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七年,冬。
東巡的車駕,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緩緩蠕動。
車駕的核心,是那輛由六匹純黑駿馬拉動的、最為寬大華麗的“辒涼車”。
車內,炭火燒得正旺,溫暖如春。
但秦始皇,嬴政,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一種發自骨髓的寒冷,正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他。
他斜倚在柔軟的錦榻上,曾經那雙睥睨天下、顧盼自雄的眼睛,此刻卻布滿了揮之不去的疲憊與陰翳。
鏡中的自己,鬢角已染上風霜,眼角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再厚的脂粉也無法掩蓋。
長生不死,似乎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笑話。
徐福那廝,帶著三千童男童女和無數金銀財寶,駛入茫茫東海,至今渺無音訊。
而國內的方士們,獻上的所謂“仙丹”,除了讓他更加頭暈目眩、五內俱焚之外,別無他用。
他,一統六合、功蓋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難道真的要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樣,化為一抔黃土嗎?
“李斯。”
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
侍立在一旁的丞相李斯,立刻躬身向前:“臣在。”
“你說,人死之后,究竟會去往何處?”嬴政的目光,沒有看李斯,而是投向了車窗外那片蕭瑟、枯黃的土地。
李斯心中一凜,他知道,陛下最近總是被類似的噩夢所困擾。
他連忙低下頭,用一種無比恭敬的語氣說道:“啟奏陛下,此乃虛無縹緲之論。”
“陛下龍體康健,萬壽無疆,乃我大秦之福。方士們正在加緊煉制‘九轉還魂丹’,不日即成,陛下何須為此等小事煩憂?”
“萬壽無疆?”嬴政發出一聲冷笑,那笑聲里,充滿了自嘲和不甘。
“朕掃平六國,自以為無所不能。可到頭來,卻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掌控!”
“李斯,你跟了朕多少年了,就不用再拿這些話來哄朕了。”
他轉過頭,目光如炬,直刺李斯:“朕問你,如果……如果長生無望,那朕的魂魄,將歸于何處?”
“是會煙消云散,還是會……如那些方士所言,墮入輪回,轉世投胎?”
“這……臣,臣愚鈍,不敢妄言。”李斯嚇得額頭冒汗。
這個問題,他答不上來,也不敢答。
“哼。”嬴政似乎也并未指望他能回答。
他揮了揮手,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既然求長生而不得,那朕,就要知道朕的后世!”
“朕想看看,朕這一身蓋世的功業和無盡的怨孽,會結出什么樣的‘來生之果’!”
他坐直了身體,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傳朕旨意,立刻派人,去終南山,請‘天機真人’入駕。”
“朕,要他為朕,卜一卜這三生三世的輪回之路!”
“天機真人?”李斯大驚失色,“陛下,萬萬不可啊!”
“此人行蹤詭異,言語向來驚世駭俗,更有傳言說他能窺破天道,恐非善類。”
“若讓他妖言惑眾,擾亂了陛下心神……”
“夠了!”嬴政粗暴地打斷了他。
“朕意已決!朕倒要看看,這天下,還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去!”
“遵……遵旨。”
李斯躬身退下,心中卻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知道,這位帝王一旦決定的事情,就沒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他只希望,那個所謂的“天機真人”,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
三天后,東巡的車駕,停在了一座行宮內。
天機真人,被帶到了始皇帝的面前。
與想象中仙風道骨的模樣不同,眼前的道士,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老者,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道袍,頭發用一根木簪隨意地束在腦后。
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古井,面對著至高無上的始皇帝,沒有絲毫的畏懼和諂媚。
隨侍在旁的李斯和趙高,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你就是天機真人?”嬴政斜倚在榻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
“貧道無名無姓,‘天機’二字,不過是世人謬贊。”道士微微稽首,不卑不亢地回答。
“好一個無名無姓。”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真人,想必你已經知道,朕召你前來,所為何事了。”
“陛下欲問后世,窺探輪回。”天機真人緩緩說道,“此乃逆天之舉,有傷天和。陛下,真的要問嗎?”
“朕是天子,朕的意志,便是天意!”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霸氣。
“你只管說!說得好了,黃金萬兩,高官厚祿,任你挑選。說得不好……”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森然的殺氣,已經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天機真人卻仿佛沒有感受到這股殺氣,他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既然陛下執意如此,那貧道,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說罷,他從隨身的布袋里,取出三枚銹跡斑斑的古老銅錢,和一個龜甲。
他沒有點香,也沒有設壇,只是席地而坐,將銅錢放入龜甲,然后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整個大殿,靜得只剩下他那如同夢囈般的低語和龜甲中銅錢碰撞的輕微聲響。
許久,他猛地睜開雙眼,將龜甲中的銅錢,倒在了一張早就鋪好的八卦圖上。
“如何?”嬴政迫不及待地問。
天機真人看著卦象,眉頭微蹙,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陛下,您這一生,結束六國紛爭,一統天下,功勞可謂震古爍今。”
“但陛下之功,亦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殺伐過重,怨氣沖天。”
“說重點!”嬴政不耐煩地打斷他。
“是。”天機真人點了點頭。
“這無盡的功業與怨孽相抵,再加上陛下心中那股不甘的帝王龍氣。”
“您轉世后的第一世,將投身于一個英雄輩出,卻也戰火紛飛的亂世。”
“哦?”嬴政來了興趣,“朕將為何人?”
