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長,摸上去了!陣地上全是空的牛肉罐頭,美國佬的雪茄味兒還在,可人……一個人影都沒有!”
聽到尖刀排從山頂傳回的消息,我是三連的代理連長。我把餓了三天的肚子用皮帶勒得更緊,胃里像有火在燒。
1951年的鐵原,第五次戰役打到了最艱難的時刻。我們奉命在午夜前,必須悄無聲息地拿下這個由美軍王牌部隊駐守的580.7高地。
我們準備了刺刀和手榴彈,準備用命來填平這個山頭。可弟兄們摸上去才發現,這里安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敵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01.
唐連長,男,二十六歲,中國人民志愿軍第63軍189師566團3連代理連長。
在連里,沒人叫他“唐連長”,都叫他“天殺星”。
這外號,是他從解放戰爭的死人堆里,一槍一刀給自己掙出來的。
他是個孤兒,沒爹沒娘,吃百家飯長大,十幾歲就參了軍。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槍,他一摸就會;書本上的字,他一個不識。可到了戰場上,尤其是黑燈瞎火的晚上,他那雙眼睛,比狼還毒,比貓還靜。
他腦子活,打仗不愛按常理出牌,特別擅長夜戰和鉆地道。一把刺刀,能悄無聲息地摸掉敵人一個哨兵。
他手里的家伙,也跟別人不一樣。
部隊里發的,大多是蘇式的莫辛納甘。可他用的,是一桿解放戰爭時繳獲的德國造毛瑟98k,槍管锃亮,槍托上被他用刺刀刻了一顆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最寶貝的,是那支同樣繳獲來的、帶著十字分劃的4倍瞄準鏡。
在三百米的距離上,他能一槍打斷敵人點煙的火柴。
靠著這股子又狠又準的勁頭,和一身在槍林彈雨里滾出來的本事,他從一個大頭兵,混到了代連長。
連里的兵,都服他。
不是因為他官大,而是因為跟著他,能打勝仗,最重要的是,能活命。
“都給老子精神點!”
唐連長的聲音,像一把生了銹的銼刀,在三連集合的隊伍前響起。
“等會兒上了山,誰要是敢給老子弄出一點動靜,別怪老子回來踹你屁股!”
他看著面前這群兵。
一張張年輕的、因為饑餓和疲憊而蠟黃的臉。
他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有點悶。
隊伍里,一個叫“小鬼”的通訊員,也就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子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唐連長走到他跟前,沒說話,只是從自己干糧袋的最深處,掏出半塊黑乎乎的、石頭一樣硬的壓縮餅干,塞到了小鬼的手里。
“吃了。別他娘的死在半道上。”
小鬼看著手里的餅干,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他知道,這是他們連長最后的口糧了。
“連長……我……”
“少廢話!”唐連長眼睛一瞪,“吃了,給老子活著回來!這是命令!”
02.
1951年5月,朝鮮,鐵原。
第五次戰役,打到了最慘烈的時候。
聯合國軍的飛機,像一群群的蒼蠅,整天在天上嗡嗡叫,把志愿軍的后勤補給線,炸得稀巴爛。
前線的部隊,彈藥要靠人背,糧食,更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唐連長的三連,接到的命令是:在今晚午夜之前,拿下580.7高地。
“老唐,你看,這是師部剛下來的情報。”
在三連臨時的指揮部,一個挖出來的土坑里,連隊指導員老馮,把一封電報遞給了唐連長。
老馮是個老政工了,戴著副眼鏡,說話總是慢條斯理。
“情報上說,580.7高地,目前沒有發現敵軍活動跡象,命令我部,迅速穿插,搶占該高地,為后續部隊打通進攻通道。”
唐連長接過那張薄薄的電報紙,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在了一邊。
他拿起望遠鏡,掀開坑頂上蓋著的偽裝網,朝著遠處那座在暮色中顯得黑黢黢的山頭望去。
“狗屁的情報。”
他低聲罵了一句。
“老唐,怎么說話呢?這是上級的命令。”老馮皺了皺眉。
“我不是說命令。”唐連長放下望遠鏡,眼神變得異常銳利,“我是說這情報,有問題。”
“有什么問題?”
