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歲的我坐在銀行VIP室里,手機屏幕上那串熟悉的號碼讓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短信內容簡單得像把刀子:"周慧蘭,我回來了。"
我看著存折上的數字——808,760元,這是我三十八年教師生涯的全部積蓄,每月一萬零三百的退休金讓我本該安享晚年??墒乾F在,這些數字在我眼前模糊成一團,因為發短信的人叫張偉民,我二十五年前的初戀。
銀行經理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需要水,我搖搖頭,緊握著手機的手掌已經滲出汗珠。
二十五年了,他為什么偏偏在我剛退休,生活剛安定下來的時候出現?
窗外的梧桐葉正黃,秋風蕭瑟,就像當年他離開時的那個秋天。
01
我叫周慧蘭,今年六十二歲,退休前是市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
說起來,我的人生算得上平順——丈夫林建軍是公務員,兒子林子豪在深圳工作,有房有車,小孫女剛滿三歲。我們夫妻倆住在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每月退休金加起來近兩萬,存款也有八十多萬,在這個三線城市算是小康水平。
可是人心這東西,真的很奇怪。
越是安穩的日子,越容易想起那些年輕時的悸動。尤其是在丈夫因為高血壓需要靜養,整日沉默寡言的時候。
那天下午,我正在廚房準備晚飯,手機突然響了。
"媽,您最近怎么樣?"是兒子林子豪的聲音,帶著一貫的關切。
"都好著呢,你爸的血壓穩定了,醫生說繼續吃藥就行。"我一邊洗菜一邊說話,"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小雨桐想爺爺奶奶了吧?"
"下個月國慶節回去,對了媽,您和我爸有什么打算嗎?我是說,退休以后。"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透過廚房的玻璃門看向客廳里正在看新聞的林建軍。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背影顯得有些佝僂。
"能有什么打算,在家養養花,種種菜,偶爾出去旅旅游。"
"那就好,您二老身體健康就是我們最大的福氣。"
掛了電話,我繼續準備晚飯。紅燒肉、蒸蛋羹、炒青菜,都是林建軍愛吃的。三十五年的婚姻讓我們彼此了解對方的喜好,也讓生活變得有些程式化。
晚飯的時候,林建軍突然放下筷子:"慧蘭,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
"你后悔過嗎?嫁給我。"他的眼神里有種少見的認真。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問題。
"怎么會后悔?我們不是過得挺好的嗎?兒子出息,孫女可愛,你看我們現在多幸福。"
"可是我總覺得,你有什么心事。"他緩緩地說,"這么多年,我雖然話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來。你有時候會發呆,那種眼神...像是在想很遠的事情。"
我的心突然緊了一下。
"沒有的事,你想多了。"我低頭繼續吃飯,"可能是退休后突然閑下來,還不太適應。"
林建軍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觀察著我。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床上,身旁的林建軍已經睡熟,呼吸平穩而均勻。
我想起了張偉民。
02
一九九八年,我三十七歲,林建軍因為工作調動要去外地三年。那時候兒子剛上小學,我一個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家庭,壓力很大。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張偉民。
他是新調來的教導主任,四十一歲,離過婚,一個人帶著十二歲的女兒。第一次見面是在教師會議上,他坐在主席臺上講話,聲音溫和而有磁性,偶爾抬眼看向臺下的時候,目光會在我身上停留幾秒鐘。
"周老師,你教的那班學生成績很不錯啊。"會后,他主動走過來跟我搭話。
"還行吧,孩子們都挺努力的。"我有些緊張,因為很久沒有男人這樣直視著我的眼睛說話了。
"有時間的話,我想請教一下你的教學方法。"他微笑著說,"我女兒張夢琪也在讀小學,語文成績不太好。"
就這樣,我們開始有了接觸。
最初只是工作上的交流,他會來我的辦公室討論教學計劃,我也會去他家給他女兒輔導功課。張夢琪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缺少耐心的引導,幾次輔導后成績有了明顯提高。
"周老師,真是太謝謝你了。"那天晚上,張偉民送我到樓下,"夢琪從來沒有這么喜歡過語文。"
"應該的,同事之間互相幫助嘛。"我笑著說,心里卻涌起一種久違的溫暖。
