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醫院必須給個說法!”
周遠正對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咆哮,情緒激動,唾沫星子不斷地噴濺在他們之間的玻璃隔斷上。
那個白大褂男人,林夏再熟悉不過了。江川醫生。七年前,就是他,用一雙沉穩的手,將希望帶給了他們。
可現在,這雙手似乎也帶來了毀滅。
周遠的聲音還在繼續,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砸在林夏的神經上。
“當初做試管的時候,你們是怎么保證的?全市最好的專家?最先進的技術?這就是你們給我的結果?”
01.
林夏和周遠結婚的第三年,還沒懷上孩子。
一開始兩人都沒在意。工作忙,壓力大,順其自然就好。周遠常說:“我們先過好二人世界,孩子是緣分。”
話是這么說,但每當家族聚會,飯桌上總有長輩看似無意地提起。
“小兩口打算什么時候要啊?趁我們還帶得動。”
“你看你堂哥家的娃,都會打醬油了。”
林夏只能尷尬地笑笑,把頭埋進碗里。周遠的臉色也一次比一次僵硬。
第五年,他們開始著急了。
市里大大小小的醫院跑了個遍。林夏喝的中藥,那股苦澀的味道仿佛浸透了她的五臟六腑,聞到就想吐。西藥的副作用更磨人,白天頭暈乏力,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天光發白。
她的朋友圈,漸漸成了一個不敢輕易點開的地方。同學、同事、甚至遠房親戚,都在以一種幸福的姿態,宣告新生命的降臨。滿月照、百日宴、周歲抓周……那些粉嫩的笑臉,像一根根尖銳的刺,精準地扎進林夏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她開始變得沉默,易怒。
家里稍有不順,比如晚飯的菜咸了,或者周遠下班回家晚了半小時,都可能成為爭吵的導火索。
周遠起初還耐心安慰她。
“別急,我們還年輕。”
“有沒有孩子,我都愛你。”
可說著說著,他自己也失去了底氣。深夜里,林夏假裝睡著,能聽到他在陽臺上長吁短嘆,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頭的星火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他同樣焦灼的內心。
他們的關系,就在這漫長而無望的求子之路上,被一點點地消磨,漸漸生出了細密的裂痕。餐桌上的沉默越來越多,夜晚的擁抱也變得敷衍。家,不再是溫暖的港灣,而是一個充滿壓抑和失望的牢籠。
直到第八年,他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聽人說起了江川醫生。
“市生殖中心的王牌,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好多對老大難,都是在他手上成功的。”
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他們掛了江川的專家號。號販子把價格炒到了兩千塊一個,周遠眼睛都沒眨一下就付了錢。
見到江川的那天,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氣質溫潤儒雅。他沒有像其他醫生那樣,一上來就讓他們做一堆檢查,而是花了一個多小時,詳細詢問了他們過去幾年的所有求醫經歷。
他的眼神專注而堅定,聲音平靜而有力。
“試管嬰兒的成功率,確實受到很多復雜因素的影響,沒有誰能保證百分之百。”
他看著林夏和周遠,語氣溫和但不容置疑。
“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會用我的全部專業知識,為你們量身定制最合適的方案。你們需要做的,就是信任我,并且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那一刻,林夏壓抑了多年的淚水,差點涌出眼眶。
移植手術那天,林夏躺在手術臺上,緊張得手心冒汗。江川醫生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輕松,一切順利。”
十四天后,驗孕的時刻到了。當看到驗孕棒上清晰地出現了兩道杠時,林夏的腦子一片空白。她顫抖著把驗孕棒遞給周遠,周遠看了一眼,先是愣住,然后一把將林夏緊緊抱在懷里。
兩個人,像孩子一樣,在衛生間里抱頭痛哭。八年的委屈、辛酸、等待,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滾燙的淚水。
02.
十月懷胎,林夏過得像個女王。
周遠包攬了所有家務,連地都不讓她掃。婆婆也從老家趕來,每天變著花樣給她燉湯。林夏的孕期反應很大,吃什么吐什么,但只要想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她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生產那天,是江川醫生親自坐診的。
隨著產房里接連傳出兩聲響亮的啼哭,護士抱著兩個襁褓走出來,滿臉喜色。
“恭喜!是龍鳳胎!哥哥六斤二兩,妹妹五斤八兩,都非常健康!”
周遠和婆婆激動得語無倫次。林夏躺在病床上,雖然筋疲力盡,但看到那兩個粉嫩的小生命時,感覺整個世界都被點亮了。
男孩叫周念安,小名念念。女孩叫周心安,小名安安。
孩子的降臨,讓這個家徹底充滿了歡聲笑語。周遠整個人都變了,以前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現在成了“孩子奴”。每天下班回來,抱著孩子親不夠,嘴里“我的寶”叫個不停。
林夏也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一雙兒女身上。給他們喂奶,換尿布,唱兒歌,每一個瞬間都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然而,再濃烈的喜悅,也終將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中,被慢慢沖淡。
孩子滿了兩歲,矛盾開始顯現。
起因是家務。婆婆年紀大了,照顧兩個孩子已經力不從心。林夏辭去了工作,全職在家帶娃。每天從睜眼忙到深夜,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
她希望周遠能分擔一些。
“你回來能把碗洗了嗎?我腰疼得直不起來了。”
周遠在沙發上刷著手機,頭也不抬。
“我上了一天班,累死了,讓我歇會兒不行嗎?”
