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我們江家的狀元郎回來了！真是給你媽長臉了！”

尖銳又帶著一絲怪異語調的聲音，從姑姑江亞麗的嘴里傳出來。

“一個農村婦女，沒什么本事，竟然能生出你這么有出息的兒子，考了689分！真是他們孫家祖墳冒青煙了！”

剛剛查到分數、還沉浸在喜悅中的江辰，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他看著飯桌上，母親孫慧那張因為被當眾羞辱而漲紅了臉，卻依舊只是局促地笑著，不敢反駁的樣子。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只顧埋頭吃飯、仿佛什么都沒聽見的父親。

江辰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

巨大的喜悅，在這一刻，被一種熟悉的、無力的窒息感沖刷得一干二凈。

01

高考分數出來那天，江辰家里像過年一樣。

689分。

這個分數，意味著國內最頂尖的兩所學府——清華和北大，已經向他敞開了大門。

母親孫慧拿著那張成績單，翻來覆去地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是喜悅的淚，也是多年辛苦得到回報的淚。

為了供江辰讀書，她白天在鎮上的小餐館洗碗，晚上回家還要做手工活，一雙手早已布滿了不屬于她年齡的粗糙和裂口。

“好，好啊……”她哽咽著，只會重復這兩個字。

父親江國強也很高興，但他只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了一句“不錯”，便又恢復了往日沉默寡言的樣子。

為了慶祝，家里專門在鎮上最好的飯店訂了一桌。

父親那邊的親戚，姑姑江亞麗一家，叔叔江國偉一家，都來了。

飯桌上，江辰成了絕對的主角。

“689分！我的天，這在我們整個縣都是狀元了吧！”叔叔夸張地喊道。

“以后就是清華北大的高材生了，出來就是國家干部！江辰啊，以后發達了，可千萬別忘了我們這些窮親戚。”姑姑江亞麗的語氣里，總是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酸味。

她說著，看了一眼旁邊正忙著給大家倒茶的孫慧，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見：“還是我們江家的基因好啊。大嫂，你也算是有福氣，你看你，一輩子沒出過村子，也幫不上孩子什么忙，孩子自己卻這么爭氣，真是天大的福分。”

這話說得極其刺耳，明著是夸獎，實則是在貶低孫慧出身農村，配不上這樣有出息的兒子。

孫慧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端著茶壺的手都有些抖，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是，是，亞麗說得對。我沒本事，以后都得靠孩子自己。”

江辰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他想開口反駁，為母親說兩句話。

可他還沒開口，父親江國強就放下了筷子，沉聲說了一句：“行了，都少說兩句，吃飯。”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制止，卻更像是一種不耐煩的、希望趕緊息事寧人的和稀泥。

他沒有看妻子一眼，更沒有為她辯解一句。

江辰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樣的場景，在他家上演了十幾年。

母親永遠在退讓和付出，父親永遠在默許和逃避，而姑姑那樣的親戚，則永遠在理所當然地索取和打壓。

他考689分的意義是什么？不就是為了帶著母親，永遠地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環境嗎？

02

“江辰，689分……真好。”

電話里，女朋友林淼的聲音聽起來卻不怎么高興，帶著濃濃的鼻音，像剛哭過。

“你怎么了，淼淼？”江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你的分數呢？查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傳來林淼壓抑的哭聲：“我考砸了……只有三百多分，只夠上一個最差的大專……”

江辰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和林淼是高二在一起的，感情一直很好。

林淼長得漂亮，性格活潑，是學校里很多男生暗戀的對象。

她成績不好，江辰就每天放學后都陪著她補課，給她劃重點，講習題。

他以為，在他的幫助下，她至少能考上一個本科。

“沒關系，淼淼，上大專也沒什么。”他盡力安慰道，“我們可以……”

“我們是不是要分開了？”林淼直接打斷了他，哭著說，“你要去北京上清華了，而我，只能去一個不知道名字的破專科學校。我們隔得那么遠，四年都見不到幾次面，感情肯定就淡了……江辰，我不要和你分開！我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你，我就心疼得快要死掉了！”

她的哭聲，像一只手，緊緊地揪著江辰的心。

那天下午，他們在以前經常去的公園見了面。

林淼的眼睛又紅又腫，一見到江辰，就撲進他懷里，哭得更兇了。

“江辰，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江辰抱著她，心里也難受得不行。

林淼從他懷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你真的愛我，真的舍不得我……你……你可不可以不走那么遠？”

“江辰，你陪我好不好？”她的聲音帶著乞求，“我們去同一個城市，報同一所學校。哪怕是個大專，只要能每天都跟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滿足了。你愿意為了我，放棄那些名校嗎？”

