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來,爸爸跟你玩個游戲。”
男人臉上掛著少有的、甚至可以說是慈愛的笑容,蹲下身,向自己只有五歲的女兒伸出了手。
女孩叫暖暖,人如其名,有一雙明亮得像小鹿一樣的眼睛。她看著父親,眼神里有三分欣喜,七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爸爸,很少主動跟她玩。
“什么游戲呀?”她小聲問,聲音軟糯。
“一個捉迷藏的游戲,最好玩的捉迷藏。”男人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但那笑意,卻無論如何也抵達不了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暖暖藏起來,爸爸來找你。要是爸爸找不到,暖暖就贏了,好不好?”
“好!”女孩用力地點了點頭,把自己的小手,放進了父親那只粗糙、寬厚的大手里。
她毫不懷疑。
她以為,那只手,將要帶她去的,是一個充滿歡聲笑語的游戲。
她卻不知道,那只手,即將要推開的,是一扇通往長達二十五年、不見天日的黑暗地獄的大門。
01.
王建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民。
他的人生,就像他腳下那片貧瘠的黃土地,一眼就能望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流再多的汗,也只能換來一個勉強的溫飽。
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個兒子。
一個能傳宗接代,能讓他直起腰桿,能讓他老了以后,在村里那棵大槐樹下,跟人吹牛時能有個響亮由頭的兒子。
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執念。
所以,當暖暖出生時,他看了一眼那個襁褓里皺巴巴的女嬰,嘆了口氣,便轉身走出了產房。失望,像是初冬的寒霜,一夜之間就覆蓋了他全部的熱情。
妻子李桂英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懦弱,順從,丈夫就是她的天。她知道丈夫不高興,于是對女兒,也總是帶著幾分愧疚,不敢過分親近。
暖暖就在這樣幾乎被無視的環境里,長到了五歲。
她異常乖巧,懂事得讓人心疼。她從不哭鬧,從不主動要東西,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里,用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默默地看著這個家。她渴望父親的一個擁抱,一個微笑,但多數時候,得到的只是一個冷漠的背影。
轉機,發生在半年前。
李桂英又懷孕了。
王建軍一改往日的冷漠,變得殷勤起來。他托了無數關系,找了鎮上衛生院的熟人,用B超偷偷照了一下。
當那個熟人對他比出一個代表男孩的姿勢時,王建軍感覺自己這半輩子所有的晦氣,都在那一瞬間煙消云散了。
他要當爹了,一個真正的、有兒子的爹!
從那天起,家里的氣氛完全變了。
雞蛋是留給李桂英的,肉是留給李桂英的,連笑容,都是專屬李桂英的。王建軍的臉上,時常掛著一種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油光滿面的笑容。
他開始規劃未來。他要離開這個窮山村,去城里。他要讓他的兒子,從出生起,就活得像個城里人。
而五歲的暖暖,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家庭藍圖里,位置變得越來越尷尬。
它像一個多余的、不合時宜的舊家具。
王建軍看著她,眼神變得越來越復雜。帶上她,是個累贅,是個拖油瓶,會分走他未來兒子身上哪怕一分一毫的資源。
一個惡毒的念頭,像一顆黑色的種子,在他的心里,悄然生根、發芽。
02.
搬家的那天,天陰沉沉的。
一輛破舊的解放牌卡車停在院子門口,上面已經裝滿了家里為數不多的家當。李桂英挺著七個多月的肚子,在屋里做著最后的清掃。
王建軍在院子里抽著煙,一口接一口。
暖暖穿著她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小褂子,蹲在墻角,看著一只螞蟻搬家。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一整天都沒怎么說話。
王建軍扔掉煙頭,用腳碾滅,然后,他朝著暖暖走了過去。
他露出了那個他練習了很久的、慈愛的笑容。
“暖暖,來,爸爸跟你玩個游戲。”
于是,便有了引言里的那一幕。
他牽著暖暖的手,繞過屋子,走到了后院那片早已荒廢的菜地。菜地中央,有一口枯井。
這口井廢棄很多年了,井口蓋著一塊厚厚的木板,上面長滿了青苔。村里人都說,這井不吉利,讓孩子們離它遠一點。
“爸爸,我們在這里玩嗎?”暖暖仰著頭問。
“對。”王建軍搬開那塊腐朽的木板,露出了黑洞洞的井口。一股潮濕、霉爛的氣味,從井里冒了出來。
“爸爸,里面好黑。”暖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別怕。”王建軍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溫柔得像一汪春水,“這就是游戲規則。你藏在下面,爸爸在上面找。你要藏得好好的,不能出聲,誰先出聲誰就輸了,記住了嗎?”
