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清脆地回蕩在只有父子二人的客廳里。
王強的半邊臉迅速紅腫起來,他捂著臉,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
“你為了外面那群不相干的人,打我?”
王福田的手在微微顫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看著眼前的兒子,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套房子,是我們家唯一的根!你不給我付首付就算了,還要把它賣了捐出去?你瘋了!”王強嘶吼著,聲音因激動而變得尖利。
王福田緩緩放下顫抖的手,眼神里最后一絲溫度也消失了。
“從今天起,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好,這可是你說的!”王強一把抓起沙發上的外套,“你守著你的‘慈善’過去吧,以后是死是活,都別再來找我!”
門被重重地甩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得墻上的老式掛鐘都晃了晃。
屋子里瞬間陷入死寂。
王福田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仿佛一尊雕塑。良久,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窗邊,看著兒子決絕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小區的拐角處。
他沒有流淚,只是那雙看了一輩子零件圖紙、布滿老繭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
01.
王福田,六十二歲,川南這座小城里一名再普通不過的退休工人。
他的人生履歷簡單得像一張白紙。年輕時在工廠當學徒,后來成了技術骨干,一輩子都在和機器零件打交道。他吃苦耐勞,省吃儉用,在那個人人都還住單位分配房的年代,硬是靠著加班和兼職,在城南買下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
妻子走得早,他一個人把兒子王強拉扯大。
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吃的、穿的、用的,從沒讓兒子比別人差過。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讓兒子好好讀書,跳出這座小城,過上比自己好的日子。
王強也算爭氣,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畢業后留在了那里工作。
王福田退休后,生活一下子變得單調起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每天除了去公園下棋,就是回家看電視。電視里那些關于山區貧困兒童的紀錄片,總能讓他看上許久。
孩子們黝黑的臉龐、對知識渴望的眼神,像一根根針,扎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是穿著帶補丁的衣服,每天走一個小時山路去上學。
一個念頭,在他心里悄然萌芽。
他開始默默地關注那些公益項目,每個月用自己一半的退休金,一對一資助了兩名貧困學生。
兒子的電話,通常一個月才會來一次。
“爸,我最近看上了一個樓盤,位置特別好,就是首付還差點。”
“爸,我同事他爸媽給他全款買了套房,他女朋友可高興了。”
“爸,你那套老房子現在能值不少錢吧?反正你一個人住也浪費,不如……”
電話里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錘子,敲打著王福田的心。他期望的父子溫情,變成了赤裸裸的價碼。他辛苦一輩子攢下的家業,在兒子眼中,只是通往更好生活的墊腳石。
失望,像潮水一樣,慢慢淹沒了他的期望。
直到那天,他看到一部紀錄片里,一所山村小學的教室被暴雨沖垮,孩子們只能在露天的泥地上上課,他心里的那個念頭,終于破土而出,長成了參天大樹。
他要做一件大事。一件他認為比給兒子買房更有意義的大事。
02.
王強帶著他的女朋友,第一次回了老家。
女孩叫小麗,打扮得很時髦,一進屋,目光就在那套老舊的家具上掃來掃去,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叔叔好。”她嘴上客氣地打著招呼。
王福田從廚房里端出洗好的水果,臉上擠出笑容。
“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
飯桌上,王強不停地給小麗夾菜,話里話外都在暗示著什么。
“小麗,你看我們這兒,雖然是老了點,但地段還行。我爸一個人住,也清凈。”
小麗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擦了擦嘴。
“叔叔,我和王強也談了兩年了,打算明年就結婚。但我們公司規定,沒房子不能落戶,孩子以后上學也麻煩。”
王福田默默地聽著,沒有接話,只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王強見狀,有些急了,直接把話挑明。
“爸,我們的意思,是想讓您把這套房子賣了,給我們湊個首付。我們單位附近有個新樓盤,首付大概要八十萬,這房子賣了,差不多就夠了。”
他看著父親,眼神里充滿了期待。
“等我們買了新房,再把您接過去住。三室一廳,肯定比您現在這兒舒服。”
王福田終于抬起頭,他看著兒子,又看了看旁邊一臉期盼的小麗。
“這房子,我不賣。”他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為什么?”王強愣住了。
“這房子,我有別的用處。”王福田放下酒杯,站起身,“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他轉身回了自己房間,留下滿臉錯愕的王強和臉色有些難看的小麗。
03.
那次不歡而散后,王強開始發動“親情攻勢”。
最先打來電話的是王福田的妹妹,王強的姑姑。
“哥,你這是干什么?強強要結婚是多大的好事啊!你不幫他誰幫他?那房子你一個人住著也是空著,給他小兩口成個家,你以后也有人養老送終啊!”
王福田沉默地聽著電話那頭的數落。
“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數。”
“你有什么數啊!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王福田直接掛斷了電話。
接著,各種遠房親戚的電話也接踵而至,說辭大同小異,無非是勸他想開點,別那么“自私”,兒子的前途最重要。
流言蜚語也開始在鄰里間傳開。
“聽說了嗎?老王家那兒子要結婚,他不給買房。”
“放著那么大一套房子,寧愿空著也不給兒子,這爹當的……”
王福田的家,仿佛成了一個輿論的漩渦中心。他干脆拔掉了家里的電話線,手機也調成了靜音。
他沒有再跟任何人爭辯,也沒有解釋。
他獨自一人,默默地聯系了中介公司,掛牌出售房產。同時,他也通過正規渠道,聯系上了一家致力于山區教育的慈善基金會。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當中介帶著第一波看房客上門時,王福田表現得像一個局外人。他看著那些陌生人在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屋子里走來走去,指指點點,評估著每一個角落的價值。
他親手打造的木質書柜,妻子親手縫制的窗簾,兒子從小到大的獎狀……這些承載了他半生回憶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只是一堆可以被隨時清理掉的“雜物”。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坐在客廳,沒有開燈。
他拿出妻子的黑白照片,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
“我對不起你……沒把兒子教好。”
“但我真的覺得,有些事,比一套房子更重要。”
窗外的月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像撒上了一層寒霜。
04.
