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分手吧?!?/strong>
林曉雨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準地扎進陳巖的心臟。
飯桌上的氣氛瞬間凝固。桌中央那條剛上不久的清蒸鱸魚,還冒著裊裊的熱氣,魚眼圓睜,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什么。
陳巖握著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林曉雨,企圖從她那張化著精致妝容的臉上,找到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為什么?”陳巖的聲音有些干澀。
林曉雨還沒開口,她身邊的母親——王秀蘭,已經“啪”的一聲,把筷子重重撂在桌上。刺耳的聲音讓整個包廂的人都為之一振。
“為什么?”王秀蘭嗤笑一聲,眼角的皺紋里都夾著輕蔑,“小陳,阿姨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你覺得你現在,配得上我們家曉雨嗎?”
她指了指桌上的菜:“這頓飯,一千八,你一個月的工資夠付幾次?”
她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這個,六位數。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嗎?”
最后,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陳巖的鼻子上:“曉雨跟著你,以后就要住你家那個五十平米的老破???每天擠公交車?為了幾塊錢的菜錢跟小販吵半天?”
“我們曉雨,生來就不是過那種日子的命!”
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陳巖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曉雨的父親,那個平日里對他還算和顏悅色的男人,此刻也只是端著茶杯,吹著茶葉沫,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最后,他把目光落回林曉雨身上。
“這也是你的意思?”他問。
林曉雨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說:“陳巖,我們不合適。我媽說得對,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strong>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陳巖低聲重復著這句話,胸口那股被背叛和羞辱的怒火,幾乎要噴涌而出。
他想掀翻這張桌子,想質問這對勢利的母女,也想問問這個他愛了三年的女孩,他們一起描繪的未來,那些“有情飲水飽”的誓言,難道都是狗屁嗎?
但他沒有。
在三雙冰冷、審視、甚至帶著一絲憐憫的目光中,陳巖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他挺直了背脊,那身因為來見他們而特意穿上的、最好的一件襯衫,此刻顯得格外單薄。
他站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三人,最后定格在林曉雨臉上。
“好?!?/strong>
只有一個字。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卑微的挽留。
“這頓飯,我來結。”
說完,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包廂,留下身后一家人錯愕的表情。
走出酒店大門,盛夏的晚風混著熱浪撲面而來,卻吹不散他心底的寒意。他在路邊站了很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林曉雨發來的短信:“對不起。”
陳巖看著那三個字,笑了。笑得有些凄涼。
他沒有回復,而是刪除了短信,然后拉黑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再見了,林曉雨。
再見了,我卑微的青春。
01.
三天后,陳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決定。
他要去參軍。
消息傳到家里,正在廚房忙活的母親,鍋鏟“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父親沉默地抽著煙,一口接一口,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味。
“兒啊,你好好的大學剛畢業,工作也找好了,怎么突然要去當兵?”母親的眼圈紅了。
陳巖給父親遞過去一杯水,聲音平靜但堅定:“爸,媽,我想好了。我想去部隊里闖一闖。”
他沒說分手的事。他不想讓父母跟著他一起難堪。他只說,國企的工作太安逸,一眼能望到頭,他想換個活法。
父親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看了他很久,最后沉聲說:“去吧。是男人,就該去部隊里鍛煉鍛煉。家里你不用擔心。”
有了父親的支持,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體檢、政審,一路綠燈。
臨走前一天,陳巖收拾著行李。他把所有和林曉雨有關的東西,都從那個小小的出租屋里清理了出來。照片、信件、她送的廉價領帶……他把它們裝進一個紙箱,沒有留戀,直接扔到了樓下的垃圾中轉站。
做完這一切,他感覺心里某個地方,徹底空了。但也正是這種空,讓他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就在他準備關上箱子的時候,一個發小的電話打了進來。
“巖子,你猜我看見誰了?林曉雨!”電話那頭的聲音咋咋呼呼的,“她上了一輛寶馬車,開車的是個比她大不少的男人,都快禿頂了!”
陳巖的手頓了一下。
“她媽還在旁邊給她開車門呢,笑得跟朵花兒似的。我呸!真他媽現實!”
“知道了。”陳巖淡淡地回了一句,掛了電話。
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心痛,只是覺得無比地諷刺。原來,這就是他們口中“更好的生活”。
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鏈,也徹底封存了那段不堪的過去。
第二天,在火車站,陳巖剪去了長發,換上了嶄新的軍裝。鏡子里,是一個陌生的自己,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憂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磨礪過的鋒利。
汽笛長鳴,綠皮火車緩緩開動。他隔著車窗,向父母用力地揮手,直到站臺上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點。
火車駛向未知的遠方。
陳巖知道,他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將完完全全,重新開始。
02.
