混雜著茶香、紙張霉味和廉價清潔劑的味道。
頭頂的老式吊扇有氣無氣地轉著,發出單調的嗡嗡聲。
辛格正在整理一份關于社區摩托車連環被盜案的報告,每一個字都寫得工工整整,力道仿佛要穿透紙背。
辦公室的另一頭,幾個年輕警員正圍在一起,低聲討論著昨晚的板球比賽。
“維拉特打得太棒了,簡直是神!”
“得了吧,要不是對方那個投手失誤,早就輸了。”
辛格沒有理會他們。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喧鬧,年輕人的世界充滿了板球、寶萊塢和對未來的迷茫。
而他的世界,只剩下卷宗和回憶。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經涼透的茶水,苦澀的味道在嘴里蔓延開來,就像他的生活。
經濟壓力、日常瑣事,這些現實的元素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
前幾天房東又來催繳房租,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辛格沒有爭辯,只是默默地從微薄的薪水里又劃走了一筆。
女兒從英國打來電話,抱怨著倫敦的陰雨天氣和工作上的煩惱,他只能在電話這頭說幾句蒼白的安慰。
“爸,您要注意身體,別太累了?!?/p>
“知道了。”辛格的回答總是很簡短。
他放下電話,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涌了上來。
或許,被裁員也沒什么不好。
他可以去女兒那里,在倫敦的公園里喂喂鴿子,徹底告別這一切。
就在他出神的時候,局長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官方的微笑,和局長握了握手。
那是市政廳的官員,辛格認得他。
最近他來得很勤,每次來,局里關于裁員的流言就更盛一分。
辛格的目光和那個官員對視了一秒,對方的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看一件舊家具。
辛格低下頭,繼續看他的報告。
突然,一陣尖銳急促的電話鈴聲劃破了辦公室的寧靜。
那不是普通的內線電話,是只有在發生特大緊急事件時才會響起的紅色專線。
整個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部紅色的電話機。
接線員顫抖著手拿起了聽筒。
“這里是艾哈邁達巴德警局……”
下一秒,接線員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
“印度航空AI-128航班,確認墜毀!”
接線員的聲音帶著顫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重復一遍,波音787客機,從艾哈邁達巴德飛往倫敦,起飛后約三十秒,在梅加尼納加爾居民區墜毀。機上乘客與機組人員共計242人……”
辛格猛地站了起來,膝蓋的疼痛在這一刻被他完全忽略。
他抓起掛在衣架上的警服外套,大步向外走去。
“辛格!”局長從辦公室沖了出來,臉色凝重,“你牽頭,成立專案組,立刻去現場!我授權你調動一切所需資源?!?/p>
“是,長官!”
辛格的回答干凈利落,仿佛又回到了軍隊。
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正處于震驚中的年輕警員們,目光鎖定在一個最年輕的面孔上。
“維迪·喬杜里,跟我走。”
維迪,二十五歲,警校剛畢業,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稚氣。
他滿腔熱血,卻毫無重案經驗。
此刻,他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聽到辛格的命令,他一個激靈,立刻跟了上去。
警車拉響警笛,在擁堵的街道上撕開一條通路。
車窗外,無數市民正抬頭望向城市東北方那道不祥的濃煙。
墜機現場,梅加尼納加爾,已經變成了一片人間地獄。
飛機的主體部分砸進了一所醫學院的宿舍樓和旁邊的空地,巨大的爆炸將周圍數棟建筑夷為平地。
燃燒的航空燃油形成了一條火河,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消防員正用高壓水槍奮力撲救,救護車的鳴笛聲和人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混雜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發痛。
燒焦的金屬殘骸、行李、座椅……散落得到處都是。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死亡的氣息。
維迪第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景象,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臉色瞬間煞白。
他扶著車門,幾乎要吐出來。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小子,穩住。”辛格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把眼睛當成鏡頭,只記錄,別去想。這案子,不簡單?!?/p>
維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他看到辛格已經走進了封鎖線,正和一個消防隊長交談。
他挺直腰板,快步跟了上去。
“情況怎么樣?”辛格問。
“一塌糊涂?!毕狸犻L抹了一把臉上的黑灰,“目前只發現一名幸存者,是個孩子,重傷昏迷,已經送去醫院了。其余的……恐怕希望渺茫?!?/p>
辛格的目光掃過這片廢墟,眼神冰冷得像手術刀。
他注意到飛機的殘骸散落得非常廣泛,有些輕質碎片甚至飛到了幾百米外。
這不像是單純的機械故障墜毀。
這時,維迪拿著一個文件夾跑了過來。
“頭兒,這是空管部門傳來的初步報告?!彼_文件,指著其中一行,“飛行員在墜機前發出了‘Mayday’求救信號,但信號只持續了一秒就中斷了?!?/p>
“Mayday?”辛格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是一個國際通用的緊急求救信號,意味著飛機遇到了致命的威脅。
但為什么只持續了一秒?
是設備瞬間失靈,還是……飛行員被人阻止了?