最終的買家很快就敲定了,價格比預想的還要高一些。
當王強不知從哪個親戚口中得知,父親已經簽了售房意向合同后,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從省城連夜沖了回來。
他踹開家門的時候,王福田正在收拾行李。
一個簡單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幾件換洗的舊衣服,和他妻子的那張照片。
“你真把房子賣了?”王強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王福田沒有回頭,繼續整理著自己的東西,動作緩慢而固執。
“我問你話呢!你是不是真的把房子賣了!”王強沖上前,一把奪過父親手中的衣服,狠狠地摔在地上。
王福田終于轉過身,平靜地看著他。
“是,賣了。”
“錢呢?錢在哪里?”王強雙眼通紅,像是在尋找獵物的野獸。
“錢,我已經捐出去了。”
“捐了?”王強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他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把一百多萬,全都捐了?捐給誰了?那些你連面都沒見過的山里娃?”
“王強,”王福田開口,聲音沙啞,“我養你這么大,是希望你成為一個正直、有擔當的人,不是一個只認錢的機器。”
“擔當?正直?”王強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女朋友因為沒婚房,要跟我分手!我單位的同事都在背后笑話我!我連個家都沒有了,你跟我談擔當?”
“家,不是用錢來衡量的。”
“放屁!”王強徹底爆發了,“沒有錢,你拿什么當家!你就是自私!你只是為了滿足你自己那可笑的、自我感動的‘慈善夢’!”
也就在那一刻,王強揚起了手。
“啪!”
清脆的耳光聲后,一切都結束了。
王強摔門而去。
王福田在屋子里站了很久,直到中介打來電話,催他去辦最后的手續。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衣服,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重新疊好,放進帆布包里。然后,他拉上拉鏈,背起包,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已經不屬于他的家。
他關上門,把鑰匙留在了門外的信箱里。
他沒有回頭,一步步走下了樓梯。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又在他身后,一盞盞地熄滅,如同他與過去的所有告別。
05.
王福田去了川西大涼山。
他將賣房所得的一百二十萬,加上自己的全部積蓄,總共一百三十五萬,悉數捐給了當地一所正在籌建的小學。
他拒絕了基金會要為他舉辦捐贈儀式的好意,只提了一個要求:讓他留下來,當一名義工。
基金會的人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了。山區的學校校長,一個叫李梅的中年女人,接待了他。
李梅看著眼前這個頭發花白、背著一個舊帆布包的老人,眼神里充滿了敬意。
“王老師,真的太感謝您了。您這筆錢,對我們來說就是雪中送炭。”
王福田擺了擺手,“別叫我老師,我就是個退休工人,來出點力氣的。”
他真的就留了下來。
他跟著建筑隊的工人們一起搬磚、和水泥,六十多歲的身體,干起活來卻像個小伙子。工人們都勸他歇著,他總是一笑而過。
“活動活動,筋骨才硬朗。”
學校建起來后,他又主動承擔了學校的后勤工作。修理損壞的桌椅,疏通堵塞的下水道,給孩子們做飯。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這所學校,投入到了這群孩子身上。
孩子們都很喜歡這個不愛說話,但總是笑瞇瞇的“王爺爺”。他們會把從山里采來的野花,插在他宿舍門口的瓶子里。會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偷偷塞進他的口袋。
在這里,王福田找到了久違的平靜和價值。
但關于兒子的消息,還是像一根刺,偶爾會扎得他生疼。
有一次,一個還保持聯系的老鄰居,忍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
“老王啊,你那兒子……在朋友圈里罵你呢,說你自私,為了虛名不管親兒子死活……你,你別往心里去。”
掛了電話,王福田一個人在山坡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他看著遠處連綿的群山,心里不是沒有過掙扎。他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是不是真的太絕情了?
可當他回到學校,看到孩子們在新建的操場上奔跑,聽到教室里傳來瑯瑯的讀書聲時,所有的疑慮和動搖,又都煙消云散了。
學校正式落成那天,孩子們給他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儀式。李梅校長代表全校師生,將一疊畫和信交到他手上。
那些畫,畫著嶄新的校舍,畫著他給他們修理桌椅的背影。
那些信,用稚嫩的筆跡寫著:“謝謝王爺爺”、“王爺爺您辛苦了”、“我們以后也要像王爺爺一樣,做個好人”。
王福田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這個在兒子面前決不低頭的硬漢,這個獨自扛起生活重擔的父親,眼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流著淚,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是會拿出妻子的照片,輕聲說一句:“要是,強強也能理解我就好了。”
八年的時間,在山風和孩子們的笑聲中,一晃而過。
王福田的身體,到底還是扛不住了。長年的勞累和簡樸的生活,讓他的關節炎和胃病越來越嚴重。
在李梅校長和醫生的一再堅持下,他終于同意,返鄉休養。
八年了,他第一次踏上回家的路。
火車緩緩駛入川南市的新建高鐵站,王福田背著那個已經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走出站臺,一瞬間竟有些恍惚。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無比陌生。
寬闊的馬路,林立的高樓,川流不息的汽車。他記憶中那個灰撲撲的小城,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憑著記憶,輾轉了幾趟公交車,終于來到了那條他曾經無比熟悉的街道。
街道也變了樣,舊的居民樓被拆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商業區和高檔小區。
他一步步走向自己老宅的舊址。
當他最終站在那個位置前時,他徹底愣住了。
記憶中那個有著小小院子的六層紅磚樓,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