"不,這不只是同事之間的幫助。"他突然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我,"慧蘭,你知道嗎?自從梅子走后,我和夢琪的生活一直很灰暗。是你讓我們重新看到了光。"
那一刻,秋風輕撫過我的臉龐,月光在他眼中閃爍,我的心跳得很快。
"偉民..."我剛開口,他就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你有家庭,我也知道這樣不對。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慧蘭,我喜歡你。"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這三個月來,每天看到你,我都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
我想抽回手,但是他握得很緊,那種溫暖傳遞到我的心里。
"我們不能這樣。"我的聲音很輕,連自己都不確定是在說給他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松開我的手,后退了一步,"對不起,我不應該給你壓力。但是慧兘,如果你心里也有哪怕一點點的感覺,請你告訴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里面有期待,有忐忑,還有一種深深的脆弱。在那個瞬間,我想起了和林建軍剛結婚時的日子,那時候我們也會在月下說些甜膩的話,只是后來生活的瑣碎磨平了所有的浪漫。
"我需要時間想想。"這是我最后的理智。
"好,我等你。"他溫柔地笑了,"慧蘭,不管你的決定是什么,我都尊重。"
03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的內心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掙扎。
白天上課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看向窗外,想著張偉民此時在做什么。下班回家后,面對兒子天真的笑容,我又會被強烈的負罪感包圍。
每天晚上給林建軍打電話成了我最痛苦的時刻。
"慧蘭,你聲音怎么有些不對?是不是感冒了?"電話里,林建軍關切地問。
"沒有,可能是有點累。"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
"那你多注意休息,別太操勞了。家里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你主要是照顧好子豪和自己。"
"嗯,你在外面也要照顧好自己,別總是熬夜。"
"知道的。對了,子豪最近學習怎么樣?"
我看著正在做作業的兒子,心中的罪惡感更加強烈:"很好,這次數學考了九十八分。"
"那就好,我兒子就是聰明?;厶m,辛苦你了,等我這邊的項目結束,我就申請調回來。"
"不急的,工作重要。"我說著違心的話,因為我知道,內心深處的我其實不希望他那么快回來。
掛了電話,我坐在客廳里發呆。兒子做完作業跑過來抱著我的胳膊撒嬌:"媽媽,我想爸爸了。"
"我也想。"我輕撫著他的頭發,眼淚差點掉下來。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我透過貓眼看到是張偉民,心跳瞬間加速。
"媽媽,是誰???"兒子好奇地問。
"是張老師,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商量。"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慧蘭,打擾了。"張偉民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份教案,"這是明天要用的,我想和你確認一下。"
"進來坐吧。"我讓開身子,心里知道教案只是借口。
"子豪在做作業嗎?"他溫和地看向我兒子。
"張叔叔好!"林子豪很有禮貌地打招呼。
"好孩子,叔叔給你帶了巧克力。"張偉民從包里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林子豪。
"謝謝叔叔!"林子豪高興地接過來,"媽媽,我回房間看書了。"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張偉民兩個人。
"慧蘭,你想好了嗎?"他直接問道,沒有任何鋪墊。
我坐在沙發上,雙手緊握著茶杯:"偉民,我們真的不能這樣。"
"為什么?"他在我對面坐下,"是因為建軍嗎?"
"不只是因為他。"我抬頭看著張偉民,"還有子豪,還有我們的工作,還有...還有我自己。"
"你自己?"
"我是個傳統的女人,偉民。我接受不了背叛婚姻的自己。"我的聲音有些哽咽,"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我會快樂嗎?我覺得不會,我只會被負罪感折磨死。"
張偉民沉默了很久,然后緩緩點頭:"我明白了。"
"對不起..."
