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夏末。
陸錚脫下軍裝三個月了,身上那股子兵味兒還沒散盡,走在熙攘的街道上,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退伍費捏在手里有些日子了,工作還沒著落,心里頭沉甸甸的。
這天,他幫鄰居張嬸搬蜂窩煤,手上不小心劃了個口子,不深,但血流不止。
張嬸過意不去,催著他去街道衛生院看看。
“一點小傷,過兩天就好了。”
陸錚咧嘴,不想給張嬸添麻煩。
“那哪行!”
“你這大小伙子,手上留個疤不好看。”
“聽嬸的,快去!”
衛生院里彌漫著來蘇水的味道。
陸錚排在幾個抱著孩子、捂著肚子的男女后面,有些不自在。
輪到他了,他把手遞進一個小窗口。
“怎么了?”
一個清脆又帶著點兒沖勁兒的聲音響起。
陸錚抬頭,看見一張年輕的臉。
白皙,但眉眼間有股子英氣,不像他印象里護士該有的溫婉,反而透著幾分爽利,甚至……火辣。
她正低頭看著傷口,眉頭微微蹙著。
是薛瀾。
這是他后來才知道的名字。
“劃傷了。”
陸錚言簡意賅。
薛瀾麻利地給他清洗、消毒、上藥、包扎,動作又快又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
只是那眉頭,一直沒松開。
“最近干活小心點,破傷風針打過嗎?”
她抬眼,目光像探照燈似的,直直射過來。
“部隊里都打過。”
“那就好。”
她低下頭,撕膠布,又快又狠,“行了,三天別碰水。”
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小鋼珠似的,砸在人心里。
陸錚看著她利落的樣子,心里竟有些異樣。
這姑娘,帶勁。
接下來的幾天,陸錚手上的傷口倒成了借口。
他隔三差五往衛生院跑。
有時說傷口癢,有時說紗布松了。
薛瀾每次都板著臉,但手上的活兒一點不含糊。
“你這人,怎么這么嬌氣?”
“大男人,這點小傷天天跑。”
有一次,薛瀾一邊給他換藥,一邊忍不住數落。
陸錚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這不是怕留疤嘛,薛護士你手藝好。”
薛瀾被他這話說得臉頰微微一紅,嗔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她那瞬間的女兒態,讓陸錚心里的小鹿撞得更歡了。
陸錚退伍回來,住在父母留下的一間小平房里,父母前些年就相繼過世了。
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但也少了管束。
街坊鄰居都說他老實可靠,但沒人知道這個在部隊里也是個刺頭的兵,心里正盤算著怎么才能把這位“火辣”的薛護士追到手。
衛生院的張院長偶爾會過來看看,是個和氣的老太太。
她似乎看出了點門道,有次笑著對陸錚說:“小陸啊,我們瀾瀾可是個好姑娘,就是性子直了點。”
陸錚憨厚地點頭:“我知道,張院長,我就喜歡她這直性子。”
他覺得,這姑娘就像夏天里那最辣的朝天椒,看著嗆人,嘗一口,卻能點燃整個人的精氣神。
01.
陸錚決定主動出擊。
他打聽到薛瀾上下班的時間,還有她偶爾會去的文化宮。
這天傍晚,他算著時間,在衛生院門口不遠處的路口“偶遇”下班的薛瀾。
“薛護士,下班了?”
陸錚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點。
薛瀾瞥了他一眼,自行車龍頭一歪,差點撞到他:“你怎么在這兒?”
“我……我路過。”
陸錚撓撓頭。
“你家不在這方向。”
薛瀾毫不留情地拆穿。
陸錚臉皮厚,也不尷尬,嘿嘿一笑:“這不是想問問你,手上的傷口是不是可以拆線了。”
薛瀾停下車,纖細的腿撐在地上:“早就能拆了,你還想留著過年?”
說完,她蹬上車,風風火火地走了,留給陸錚一個瀟灑的背影和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陸錚沒氣餒。
他覺得薛瀾這反應,至少說明她記住自己了。
過了兩天,衛生院門口修路,挖得坑坑洼洼。
薛瀾推著自行車出來,一個不小心,車輪陷進了一個小坑里。
她一使勁,車沒出來,腳踝卻崴了一下。
“嘶——”
薛瀾疼得抽了口涼氣。
“我來!”
陸錚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就把自行車扛了出來。
他蹲下身子,看著薛瀾微紅的腳踝:“崴到了?”
“嚴重嗎?”