“我帶了一天孩子就不累嗎?”
“帶孩子能有多累?不就是喂喂奶,陪著玩玩嗎?你又不用在外面看人臉色,受老板的氣。”
這樣的話,像一盆冷水,從林夏頭頂澆下。
她想反駁,卻發現喉嚨里像堵了棉花。是啊,在外人看來,她是個多么幸福的女人。丈夫能干,兒女雙全,自己不用上班。可這其中的辛苦,又有誰能懂?
還有金錢。
養兩個孩子的開銷,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大。奶粉、尿不濕、早教班、各種玩具衣服,每一筆都是不小的支出。周遠的工資雖然不低,但要支撐起全家的開銷,也開始變得捉襟見肘。
他加班越來越多,回家越來越晚。身上的煙味,也越來越重。
有一次,林夏想給安安報一個四千塊的鋼琴啟蒙班。周遠直接拒絕了。
“報什么鋼琴?女孩子家家的,學點畫畫不就行了?便宜!”
“可安安喜歡音樂。”
“喜歡?她才多大,她懂什么叫喜歡?你就是瞎花錢!這個月物業費電費還沒交呢,你知不知道?”
周遠從錢包里抽出一沓錢,摔在桌子上。
“這個家就我一個人掙錢,你們花錢的時候,能不能替我想想!”
03.
孩子們上了幼兒園,新的問題又來了。
念念和安安的性格,差異很大。哥哥念念活潑好動,精力旺盛,是幼兒園里的“小霸王”。妹妹安安則文靜內向,喜歡一個人抱著娃娃,或者安安靜靜地看繪本。
他們的長相,也越來越不像。
安安的五官精致,皮膚白皙,秀氣得像個小公主,性格也跟林夏一樣,敏感而細膩。
念念則完全是另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又大又圓,透著一股機靈勁兒。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上躥下跳,一刻也閑不住。性格上,他更像周遠,大大咧咧,不拘小節。
起初,親戚朋友都說,龍鳳胎嘛,長得不像很正常。
但漸漸地,連林夏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念念的很多習慣和神態,既不像她,也不像周遠。比如他特別喜歡吃辣,而林夏和周遠都吃得清淡。再比如他是個天生的運動健將,跑起來像陣風,可周遠和林夏,都是不愛運動的人。
這些小小的疑惑,像一粒粒種子,埋在林夏心里。
幼兒園的一次家長會,讓這種疑惑達到了頂峰。
老師把林夏單獨留了下來,面帶難色。
“念念媽媽,有件事得跟您反映一下。”
“念念今天……又把同學打哭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念念在幼兒園里,三天兩頭惹事。要么是搶了別人的玩具,要么就是推了那個小朋友。林夏每次都只能低聲下氣地給對方家長道歉。
“這次是因為什么?”林夏疲憊地問。
“同學說他長得不像妹妹,說他不是你和周先生親生的,念念就沖上去打人了。”
老師的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林夏。
她領著念念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念念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錯,低著頭,小聲地跟在她后面。
晚上,周遠回來,林夏跟他說了這件事。
周遠正在逗安安玩,聽完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
“小孩子懂什么?胡說八道罷了。念念也是,為這點事就動手,回頭我得好好說說他。男孩子,不能這么沖動。”
“重點是這個嗎?”林夏的聲音提高了幾分,“重點是為什么會有這種傳言?連小孩子都看出來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周遠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放下安安,站起身,有些煩躁地在客廳里踱步。
“奇怪什么?有什么好奇怪的?孩子是我親眼看著出生的,試管也是我們一起去做的,還能有假?林夏,你是不是帶孩子帶得太久,腦子都糊涂了?”
“我糊涂?”林夏被他輕蔑的語氣刺痛了,“周遠,你敢說你心里就一點沒犯過嘀咕?念念的血型是B型,我們倆都是A型!你忘了嗎?”
這件事是在孩子三歲體檢時發現的。當時醫生解釋說,父母都是A型血,理論上只能生出A型或O型的孩子,生出B型血的概率,在現代醫學上被認為是不可能的。
但當時,他們正沉浸在得子之樂中,加上對江川醫生的絕對信任,只是以為醫院的化驗單出了錯。后來忙忙碌碌,這件事就被拋在了腦后。
現在,被林夏舊事重提,周遠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那又怎么樣?說不定是醫院搞錯了!你現在提這個是什么意思?你是懷疑我,還是懷疑你自己?”