“昨天黃昏,太陽剛下山那會兒。”唐連長指著遠處的山頭,“我親眼看見的。至少二十多個黑點,從云彩里鉆出來,是美國的運輸機。然后,一朵一朵的傘花,就跟蒲公英似的,慢悠悠地落在了那個山頭上。”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是美軍的傘兵。裝備精良,動作麻利,一看就是精銳。”
老馮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你確定你看清楚了?”
“我這雙眼睛,五百米內,能分清公母。”唐連長拍了拍自己的望遠鏡,“上級的情報,很可能已經過時了。這山上,不僅有敵人,而且,還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老馮沉默了。
他知道唐連長的本事,也知道他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可軍令如山。
“那……那怎么辦?”
“怎么辦?”唐連長拿起他那桿擦得锃亮的98k,檢查了一下槍機,“涼拌。”
“上級的命令,是讓我們‘搶占’,不是讓我們‘攻占’。說明上頭認為,這是一次武裝游行。”他冷笑一聲,“可現在看來,咱們這是要去鬼門關里走一趟了。”
“命令,得執行。但這仗,得按我的法子來打。”
他轉過頭,看著老馮,眼神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勁。
“今晚,打頭陣的尖刀排,我親自帶。”
03.
饑餓,像一條無形的毒蛇,纏繞著三連的每一個人。
部隊,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見過一粒米了。
戰士們的干糧袋,早就空了。別說是壓縮餅干,就連炒面,都吃光了。
一開始,還能在山溝里挖點野菜,剝點樹皮,混著雪水,煮一鍋糊糊。
可現在,連續的行軍作戰,讓他們周圍這片山頭,變得光禿禿的,連草根都找不到了。
戰士們的臉,一個個都餓得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干裂。
走路的時候,腿肚子都在打哆嗦,感覺隨時都會倒下去。
唐連長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他的胃里,像是有一團火在燒,又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爬,一陣陣地抽搐,翻江倒海。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眼球上布滿了血絲。
可他不能表現出來。
他是三連的魂。他要是垮了,整個連隊,就都散了架子。
他把牛皮腰帶,又往里勒緊了一個扣,用那種堅硬的束縛感,來對抗胃里的空虛。
出發前,他巡視著自己的兵。
他看到一個戰士,正偷偷地解下自己腰上那根磨得起了毛的皮帶,準備放到嘴里啃。
在極度饑餓的時候,煮熟的皮帶,也能提供一點點可憐的熱量。
唐連長走到他跟前,一把搶過了那根皮帶。
那戰士嚇了一跳,以為連長要處分他。
“連……連長……”
唐連長沒說話,只是從自己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塞到了那戰士的手里。
那戰士打開一看,是一小塊不到半個巴掌大的豬油。
這是唐連長一直貼身藏著的“寶貝”,是準備在最關鍵的時候,補充體力用的。
“吃了它。”唐連長說。
“不,連長,這使不得……”
“讓你吃,你就吃!”唐連長壓低了聲音,吼道,“等會兒上了山,有的是硬仗要打!你他娘的想餓死在沖鋒的路上嗎?”
那戰士看著手里的豬油,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他沒有再推辭,把那塊豬油,像最珍貴的寶貝一樣,一點一點地,放進了嘴里。
一股久違的、油膩的香氣,瞬間充滿了他的口腔。
他感覺,自己那快要熄滅的生命之火,又重新燃燒了起來。
唐連長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記住這個味兒。”他說,“等打完了仗,回家,老子請你吃紅燒肉,管夠。”
04.
晚上十點,夜色如墨。
天空中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疏疏落落的星星,在云層里時隱時現。
“出發!”