新兵連的生活,苦得出乎陳巖的想象。
不是影視劇里那種喊喊口號、跑跑步的輕松。而是每天凌晨五點被哨聲驚醒,在泥地里把體能壓榨到極限,是每一個戰術動作都要重復上千次,直到形成肌肉記憶。
汗水混著泥水,從額頭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手掌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成了老繭。
很多人叫苦不迭,甚至有人在深夜里偷偷哭泣。
陳巖一聲不吭。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訓練中。別人做五十個俯臥撐,他做一百個。別人跑五公里,他負重跑。別人休息的時候,他在對著靶子練習瞄準。
那股在分手飯局上被壓下去的火,那股被王秀蘭用金錢和地位踐踏的屈辱,此刻都化作了他身體里最原始的動力。
他要變強。
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讓未來的陳巖,再也不會有那一天,在任何人面前,因為沒錢、沒地位而挺不直腰桿。
他的玩命,很快引起了連長的注意。
在一次實彈射擊考核中,陳巖打出了全連唯一一個滿環的成績。子彈精準地穿過靶心,仿佛也擊碎了他過去的懦弱。
新兵連結束,因為表現優異,他被破格推薦到了偵察連。
偵察連是全團的尖刀,訓練更加殘酷,任務也更加危險。在這里,陳巖像一塊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軍事技能。格斗、潛伏、野外生存……他像一頭沉默的狼,迅速成長為連隊里最頂尖的兵。
一次演習中,他所在的班被“敵軍”一個排包圍。在班長“犧牲”后,他臨危受命,利用復雜的地形,硬是帶著剩下的三個戰友,聲東擊西,不僅成功突圍,還反手端掉了“敵軍”的臨時指揮所。
這次演習,讓他一戰成名。團長在總結大會上,點名表揚了他。
也是在那次會議上,他第一次見到了李夢。
她是來部隊做擁軍慰問報告的,身份是軍區總院的一名外科醫生。
她穿著一身白大褂,站在臺上,沒有慷慨激昂的言辭,只是用平實溫和的語言,講述著她和同事們救治傷員的故事。
她的聲音很干凈,像山間的清泉。
陳巖坐在臺下,看著聚光燈下的她。她和林曉雨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林曉雨的美是張揚的,像一朵盛開的玫瑰,帶著刺。而李夢的美,是內斂的,像一株幽谷里的蘭花,安靜而有力量。
他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這個女人,很令人尊敬。
03.
演習的成功,為陳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團里推薦他去軍校進修。
這是一個足以改變命運的機會。從一名普通士兵,到成為一名軍官,是天壤之別。
陳巖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在軍校里,像在新兵連一樣拼命。文化課、專業課,他都名列前茅。畢業分配時,他以全優的成績,回到了老部隊,被任命為偵察連的副連長。
再次見到李夢,是在一次軍地聯誼活動上。
彼時,他已經是一名掛著中尉軍銜的年輕軍官。身姿挺拔,眉目堅毅,早已褪去了學生時代的青澀。
李夢顯然對他有印象,主動朝他走了過來。
“陳副連長,恭喜?!彼⑿χf。
“李醫生,謝謝?!标悗r有些拘謹,但還是保持著軍人的儀態。
他們聊了聊部隊,聊了聊醫院。陳巖發現,李夢不僅專業能力強,而且見識廣博,談吐不凡。和她聊天,是一種享受。
活動結束時,李夢對他說:“我父親一直很欣賞你,說你是塊好鋼。他說,有機會想請你來家里坐坐?!?/strong>
陳巖愣住了。
他這才知道,李夢的父親,竟然是軍區的李副部長。那個他只在電視和報紙上見過的,威嚴的將軍。
陳巖的心里,泛起了一絲復雜的漣漪。
他想起了林曉雨的母親王秀蘭,想起了那頓充滿了羞辱的飯局。同樣是“見家長”,卻是云泥之別。
他答應了。
不是出于攀附,而是一種渴望被認可的本能。他想讓那位身居高位的將軍看看,他這個從泥地里爬出來的窮小子,到底是不是一塊“好鋼”。
周末,他提著兩罐普通的茶葉,走進了李副部長家。那是一棟樸素的家屬樓,遠沒有他想象中的奢華。
李副部長穿著便裝,正在院子里打理花草,和藹得像個鄰家大叔。李夢的母親,一位溫婉的大學教授,熱情地招呼他喝茶吃水果。
沒有審視的目光,沒有關于家世和收入的盤問。
飯桌上,李副部長和他聊的是部隊的建設,是年輕軍官的成長,是他對未來戰爭形態的看法。
陳巖有些緊張,但還是把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李副部長聽得很認真,不時地點頭,眼神里滿是贊許。
吃完飯,李夢送他出門。
“我爸說,你比他想象中還要出色。”李夢輕聲說。
陳巖看著她,路燈下,她的眸子比星光還要亮。他忽然覺得,自己那顆因為林曉雨而冰封起來的心,似乎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
04.