五歲的孩子,對父親的話,有著天然的信任。
她點了點頭。
王建軍從井邊找來一根粗麻繩,一頭綁在自己腰上,另一頭,拴在了暖暖的腋下。
他抱著女兒,一點一點地,將她放進了井里。
“爸爸,我怕……”當腳尖離開地面,身體懸空時,暖暖還是感到了恐懼。
“不怕,爸爸在呢。”王建軍的聲音,是她最后的定心丸,“很快的,你只要在下面,從一數到一百,爸爸就來找你了。”
暖暖的小腳,終于踩到了井底的淤泥上。
井不深,大概只有三四米。井底很潮,很冷。
她解開身上的繩子,抬起頭。井口的光,是灰色的,像一顆巨大的、冷漠的眼睛。爸爸的臉,就在那只眼睛的中央。
“暖暖,開始數數吧。要乖。”
說完,那張臉消失了。
緊接著,她聽到了“轟隆”一聲巨響。
井口那片灰色的天空,瞬間被黑暗吞噬。
03.
世界,徹底黑了下來。
伸手不見五指。
暖暖被那聲巨響嚇得縮起了脖子。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以為,這也是游戲的一部分。
“一,二,三……”
她靠著冰冷的井壁,聽著爸爸的話,用細細的聲音,開始數數。
她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帶著一絲空洞的回響。
井外,王建軍剛剛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一塊早就準備好的、巨大的青石板,推到了井口上,將那片天,死死地堵住了。
他喘著粗氣,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分不清是累的,還是怕的。
他聽到了井里傳來女兒微弱的數數聲。
“……三十五,三十六……”
他沒有停留,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又快又大,像是身后有惡鬼在追。
他回到前院,李桂英已經站在了卡車旁。她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嘴唇動了動,但終究什么也沒問。
她的臉上,是一種麻木的、認命的表情。
“都收拾好了?”王建軍的聲音,有些嘶啞。
“……好了。”李桂英低下頭,“暖暖呢?”
“跟鄰居家小孩玩去了,我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家先照看幾天,過陣子我再回來接。”王建軍面不改色地撒著謊。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謊言。
“哦。”李桂英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王建軍跳上駕駛室,發動了汽車。解放牌卡車發出一陣黑煙,咆哮著,顛簸著,駛離了這個生他養他的村莊。
車輪,碾過了黃土路,也碾過了一個父親的良心。
井里,暖暖的數數聲還在繼續。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她說完了。
她靜靜地等著。等爸爸來找她,等爸爸對她說,“暖暖,你贏了。”
可是,四周只有死一樣的寂靜。
“爸爸?”她試探著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
“爸爸!我說完了!你來找我呀!”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哭腔。
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回聲。
“爸爸!你在哪兒啊?這里好黑……我害怕……”
“爸爸!放我出去!”
“爸爸!!”
哭喊聲,求救聲,被那塊沉重的石板,死死地壓在了黑暗的地底。除了風聲,和偶爾飛過的烏鴉,再也沒有誰能聽見。
那一年,暖暖五歲。
她的世界,從一百個數之后,永遠地,失去了光明。
04.