一股陰謀的味道,從滾滾濃煙中飄散出來,被辛格敏銳地嗅到了。
調查進入第二天。
辛格和維迪再次回到墜機現場。
大火已經被撲滅,但空氣里那股燒焦的氣味卻更加濃郁,仿佛已經滲入了這片土地的骨髓。
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的調查員已經進駐,他們穿著白色的防護服,像一群幽靈,在巨大的殘骸間穿梭,尋找著黑匣子。
辛格沒有去打擾他們,官方的調查有官方的程序。
他選擇從外圍開始,從那些被沖擊波拋灑出來的細小碎片入手。
他相信,魔鬼藏在細節里。
墜機地點靠近一所醫學院的宿舍,周圍是密集的居民區。
辛格和維迪就在宿舍樓附近的一片狼藉中翻找著線索。
扭曲的金屬片、燒焦的布料、破碎的個人物品……每一件東西都曾屬于一個鮮活的生命。
維迪拿著一個證物袋,小心翼翼地將找到的任何可能與乘客身份相關的物品裝進去。
他的動作已經比昨天熟練了許多,但臉上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悲戚。
辛格則顯得異常沉默。
他戴著手套,像一個考古學家一樣,用一把小刷子輕輕撥開泥土和灰燼。
他的目光專注而銳利,不放過任何一個異常的角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升到了頭頂。
辛格在一塊扭曲的機艙壁殘骸下停住了。
他蹲下身,用手指撥開一塊燒熔的塑料片。
塑料片下面,是一個黑色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物體。
它的大部分外殼已經融化,但依然能辨認出那是一個U盤。
在它僅存的一小塊平整表面上,似乎刻著幾個模糊的英文字母。
辛格的心頭猛地一震。
二十年的刑偵直覺在這一刻向他發出了最強烈的警報。
在這樣一個高溫、高爆的災難現場,一個如此小巧的電子設備,竟然沒有被完全摧毀,這本身就不尋常。
他沒有聲張,只是默默地用鑷子將那個U盤夾起,放進一個單獨的證物袋,貼身收好。
回到警局,辛格立刻召集了技術組的負責人。
“我需要你們用最快的速度,恢復這里面的數據?!彼麑⒆C物袋放在桌上,語氣不容置疑。
維迪好奇地湊了過來。
“頭兒,這玩意兒能有啥?不就是個存儲器嗎?說不定是哪個乘客的?!?/p>
辛格沒有回答他,只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個燒得發黑的U盤,腦海里卻閃過了軍旅生涯中聽過的一些傳聞——某些高度機密的特種任務,會使用經過特殊改造的存儲設備來傳遞情報,這些設備能抵抗一定程度的高溫和物理沖擊。
他無法確定這就是哪種東西,但這股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他看著窗外,低聲喃喃自語,聲音小到只有自己能聽見。
“這不是意外……”
當晚,艾哈邁達巴德警局的技術分析室燈火通明。
房間里安靜得只能聽到電腦主機散熱風扇的嗡嗡聲,和技術員偶爾敲擊鍵盤的清脆聲響。
辛格和維迪站在技術員的身后,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著面前的電腦屏幕。
那個從廢墟中找到的U盤,經過初步清理后,被小心翼翼地接入了一臺專用的數據恢復設備。
“接口有物理損傷,芯片也有部分熱熔,但我會盡力?!奔夹g組的組長老汗一邊操作一邊說,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屏幕上終于彈出了一個進度條。
數據正在被緩慢地讀取。
“有了!”老汗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興奮,“結構是加密的,但能讀出來!里面好像是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被成功復制到電腦上。
雙擊打開,里面是幾個音頻文件和一些加密的文檔。
文檔的加密等級非常高,短時間內無法破解。
“先聽音頻?!毙粮衩畹?。
老汗點開了一個名為“CX-7”的音頻文件。
音箱里先是傳來一陣電流的雜音,隨后是清晰的駕駛艙環境音——各種儀器發出的細微聲響、氣流聲。
“艾哈邁達巴德塔臺,這里是印度航空AI-128,請求起飛。”一個沉穩的男聲傳來,是機長的聲音。
“AI-128,可以起飛,祝你航程愉快。”
接下來的幾分鐘,都是飛行員和塔臺之間的標準程序性對話,以及他們之間的一些日常閑聊,關于天氣,關于倫敦的家人。
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
維迪有些不耐煩地撇了撇嘴。
“頭兒,這不就是飛行記錄嗎?沒什么特別的,就是些廢話?!?/p>
辛格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聽下去。
就在這時,音頻里傳來一句極其模糊的低語,聲音很輕,夾雜在電流聲中,如果不仔細聽,根本無法察覺。
那句話不是印地語,也不是英語。
那句低語之后,駕駛艙內持續了約五秒鐘的死寂。
下一秒,尖銳刺耳的失速警報聲猛地響起!
緊接著是機身劇烈抖動的聲音、飛行員驚慌的呼喊和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巨響。
最后,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噪音。
房間里鴉雀無聲。
維迪瞪大了眼睛,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技術員老汗的手懸在鍵盤上,因為過度震驚而微微顫抖。
辛格,這個在軍隊和警隊摸爬滾打了三十年、見過無數生死場面的老兵,此刻也愣在了原地。
他的雙拳緊緊攥住,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那句模糊的低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記憶深處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和他心中那樁未解的懸案重合在了一起。
他猛地站起,因憤怒而顫抖的身體帶倒了身后的椅子。
他盯著音箱,雙目赤紅,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那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
“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