“陛下將為一員絕世猛將。使一桿方天畫戟,騎一匹赤兔寶馬,萬軍從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聽到這里,嬴政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為將,倒也不壞。
以他的雄才大略,定能開疆拓土,封王拜相。
“然……”天機真人的話鋒一轉,“此人雖勇冠三軍,卻有勇無謀,心性高傲,反復無常,最終眾叛親離,落得個……白門樓上,身首異處的下場。”
“你說什么?!”嬴政猛地坐直了身體,龍顏大怒,“朕的后世,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此乃業報,陛下。”天機真人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您此生,坑殺趙卒四十萬,滅六國,屠戮無數。”
“來世化為猛將,死于沙場,正是為了償還這份殺孽。”
“一將功成萬骨枯,陛下,您可懂?”
大殿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李斯和趙高,更是嚇得伏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嬴政死死地盯著天機真人,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他想下令,將這個胡言亂語的妖道拖出去砍了。
但不知為何,對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卻讓他心中那股殺意,無論如何也凝聚不起來。
他仿佛真的從那卦象中,看到了一個孤獨的背影,在漫天烽火中,悲涼倒下。
“好……好一個‘業報’!”
過了許久,嬴政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他的臉色鐵青,但還是強壓下心中的怒火。
“那再下一世呢?朕償還了這身殺孽之后,又將為何?”他追問道。
他就不信,他堂堂始皇帝的龍魂,會一世不如一世!
“陛下,天機不可泄盡。知曉一世,已是極限……”
“少廢話!”嬴政咆哮道,“朕讓你說,你就說!”
“……遵旨。”
天機真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次將三枚銅錢,放入龜甲之中。
這一次,他搖晃龜甲的時間,比上一次更長。
他的額頭上,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當銅錢再次落下時,他盯著卦象,沉默了更久。
久到嬴政幾乎要失去耐心。
“如何?”
天機真人緩緩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著嬴政,說道:“陛下,您第一世為將,雖死于非命,但也算還清了大部分的殺業。”
“龍氣雖有損耗,但余威尚存。更重要的是,您那顆運籌帷幄、權謀天下之心,并未消散。”
“所以,您的第二世,將不再訴諸武力,而是轉向文治。”
“您將投生于一個國力鼎盛,但朝政腐敗的王朝。”
“朕將為何?”嬴政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期盼。
他希望,這一次,能是一個好結果。
天機真人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您將為……一代權相。”
“權相?”嬴政的眉頭,先是一挑,隨即舒展開來。
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雖然不如帝王,但也能掌控朝局,權傾天下。
這個結果,他勉強可以接受。
“是的,權相。”天機真人繼續說道,“那一世的您,將擁有經天緯地之才,口才無雙,善于揣摩人心。”
“您會成為一位懦弱君主的左膀右臂,深得其信任。”
“您在朝堂之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權勢之大,堪比帝王。”
“但……”天機真人再次說出了那個讓嬴政心驚肉跳的轉折詞。
“但是什么?”
“但是,”道士的眼神,變得有些憐憫,“您大權在握,卻并無安邦定國之心。”
“您貪戀權位,結黨營私,排斥異己,陷害忠良。”
“您迷惑君主,敗壞朝綱,使得天下百姓,怨聲載道。”
“您雖有治國之才,卻行誤國之事,被天下人,唾罵為……”
“……第一奸臣。”
“放肆!”
嬴政勃然大怒,他猛地從榻上站起,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案幾。
上面的竹簡和酒杯,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他指著天機真人,怒不可遏。
“朕愛民如子,勵精圖治,方有今日大秦之盛世!朕的后世,豈會是禍國殃民的奸臣?”
“你這妖道,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帝王一怒,伏尸百萬。
那股恐怖的威壓,讓整個大殿都在顫抖。
趙高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唯有天機真人,依舊盤膝而坐,面色不改。
“陛下,您此生,焚書坑儒,嚴刑峻法,以法家之術治國,雖有奇效,卻也失了人心。”
“您心中只有權術,只有帝王之威,卻唯獨少了那份仁德。”
“故,您第二世,空有權術,而無德行,正是您此生心境之延續。”
“那一世的您,最終會被一位勵精圖治的新君所清算,落得個……滿門抄斬,遺臭萬年的下場。”
“你……!”