"不用道歉,慧蘭。"他站起身來,"是我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感受,沒有考慮到你的處境。"他走向門口,突然停下來回頭看我,"但是慧蘭,如果有一天你改變了想法,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現在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請記得,我永遠在等你。"
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淚流滿面。
04
張偉民走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他的調令,要去省城的一所重點中學擔任副校長。
"慧蘭,你知道偉民要走的事情嗎?"辦公室里,同事徐靜宜問我。
"知道,挺好的機會。"我盡量平靜地回答。
"是啊,省重點中學副校長,前途無量。不過夢琪舍不得這里的同學,昨天還哭鼻子呢。"
"孩子嘛,適應能力都很強的。"我低頭批改作業,不敢讓徐靜宜看到我的表情。
"對了,偉民讓我轉告你,明天下午他會來學校辦交接手續,想見你一面。"
我的筆在紙上停了停:"我明天下午有課。"
"那就晚一點吧,他說不會耽誤太久的。"
第二天下午,我特意推遲了下課時間,希望能夠錯過和張偉民的見面。但是走出教學樓的時候,還是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風衣,站在梧桐樹下,秋風吹動著他的頭發。看到我,他溫和地笑了笑。
"慧蘭。"
"偉民。"我走到他面前,"恭喜你,升職了。"
"謝謝。"他看著我的眼睛,"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會帶著夢琪一起走,不會再回來了。"
"這樣也好,省城的教育資源更好。"
"慧蘭,我有個東西要給你。"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這是我想給你買的戒指,但是現在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我退后了一步:"我不能收。"
"我知道你不會收的。"他溫柔地笑了,"所以我決定把它埋在這棵梧桐樹下。如果有一天,你改變了主意,它就在這里等你。"
說完,他真的在梧桐樹下挖了一個小坑,把盒子埋了進去,然后用腳踩平。
"慧蘭,我走了。"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照顧好自己。"
我看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校門口。那一刻,我有種感覺,好像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正在離我而去。
林建軍回來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他瘦了很多,但是精神狀態不錯,還給我和兒子帶了很多禮物。
"慧兘,你也瘦了。"他抱著我說,"這兩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我緊緊抱著他,想要從他的懷抱中找到安全感。
"對了,我聽說學校來了新的教導主任,那個張主任怎么樣?"
我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間:"他調走了,去省城工作了。"
"哦,那現在是誰接替他的位置?"
"李主任。"我平靜地回答,心里卻掀起了巨浪。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主動提起過張偉民,但是我知道,他已經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05
二十五年過去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記了張偉民。
直到收到那條短信。
"建軍,我出去買菜。"我對正在看電視的丈夫說道。
"怎么又去買菜?冰箱里不是還有嗎?"林建軍疑惑地看著我。
"買點新鮮的,晚上包餃子。"我匆忙地換上外套,"你在家好好休息。"
我沒有去菜市場,而是直接開車去了母校。
二十五年了,學校變化很大,新建了好幾棟教學樓,操場也重新鋪裝過。但是那棵梧桐樹還在,已經長得更加高大茂密。
我站在樹下,看著腳下的土地,心跳得很快。
真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小盒子的位置。
"您是在找什么嗎?"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的女老師。
"沒有,就是以前在這里工作過,回來看看。"我尷尬地笑了笑。
"哦,您是老教師啊,我是新來的,姓李。這棵梧桐樹可有歷史了,聽說種了快五十年了呢。"
"是啊,很多回憶。"我看著梧桐樹,"我先走了。"
"好的,您慢走。"
離開學校后,我在路邊的咖啡廳坐下,拿出手機看那條短信。
"周慧蘭,我回來了。"
就這么簡單的幾個字,卻讓我的世界天翻地覆。他為什么回來?為什么是現在?為什么要聯系我?
我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回復了:"你好嗎?"
回復發出去不到一分鐘,手機就響了。
"慧蘭,是我,偉民。"電話里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還是那么熟悉。
"偉民..."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能見個面嗎?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我們...我們不應該見面。"我努力讓自己保持理智。
"慧蘭,我知道這樣很突然,但是我回來就是為了見你。"他的聲音很認真,"就見一面,好嗎?"