薛瀾咬著唇,倔強地想站起來,卻疼得又坐了回去。
這下,她是真有點惱了,不是對陸錚,是對自己。
“我送你去看看吧。”
陸錚說著,就要去扶她。
“不用,我自己能行。”
薛瀾推開他的手,語氣硬邦邦的。
陸錚知道她好強,也不堅持,只默默地把自行車扶穩,然后看著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沒跟上去,只是遠遠地綴著,怕她再出什么意外。
這種默默的關心,比那些油嘴滑舌的話,似乎更能讓她接受一點。
晚上,陸錚輾轉反側,想著薛瀾的腳踝,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那時候沒有手機,聯系也不方便。
他琢磨著,明天得買點什么去看看她。
一九八九年的物價還不算高,但對于待業的陸錚來說,每一分錢都得盤算著花。
他數了數口袋里的錢,決定明天去副食品店買點水果罐頭。
02.
第二天一早,陸錚提著兩瓶水果罐頭,又在街邊買了束開得正艷的月季花,朝著薛瀾家方向走去。
他從衛生院的張院長那里旁敲側擊問到了薛瀾家的大概位置。
那是一片老舊的居民樓,紅磚墻,水泥地。
陸錚找到門牌號,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看眉眼和薛瀾有幾分相似,應該是她母親。
“阿姨您好,我找薛瀾。”
陸錚禮貌地說。
薛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帶著審視:“你是?”
“我是陸錚,薛瀾的……朋友。”
“哦,小陸啊,瀾瀾跟我提過你,”薛母側身讓他進來,“快進來坐,瀾瀾腳崴了,在屋里歇著呢。”
屋里陳設簡單但干凈。
薛瀾坐在一個小沙發上,腳踝上敷著藥,看見陸錚,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
“你怎么來了?”
她語氣還是那樣,但明顯比平時軟和了些。
“來看看你,腳怎么樣了?”
陸錚把水果罐頭和花放在桌上。
薛瀾看著那束月季,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好多了,小題大做。”
薛母端來兩杯水,熱情地招呼陸錚:“小陸啊,快坐,別客氣。”
“這孩子,就是嘴硬心軟。”
陸錚憨笑著,偷偷看了薛瀾一眼。
接下來的時間,薛母問了陸錚不少情況,從哪里人,到家里幾口人,再到部隊里的事。
陸錚都一一老實回答。
薛瀾偶爾會插一句,糾正一下母親過于熱情的“盤問”,但大多數時候,她只是安靜地聽著,目光時不時掃過陸錚。
陸錚發現,薛瀾在家的時候,似乎少了些在衛生院的“火辣”,多了幾分女兒家的味道。
臨走時,薛母非要留陸錚吃飯,陸錚婉拒了。
“阿姨,我改天再來。”
“薛瀾,你好好養傷。”
薛瀾“嗯”了一聲,沒抬頭。
走出薛家,陸錚感覺心里踏實了不少。
他覺得,和薛瀾的關系,似乎進了一步。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陸錚找了個臨時的力氣活,每天累得夠嗆,但只要有空,他還是會去薛瀾家坐坐,有時幫著干點雜活,劈柴、扛米什么的。
薛母對他越來越滿意,薛瀾對他的態度也漸漸緩和,偶爾還會對他笑一笑。
兩人會聊聊天,從部隊的趣事,到醫院的病人,再到街上的新鮮事。
陸錚發現,薛瀾雖然脾氣直,但心地善良,有正義感。
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姑娘了。
03.
這天,陸錚領了工錢,心里盤算著給薛瀾買個什么禮物。
他走到百貨大樓,看著柜臺里那些的確良的布料、時髦的皮鞋,還有香噴噴的雪花膏,猶豫不決。
他知道薛瀾不是個貪圖物質的女孩,但哪個姑娘不喜歡漂亮東西呢?
最后,他挑了一條淺藍色的紗巾,上面有幾朵精致的繡花。
他覺得這顏色襯薛瀾。
揣著紗巾,陸錚心里美滋滋的,哼著小曲往薛瀾家走。
剛到樓下,就聽見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從樓上傳來。
是薛瀾的聲音,尖銳而憤怒:“你們講不講道理!”
“那是我爸的撫恤金,憑什么都給你們!”
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粗聲粗氣:“什么你爸的撫恤金?”
“那是我們老薛家的錢!”
“你一個丫頭片子,遲早要嫁出去,管那么多干嘛!”
陸錚心里一緊,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
薛家門口圍了幾個人,指指點點。
屋里,薛瀾漲紅了臉,眼睛也紅紅的,正和一個中年男人對峙。
薛母在一旁抹眼淚,想勸又不敢勸。
那男人陸錚見過一次,是薛瀾的堂叔,聽說游手好閑,經常來薛家揩油。
“你們太過分了!”
薛瀾的聲音帶著哭腔,“我爸剛走那會兒,你們躲得遠遠的,現在看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是不是!”
“嘿,你這丫頭怎么說話呢!”
堂叔腆著臉。
“我們是來關心你們的!”
“關心?”
“我看你們是惦記我爸那點錢!”
薛瀾毫不客氣地戳穿。
“反了你了!”