嬴政氣得渾身發抖,他拔出腰間的佩劍,劍尖直指天機真人的眉心。
那鋒利的劍刃,在燭火下,閃爍著森然的寒光。
只要他再往前一寸,便能要了這妖道的性命。
然而,天機真人卻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只是平靜地看著嬴政,淡淡地說道:“陛下,貧道說的,只是卦象所示。”
“您殺了貧道,也改不了這輪回的宿命。”
“您心中的執念越深,輪回之苦,便越重。”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
一個,是手握天下生殺大權的帝王。
一個,是洞悉天道循環的方外之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最終,是嬴政先敗下陣來。
他手中的劍,微微顫抖著,卻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
他頹然地收回劍,一屁股坐回了榻上,神情說不出的落寞和疲憊。
一世為將,死于非命。
二世為臣,遺臭萬年。
難道他嬴政,注定就沒有一個好下場嗎?
“第三世……朕的第三世呢……”
嬴政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
他此刻,已經不在乎什么帝王的尊嚴了。
他就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最后的底牌。
他心中,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
他想,兩世的“業報”都已還清,這第三世, 總該輪到他,重登九五,再續輝煌了吧?
“說!朕的最后一世,將歸于何處?!”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天機真人吼道。
這一次,天機真人卻久久沒有回應。
他只是低著頭,看著那幾枚平平無奇的銅錢,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陛下,天機運轉,自有其理。一而再,不可再三。”他終于抬起頭,第一次,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
“前兩世的命運,已知天數。這第三世,牽扯因果太大,與國運、與天下蒼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若強行窺探,恐會引來天道反噬,降下不測之禍。還請陛下,三思啊!”
“朕讓你說!”嬴政已經聽不進任何勸告,他偏執地吼道。
“朕連天都不怕,還會怕什么天道反噬?你若不說,現在,就是你的不測之禍!”
“唉……”
天機真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嘆息聲中,充滿了無奈和悲憫。
他知道,已經無法阻止這位剛愎自用的帝王了。
他緩緩地,第三次,將銅錢捧在手心。
就在他準備搖動龜甲的那一瞬間——
異變陡生!
“呼——!”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猛地灌入大殿,將殿內所有的燭火,瞬間吹滅!
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緊接著——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在行宮上空炸開!
那不是普通的雷聲,那聲音,仿佛是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整個大地,都在劇烈地顫抖!
“護駕!護駕!”外面的禁軍,發出驚恐的吶喊。
李斯和趙高,更是嚇得屁滾尿流,匍匐在地,口中高呼:“陛下息怒!上天示警了!陛下,不可再問了啊!”
就在這片混亂和黑暗之中,一道慘白色的、妖異的光芒,穿透了殿門,將殿內每個人的臉,都映照得如同鬼魅。
那是一顆流星!
一顆比尋常流星亮上千倍、萬倍的巨大火球,拖著長長的尾焰,從天際劃過!
其光芒之盛,竟在瞬間,將黑夜,變成了白晝!
所有人都被這恐怖的天地之威,嚇得呆若木雞。
在這片死一般的寂靜中,只有天機真人的聲音,清晰地、平靜地,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
他的聲音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無盡的蒼涼和宿命感。
“陛下……您看到了嗎?這,便是天意。”
嬴政扶著龍榻,勉強站穩身體。
他那張被慘白光芒照亮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名為“恐懼”的神情。
但他心中的那份執念,卻壓倒了這份恐懼。
“少廢話!”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扭曲,“說!朕的最后一世,究竟是誰?!”
天機真人緩緩地轉過身,他沒有看嬴政,而是仰頭望著那顆流星消失的方向,仿佛他的目光,能夠穿透時空,看到那遙遠的未來。
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巨石,狠狠地砸在嬴政的心上。
“陛下……您那第三世,非王、非將、非臣,非工、非商,亦非農。”
嬴政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王侯將相,不是工農商賈,那還能是什么?
難道……連人,都不是了嗎?
“什么?!” 他失聲驚呼,“那朕,將為何物?!”
天機真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這位已經方寸大亂的帝王。
他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陛下,您這一生,最大的功業,便是結束戰亂,一統天下,守護華夏。”
“您最大的心愿,便是國祚萬年,江山永固。”
“您那第三世,便是您此生功業與心愿的……最終化身。”
他深吸了一口氣,終于說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答案。
“他,將是您千秋霸業、萬里江山的終極象征,亦是……您此生,最想征服、卻又永遠無法征服的敵人。”
道士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久久回蕩。
“陛下,您那最后一世……”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嬴政如遭雷擊,呆立當場,嘴巴微微張開,眼中滿是茫然和不可思議。
這個他再熟悉不過,卻又在此刻顯得無比陌生的字眼,如同一柄重錘,狠狠地擊碎了他作為帝王的所有驕傲和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