“我誰也沒懷疑!”林夏吼了回去,“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這不僅關系到我們,更關系到孩子!”
“弄清楚?怎么弄清楚?去做親子鑒定嗎?”周遠冷笑一聲,“你讓街坊鄰居怎么看我們?讓孩子以后怎么想?林夏,我告訴你,我們家丟不起這個人!”
那晚的爭吵,是他們結婚以來最激烈的一次。
家里所有能摔的東西,幾乎都被周遠摔了個遍。安安被嚇得哇哇大哭,念念則躲在房間門后,小小的身體因為害怕而瑟瑟發抖。
最后,周遠摔門而出,一夜未歸。
林夏抱著兩個孩子,坐在滿地狼藉的客廳里,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看著念念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心里的那個疙瘩,越結越大。
04.
冷戰持續了一個星期。
家里安靜得可怕。周遠早出晚歸,林夏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兩人即使在飯桌上碰到,也一句話都不說。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來自學校的一通電話。
是念念的班主任打來的。
“念念媽媽,學校組織年度體檢,念念這邊有項指標異常,建議你們帶他去大醫院做個詳細的復查。”
“什么指標?”林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電話里不方便細說,您還是盡快帶孩子去看看吧。”老師的語氣很謹慎。
掛了電話,林夏的手腳冰涼。
她立刻給周遠打了電話,聲音里帶著哭腔。周遠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下班回去說。”
那天晚上,周遠破天荒地沒有加班,準時回了家。
他坐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整個客廳煙霧繚繞。林夏坐在他對面,手里緊緊攥著手機。
“去哪家醫院?”林夏先開了口。
“還能去哪家?”周遠把煙頭狠狠地摁進煙灰缸,“當然是回去找他們!找那個江川!”
他的聲音里,壓抑著滔天的怒火。
“當初就是信了他的鬼話!什么全市第一,狗屁!這事兒要是不給我一個交代,我把他們醫院給拆了!”
第二天,林夏跟幼兒園請了假,和周遠一起,帶著念念,開車直奔市生殖中心。
七年了,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沒變。
一樣的建筑,一樣的格局,空氣中一樣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只是來來往往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和他們當年一樣的焦慮與期盼。
他們直接去了江川的診室。
江川正在給一個病人看診,看到他們進來,愣了一下。他顯然還記得他們。
“林夏?周遠?你們怎么來了?快請坐。”江川臉上的表情有些驚訝,但還是保持著職業的微笑。
周遠沒有坐,他一把將念念推到前面,聲音冰冷。
“江醫生,真是好久不見。你還記得他嗎?我兒子。”
江川的目光落在念念身上,他蹲下身,和藹地笑了笑:“當然記得,長這么高了。怎么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何止是不舒服!”周遠從包里拿出學校的體檢通知單,一把拍在江川的桌子上。
“你自己看!學校體檢,說孩子指標異常!我問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川拿起通知單,扶了扶眼鏡,仔細地看著。他的眉頭,一點點地皺了起來。
診室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周先生,你先別激動。”江川看完,抬起頭,表情嚴肅,“單憑學校的初步篩查,說明不了根本問題。這樣,我馬上安排給孩子做一個全面的血液檢查,我們用最精確的數據說話。”
“又是檢查!又是數據!”周遠的情緒徹底爆發了,他的聲音在整個樓層回響,“七年前你們就是這么說的!我告訴你們,今天你們要是不把事情跟我說清楚,誰都別想走!”
他開始咆哮,開始質問,就像引言中描述的那樣,激烈地與醫生爭吵,唾沫星子飛濺。
林夏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她看著暴怒的丈夫,看著一臉嚴肅的江川,又看了看被嚇得躲在她身后,緊緊抓住她衣角的念念。
05.
最終,檢查還是做了。
在江川的堅持和醫院安保的介入下,周遠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他明白,光靠吵鬧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們給念念抽了血。
等待結果的過程,是漫長而煎熬的。
周遠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腳下很快堆了一地煙頭。林夏則抱著念念,給他講故事,但她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連故事書上的字都看不清。
念念很乖,他似乎察覺到了父母的異常,沒有吵鬧,只是安靜地靠在媽媽懷里。
幾個小時后,一個護士走了過來。
“周先生,林女士,初步結果出來了,江主任請你們去一下辦公室。”
周遠猛地站起來,因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晃了一下。
江川的辦公室里,氣氛凝重。
江川沒有看他們,只是低頭看著面前的一份報告,臉色異常嚴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夏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終于,他抬起頭,目光沉重地看著周遠和林夏。
他沒有直接說結果,而是打了一個電話。
林夏的大腦“嗡”的一聲,周遠的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
江川掛了電話,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看著他們,緩緩開口。
“周先生,林女士,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當年我們的操作流程,理論上是絕對不可能出錯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