隨著唐連長一聲低喝,三連的戰士們,像一群無聲的幽靈,消失在了黑暗的山林里。
580.7高地,看著不遠,但爬起來,卻異常艱難。
山坡很陡,上面全是風化了的碎石和枯死的樹枝。
腳踩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會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傳出老遠。
唐連長親自帶隊,走在最前面。
他的動作,輕得像一只貍貓。
每走一步,他都會先用腳尖,輕輕地試探,確定踩實了,才敢把重心放下去。
他身后跟著的,是連里最精干的三十名戰士,組成的“尖刀排”。
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嘴,用布條勒上了,防止因為體力不支,而發出粗重的喘息。
每個人的槍口,也都用布包了起來,防止被樹枝刮到,發出聲響。
饑餓,依舊在折磨著他們。
每往上爬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體力。
汗水,濕透了他們單薄的軍衣,冷風一吹,刺骨的寒。
可沒有一個人掉隊,沒有一個人喊苦。
他們的動作,像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安靜,且致命。
經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艱難攀爬,他們終于摸到了距離山頂不到一百米的一處凹地。
唐連長打了個手勢,所有人,立刻就地隱蔽。
他摘下背后的98k,熟練地裝上那支寶貝的瞄準鏡,然后像一條蛇一樣,悄無聲息地,匍匐到了一塊巖石后面,朝著山頂望去。
瞄準鏡的十字線里,山頂上,靜悄悄的。
沒有燈光,沒有人影,沒有想象中的美軍哨兵。
只有幾頂被風吹得有些破爛的帳篷,和一些散亂的工事。
“奇怪……”
唐連長皺起了眉。
這太不正常了。
就算美軍撤了,也不可能撤得這么干凈。這里,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他放下槍,對身后的一個排長,比了幾個戰術手勢。
意思是:你帶一組,從左翼包抄。我帶一組,從右翼上。剩下的人,原地待命,提供火力支援。
那個排長點了點頭,帶著十幾個戰士,消失在了右側的黑暗中。
唐連長也帶著剩下的戰士,從另一側,貓著腰,交替掩護著,一點一點地,朝著山頂摸了過去。
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音。
當他們最終踏上山頂的陣地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里,真的一個人都沒有。
陣地上,到處都是美軍撤退后,留下的痕跡。
空的C口糧罐頭,揉成一團的“駱駝”牌香煙盒,還有幾個火力點的地上,鋪滿了黃澄澄的子彈殼。
空氣里,還殘留著一股淡淡的、屬于美國人的、雪茄和咖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這一切,都說明,不久之前,這里還有一支裝備精良的美軍部隊駐守。
可現在,他們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05.
“連長,左翼清查完畢,沒有發現敵人!”
“連長,后方山洞搜索完畢,也是空的!”
通訊兵的報告,陸續傳來。
整個580.7高地,從前到后,從上到下,都被三連的戰士們,翻了個底朝天。
結果,和情報上說的一樣:空無一人。
老馮也跟著大部隊上來了,他走到唐連長身邊,松了口氣。
“老唐,看來,是你想多了。美國人,肯定是怕了咱們,提前跑了!”
唐連長沒有說話。
他的眉頭,依舊緊鎖著。
他不相信美國人會“跑”。
這些天跟他們交手下來,他很清楚,那幫家伙,有多難纏。尤其是他們的精銳部隊,沒有上級的命令,絕不會輕易放棄一個重要的戰略高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蹲下身子,用手捻起一點地上的泥土。
泥土是松軟的,還帶著潮氣。
是新土。
他又走到一個被遺棄的散兵坑旁,用刺刀,輕輕地刮開表面的浮土。
底下,是一排整齊的、用工兵鏟挖出來的痕跡。
他的目光,掃過整個山頂。
這里太平靜了,太平靜了。
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他站起身,對著已經有些放松下來的戰士們,大聲命令道:
“所有人都別他娘的閑著!一組負責警戒,二組跟我來,把整個山頂,都給老子重新排查一遍!一寸土地都不能放過!挖地三尺,也要給我看看,這地底下,到底藏著什么鬼東西!”
戰士們雖然不解,但還是立刻執行了命令。
唐連長親自帶著一個班的戰士,開始在山頂上,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地方。
一個被落葉覆蓋的凹陷,一個看起來像是被重新填平的彈坑,一處顏色和周圍不太一樣的土壤……
他用他那雙在戰場上練就的火眼金睛,仔細地分辨著這片土地上,留下的每一個細微的痕(痕)跡。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山頂上,除了風聲,就只有戰士們鐵鍬挖土的“沙沙”聲。
就在這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響,突然從陣地東北角的一處灌木叢里,傳了出來。
聲音很小,小得幾乎被風聲給蓋了過去。
可唐連長,卻聽見了。
他整個人,像一只被驚擾的獵豹,瞬間就繃緊了!
他猛地一轉身,將手里的98k,死死地指向了那個方向!
與此同時,他身邊的十幾個戰士,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對聲音的敏感,早已刻進了骨子里。
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在一秒鐘之內,齊刷刷地,對準了那片寂靜的灌木叢。
整個山頂,瞬間,落針可聞。
緊接著。
“嘩啦……”
又一陣輕微的、像是碎石從斜坡上滑落的聲音,從同一個方向,傳了出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