這個問題，像一顆炸彈，在江辰的腦海里轟然炸響。

放棄清華，去陪女朋友上大專？

這個念頭，他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03

這個決定，江辰做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誰也不見。

他的眼前，一邊是母親充滿期盼的、含淚的笑臉，一邊是林淼哭得令人心碎的、無助的臉龐。

一邊是光明璀璨的未來，是承載著整個家庭希望的康莊大道。

一邊是刻骨銘心的愛情，是他青春里最甜蜜、最無法割舍的悸動。

他想起了母親在燈下給他縫補校服的背影，想起了父親那張想為他驕傲卻又不知如何表達的臉。

他知道，自己考上清華，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指望。

可他又想起了和林淼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她在他打球時送來的冰水，她在他生病時急得掉眼淚的樣子，他們一起在晚自習后走過的路燈下的小路……

他才十八歲，在他這個年紀，愛情，往往比未來更重要。

他甚至開始覺得，為了心愛的女孩，放棄世俗看重的名校和前途，是一種極其悲壯和偉大的犧牲。

是一種證明自己愛情純粹而偉大的方式。

第三天傍晚，他去找了林淼。

林淼看起來憔悴了很多，她遞給江辰一張紙，上面是她查到的一所位于鄰省的專科學校的名字。

“我就報這個了。”她的聲音很平靜，卻透著一股濃濃的絕望，“反正我們……也只能這樣了。江辰，你好好去上你的清華吧，以后……以后要忘了我。”

她這種以退為進的決絕，成了壓垮江辰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去清華了。”

江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

林淼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陪你。”江辰握住她的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你報哪里，我就報哪里。我們上同一所學校，在一個班里，永遠不分開。”

林淼愣了足足有十秒鐘，隨即，眼淚再次決堤。

但這一次，是喜悅的淚水。

她撲進江辰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仿佛要將他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江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最愛我！你真的太好了！我們以后再也不分開了！”

抱著懷里喜極而泣的女孩，江辰的心中，涌起了一股為愛犧牲一切的、悲壯的滿足感。

04

當江辰把這個決定告訴家里人時，一場家庭地震，毫無懸念地爆發了。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母親孫慧正在擇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我說，我不去清華了。”江辰低著頭，但語氣卻很堅定，“我決定和淼淼一起，去上南城職業技術學院。”

“啪！”

父親江國強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整張桌子都震了一下。

“胡鬧！簡直是胡鬧！”他氣得滿臉通紅，指著江辰的鼻子罵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渾話！689分去上大專？傳出去我們江家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兒子，你是不是發燒了？你是不是被那個女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湯？”孫慧終于反應了過來，她扔掉手里的菜，沖過來抓住江辰的胳膊，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那是清華啊！是你苦讀了十二年，是媽盼了十幾年的指望！你怎么能為了一個女孩子，就把自己的前途給毀了啊！”

面對父母的雷霆之怒，江辰心中那股“為愛犧牲”的叛逆和悲壯感，反而被激發得更加強烈。

“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的未來，我自己決定！”他梗著脖子喊道，“我愛她！對我來說，能跟她在一起，比上什么清華北大都重要！”

“你……”江國強氣得說不出話來。

“兒子，你聽媽說，感情不能當飯吃啊！”孫慧哭著哀求，“你上了清華，以后有出息了，什么樣的好女孩找不到？你何必……”

“我只要她！”江辰打斷了母親的話，“除了她，我誰也不要！你們要是再逼我，我就不念了！我跟她出去打工！”

這句話，徹底讓孫慧的心涼了。

她松開手，踉蹌著后退了兩步，癱坐在椅子上，捂著臉，發出了絕望的哭聲。

江國強指著江辰，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也只說出一句：“你這個逆子！逆子！”

然后，他便像以往每一次面對無法解決的家庭矛盾時一樣，選擇了逃避——“砰”地一聲摔門而出。

客廳里，只剩下母親無助的哭聲，和江辰孤獨而決絕的背影。

05

家里的冷戰，持續了好幾天。

江辰已經鐵了心，他自己從網上下載了志愿申請表，鄭重地填上了“南城職業技術學院”的名字。

父親不跟他說話，母親每天都以淚洗面，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痛心。

但江辰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他是在捍衛自己的愛情。

他相信，總有一天，父母會理解他的。

這天，是提交志愿申請的最后一天。

他決定去找林淼，拿著她的志愿表，兩人一起去學校的招生辦提交。

他需要這樣一種充滿儀式感的行為，來證明他們選擇的正確性。

他到林淼家樓下時，林淼正巧下樓扔垃圾。

看到他，她立刻像一只快樂的小鳥一樣飛奔過來。

“江辰，你來啦！”她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臉上是藏不住的幸福笑容，“我的志愿表早就填好啦，就等你來呢！我們快去吧，去開啟屬于我們的新生活！”

看著她燦爛的笑臉，江辰連日來因為和家庭決裂而產生的郁悶，一掃而空。

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我看看你填的。”他笑著從林淼遞過來的透明文件袋里，抽出了那張決定了兩人未來的、薄薄的志愿報名單。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志愿表時，他的整個身體，連同心臟，都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