堂叔被說中心事,惱羞成怒,揚手就要打人。
“住手!”
陸錚一個箭步沖進去,一把攥住了堂叔的手腕。
堂叔手腕被捏得生疼,齜牙咧嘴:“你誰啊你!”
“少管閑事!”
“我是薛瀾的朋友,”陸錚眼神一凜,身上那股子在部隊里練出來的煞氣不自覺地散發出來,“欺負女人算什么本事?”
堂叔被陸錚的氣勢嚇了一跳,但嘴上還不饒人:“這是我們家事,你一個外人……”
“家事也不能動手打人!”
陸錚手上加了勁,“今天有我在,你們誰也別想動薛瀾一根指頭!”
薛瀾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陸錚,高大,沉穩,像一座山。
剛才還滿腹的委屈和憤怒,此刻忽然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周圍的鄰居也紛紛指責堂叔。
堂叔見占不到便宜,色厲內荏地罵了幾句,甩開陸錚的手,灰溜溜地走了。
屋里恢復了平靜。
薛母拉著陸錚的手,一個勁兒地道謝:“小陸啊,今天多虧你了,不然……”
陸錚安慰道:“阿姨,沒事了。”
“以后他再來搗亂,你們就告訴我。”
他轉向薛瀾,見她還在掉眼淚,有些手足無措,從口袋里掏出那條淺藍色的紗巾,遞給她:“別哭了,擦擦眼淚。”
“這是……給你買的。”
薛瀾接過紗巾,胡亂地擦了擦臉,看著陸錚,眼神復雜。
這次沖突,像催化劑一樣,讓兩人的關系迅速升溫。
薛瀾對陸錚,從最初的戒備,到后來的熟悉,再到現在,多了一份深深的依賴和感激。
過了幾天,薛瀾主動約陸錚去公園走走。
夕陽下,兩人并肩走在林蔭道上。
“陸錚,”薛瀾忽然開口,“謝謝你。”
“謝我什么?”
“謝謝你那天幫我,也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薛瀾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陸錚心里一熱,他知道,時機到了。
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薛瀾:“薛瀾,我喜歡你。”
“我想照顧你一輩子,可以嗎?”
薛瀾臉頰緋紅,低著頭,玩弄著衣角,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嗯”了一聲。
那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在陸錚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咧開嘴,笑了,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兩人正式確立了關系。
薛母自然是樂見其成。
她覺得陸錚這小伙子,踏實,可靠,有擔當,女兒跟著他,不會受委屈。
她催著薛瀾,找個時間,讓陸錚正式上門,把事情定下來。
04.
日子定在了周末。
陸錚特地去澡堂泡了個澡,換上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的確良的白襯衫,藍色的卡其褲,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頭發也抹了點桂花油,梳得整整齊齊。
他還特意去供銷社,憑票買了瓶好酒,又稱了些糕點,用紅紙包好,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是那種帶著點緊張的期待。
薛瀾早早就在巷子口等他了。
看見陸錚這身打扮,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喲,今天可真精神。”
陸錚被她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第一次正式上門,總得正式點。”
“走吧,我媽早就念叨你了。”
薛瀾挽上他的胳膊,兩人一起往家走。
進了屋,薛母已經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
“小陸來了,快坐快坐!”
薛母熱情地招呼。
“阿姨。”
陸錚把禮物遞過去。
“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太客氣了。”
薛母嘴上這么說,臉上的笑容卻更深了。
飯桌上,氣氛融洽。
薛母不停地給陸錚夾菜,問東問西,儼然已經把他當成了準女婿。
陸錚雖然有些拘謹,但也盡量表現得大方得體。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薛母笑著說:“瀾瀾她爸今天有點事,回來得晚一些,不過他交代了,一定要好好招待你。”
陸錚心里“咯噔”一下。
之前幾次來,都沒見過薛瀾的父親。
薛瀾只說過她父親身體不太好,一直在外地療養,最近剛回來。
他一直以為薛瀾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上次她堂叔來鬧,提到“撫恤金”,他也沒多想,以為是別的什么補貼。
原來她父親還在。
“叔叔……身體好些了嗎?”
陸錚小心地問。
“好多了,就是人瘦了些。”
薛母嘆了口氣,“他呀,就是勞碌命。”
正說著,門外傳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音。
“爸,你回來了!”
薛瀾驚喜地站起來,迎了過去。
陸錚也跟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心里有些忐忑。
這可是未來岳父,第一印象太重要了。
一個略顯清瘦但身姿依舊挺拔的身影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襯衣,頭發有些花白,但眼神銳利。
薛瀾扶著他走過來,笑著介紹:“爸,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陸錚。”
陸錚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最真誠、最恭敬的笑容。
當他的目光和那位“父親”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的剎那——
陸錚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他整個人如同被雷電劈中一般,僵在原地,手腳冰涼,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