和李夢的交往,順理成章地開始了。
他們的“約會”,大多是在軍區大院里散步,或是在醫院的圖書館里看書。沒有花前月下,沒有轟轟烈烈。
他們的感情,像一條安靜流淌的河,不動聲色,卻日漸深沉。
陳巖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李夢。她獨立、聰慧,有著強大的內心世界。她從不向他索取什么,反而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予他最堅定的支持。
他要去邊境執行一個為期半年的危險任務,所有人都為他擔心。李夢只是幫他把行囊收拾好,然后對他說:“注意安全,我等你回來?!?/p>
半年的時間里,他們只能通過偶爾的軍線電話聯系。每一次,李夢都只是報平安,問他好不好,從不多說自己的辛苦和思念。
但陳巖知道,她一定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當他帶著一身征塵和三等功的軍功章回來時,在機場,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李夢。
她瘦了,但眼神依舊明亮。
那一刻,陳巖什么也沒說,走上前,給了她一個用盡全身力氣的擁抱。
他做出了決定。
他向李副部長,正式地,鄭重地,提出了想和李夢結婚的請求。
李副部長看著他,目光銳利如鷹:“陳巖,你知道,娶了我的女兒,意味著什么嗎?”
“報告首長,我知道?!标悗r站得筆直,“意味著責任。我會用我的一生,去愛護她,保護她,對她負責。我也會用我的一生,去保家衛國,絕不辜負您和部隊的期望!”
李副部長沉默了很久,久到陳巖的額頭都滲出了汗珠。
最后,他點了點頭,笑了。
“好小子。我女兒,沒看錯人?!?/strong>
婚禮辦得很簡單,只請了雙方的至親和部隊的戰友。陳巖的父母第一次坐飛機來到省城,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李夢的父母沒有絲毫的嫌棄,待他們如上賓,這讓陳巖的父母感動得熱淚盈眶。
婚禮上,陳巖穿著筆挺的禮服,看著身邊穿著潔白婚紗的李夢,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多年前那個狼狽的夜晚,想起王秀蘭那張輕蔑的臉。
他想,如果他們看到今天,會是什么表情?
但他很快就把這個念頭甩開了。
因為不重要了。
他的人生,已經進入了全新的篇章。他的身邊,站著值得他用一生去守護的人。
過去,真的已經過去了。
05.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陳巖的事業,也如同開了快車道。
他卓越的軍事才能,加上岳父一家的清正家風和背后隱形的支持,讓他走得比別人更快,也更穩。
從副連長到連長,從副營長到營長,再到團長……
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部隊。南疆的叢林,北國的雪原,東海的島礁,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參與指揮了一次又一次重要的軍事演習,獲得了一個又一個軍功章。
肩上的軍銜,從兩毛一,變成了兩毛四。
李夢則成了他最堅實的后盾。她從不抱怨他的忙碌和缺席,一個人操持著家里的大小事務,孝敬雙方的父母,后來又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
兒子陳平安,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耳濡目染,也成了一個小小的硬漢。
幾十年的時光,在日復一日的訓練、演習、任務中,悄然流逝。
陳巖鬢角的頭發,從烏黑變成了花白。臉上的皺紋,刻滿了風霜和歲月。
他終于走到了自己軍旅生涯的終點。
授銜儀式上,當上級領導為他換上那副象征著師長身份、綴著兩顆金星的肩章時,他的眼眶濕潤了。
這條路,他走了整整三十年。
退休的日子,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脫下穿了一輩子的軍裝,換上便服,陳巖還有些不適應。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剝離了。
李夢看出了他的失落,笑著安慰他:“老首長,現在你可得聽我指揮了。我命令你,從今天起,好好休息,養花,釣魚,把過去幾十年錯過的清閑日子,都補回來?!?/strong>
陳巖笑了。是啊,他有賢惠的妻子,有出息的兒子,有安穩的晚年。
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他開始學著適應退休后的生活。每天早起打打太極,然后去菜市場買菜,回來和李夢一起做飯。下午,他會戴上老花鏡,在書房里看書,或者寫寫回憶錄。
生活,平靜得像一湖不起波瀾的水。
他以為,他的人生,就會這樣,一直平靜到最后。
直到那天下午。
他像往常一樣,去樓下取回當天的報紙和信件。
一堆水電費賬單和廣告傳單里,夾著一個薄薄的信封。
信封是淡粉色的,透著一股與這個家屬大院格格不入的、屬于上個世紀的文藝氣息。
陳巖沒在意,以為是哪個單位寄來的慰問信。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信封右下角的寄信人姓名上時,他的手,猛地一僵。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