我沉默了很久,心里的理智和感情在激烈斗爭。
"明天下午三點,人民公園的荷花池。"最終,我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好,我等你。"
掛了電話,我坐在咖啡廳里發呆。窗外夕陽西下,天邊的云彩被染成金紅色,很美,但是我的心里卻亂成一團。
回到家的時候,林建軍已經開始準備晚飯。
"慧蘭,你回來了,菜呢?"他從廚房探出頭來問。
"啊,菜..."我慌亂地說,"菜市場關門了,明天再買吧。"
"沒關系,家里還有,我做了番茄雞蛋面。"他溫和地笑了笑,"你怎么看起來心不在焉的?"
"沒有啊,可能有點累。"我坐在沙發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
"那就早點休息吧,身體要緊。"林建軍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慧蘭,有什么事情記得告訴我,我們是夫妻,不要什么都自己扛著。"
看著他關切的眼神,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知道,建軍,我知道。"
06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半小時到了人民公園。
荷花池邊已經沒有荷花了,只有幾片殘荷在秋風中搖擺。我坐在池邊的石凳上,看著水中游來游去的魚,心情復雜。
"慧蘭。"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回頭看到了張偉民。
二十五年沒見,他變化很大。頭發已經全白,臉上也有了深深的皺紋,但是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溫和。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整個人顯得有些憔悴。
"偉民。"我站起身來,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還是那么美。"他走到我面前,認真地看著我,"歲月在你身上留下的都是優雅。"
"你也是。"我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聽說你當校長了?"
"嗯,在省重點中學干了十五年校長,去年退休了。"他在我旁邊坐下,"夢琪已經結婚了,在美國工作。"
"那很好啊,兒女有出息是做父母最大的欣慰。"
"是啊。"他沉默了一會兒,"慧蘭,我想告訴你,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再婚。"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為什么?"
"因為我心里一直有個人。"他轉過頭看著我,"從一九九九年離開這里開始,我就告訴自己,如果這輩子還有機會,我一定要回來找你。"
"偉民..."
"我知道你過得很好,有幸福的家庭,有出息的兒子。"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是我還是想回來,我想知道,那棵梧桐樹下的盒子還在不在。"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偉民,為什么要這樣?我們都老了,都有自己的生活了。"
"因為我愛你,慧蘭。"他握住我的手,"這二十五年來,我每天晚上都會想起你。想你的笑容,想你的聲音,想那個秋天的黃昏。"
"可是我們不能..."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松開我的手,"我沒想過要破壞你的家庭,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心從來沒有改變過?;厶m,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我擦了擦眼淚,"偉民,我們都六十多歲了,還重新開始什么?"
"年齡不是問題,慧蘭。"他認真地說,"我們還有時間,還可以一起過很多年。我在省城有房子,有存款,我可以給你一個安定的生活。"
我看著他誠摯的眼神,心里涌起了復雜的情感。二十五年前因為道德和責任而放棄的感情,現在突然又出現在面前,讓我不知所措。
"我需要時間考慮。"我最終說道。
"我給你時間,慧蘭。"他站起身來,"但是請你記住,我會一直等你,就像二十五年前一樣。"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坐在池邊哭了很久。
07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定。
白天的時候,我會想起和張偉民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時光,想起他溫柔的話語和深情的眼神。但是一到晚上,看著身邊的林建軍,我又會被強烈的負罪感包圍。
"媽,您最近怎么了?看起來很憂郁的樣子。"兒子林子豪打電話關切地問。
"沒什么,就是秋天了,有點秋愁。"我勉強笑了笑。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更年期過了這么多年,不會是別的什么問題吧?"
"不用,就是心情問題,過兩天就好了。"
"那您和我爸要不要出去旅游散散心?我給你們報個旅游團。"
"再說吧,你爸血壓還不穩定,不適合出遠門。"
掛了電話,我繼續糾結。張偉民每天都會給我發短信,內容都很簡單,比如"今天天氣很好"、"想你了"、"你吃飯了嗎"之類的,但是每一條都讓我的心波瀾起伏。
終于,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