二十五年,足以讓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也足以讓一段罪惡的過去,被埋藏在記憶的最深處,覆滿厚厚的塵埃。
王建軍和李桂英,在遙遠的南方城市,開始了他們“全新”的生活。
離開老家的第二個月,他們的兒子出生了。王建軍給他取名,王超。超越的超。他希望兒子能超越自己,超越所有,活出個人樣來。
王超的出生,像一劑強心針,讓這個家庭徹底“忘掉”了過去。
王建軍在一家工廠找了份體力活,他不要命地干,加班加點,從不抱怨。他把所有的血汗錢,都用在了兒子身上。
最好的奶粉,最好的衣服,最好的玩具。
王超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從小就聰明,學習成績一路名列前茅,考上了重點大學,畢業后又進了一家大公司,成了讓所有親戚朋友都羨慕的白領精英。
王建軍的人生,仿佛真的因為這個兒子,而變得圓滿了。
他走在街上,腰桿挺得筆直。他和工友喝酒,三句不離自己的兒子有多出息。
他幾乎,快要忘了,在那個遙遠的、他再也沒回去過的老家,還有一口枯井。
只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他偶爾還是會驚醒。
他會夢見一雙眼睛,一雙小鹿一樣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每當這時,他就會起身,走到兒子的房間門口,透過門縫,看看兒子熟睡的臉。看到那張英俊的、充滿希望的臉,他心里的那點不安,就會被強行壓下去。
他會對自己說: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李桂英的身體,在生下王超后,就一直不太好。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年吃齋念佛,手里總是盤著一串廉價的佛珠。
家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誰也不準提“暖暖”那兩個字。
那個女孩,像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幻影,消失在了這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中。
時間,是最好的漂白劑,也是最狠的劊子手。
它漂白了罪惡,也凌遲著良心。
二十五年,彈指一揮間。
王超要結婚了。女方家里提出,必須在市里最好的學區,買一套婚房。
那里的房價,是個天文數字。
王建軍和李桂英掏空了半輩子的積蓄,還是差了一大截。
這時,王建軍想起了那座被他遺忘了二十五年的,位于川南老家的祖屋。
村里要搞開發,那片地,被劃入了征收范圍。按照人頭和面積,能拿到一筆不小的拆遷款。
這筆錢,正好能補上兒子買房的缺口。
為了他最愛的兒子,王建軍決定,回到那個他發誓永不踏足的故鄉。
05.
二十五年后,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王建軍恍如隔世。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但又好像哪里都變了。泥土路變成了水泥路,多了很多陌生的兩層小樓,也少了很多熟悉的老面孔。
他的老屋,在村子的最西頭,早已經沒人住了。
院墻塌了一半,上面爬滿了野藤。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灰塵撲面而來。
屋子里,當年的陳設還依稀可見,只是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灰,像是披上了一層時間的孝衣。
王建軍在屋里轉了一圈,心里五味雜陳。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父母,也……想起了一張模糊的小臉。
他煩躁地搖了搖頭,想把那個影子甩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準備去村委會辦手續。路過那個荒草叢生的后院時,他的腳步,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
在一人多高的雜草深處,那塊巨大的青石板,還靜靜地臥在那里。
二十五年的風吹日曬,雨水沖刷,讓它和周圍的泥土幾乎融為了一體。如果不是他知道它在那里,外人根本不會發現,這下面,還藏著一口井。
王建軍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感覺自己的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種莫名的寒意,從腳底板,順著脊椎,一點一點地爬了上來。
他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那個陰天。
想起了女兒被放下去時,那依賴的、毫無保留的眼神。
想起了井里傳來的,那一聲聲從清晰到微弱,最后徹底消失的,“爸爸”。
罪惡感,像一條蟄伏了二十五年的毒蛇,在這一刻,猛地蘇醒,纏住了他的心臟,狠狠地收縮。
他喘不過氣來。
他想立刻轉身逃走,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但他的腳,卻不聽使喚。他甚至,還往前走了兩步。
他想干什么?他想看看嗎?
不。
他只是站著,呆呆地看著那塊石板,像是在看一座墳墓。
他自己的墳墓。
四周安靜極了,只能聽到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和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忽然間。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從那塊石板之下,從那片死寂的黑暗之中,清晰地傳了出來。
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稚嫩,微弱,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地劈進了王建常的腦子里。
“爸爸……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