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筒的光柱,像一柄搖搖晃晃的、昏黃的劍,在漆黑的山洞里,做著最后一次不甘的巡視。
王富貴嘆了口氣,把別在腰間的麻繩,又緊了緊。他準備走了。這趟,算是白跑了。什么武功秘籍,什么絕世高手,都是說書先生嘴里騙人的玩意兒。
他轉過身,準備爬出這個讓他折騰了半天、卻只換來一身泥和滿心失望的破洞。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手電光無意中,從洞壁的底部,貼著地面,掃了過去。
光柱的邊緣,似乎,擦到了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咦?”
他停下腳步,好奇地,將光柱,重新對了過去。那光,穿透黑暗,照清了洞壁的根部。
看清那東西的瞬間,王富貴“啊”地一聲,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樣,僵在原地。手里的“虎頭”牌手電筒,“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01.
1984年的風,是帶著一股“功夫味兒”的。
那一年,一部名叫《少林寺》的電影,像一顆炸雷,在中國這片沉寂了許久的土地上,炸開了鍋。電影里,十三棍僧救唐王,覺遠和尚練神功,看得人熱血沸騰,心馳神往。
一夜之間,仿佛全中國的人,都做起了武俠夢。
在遼寧本溪這個重工業城市的周邊,那些冒著黑煙的煙囪底下,那些散落在山坳里的村莊里,這股“武術熱”,也燒得正旺。
村里的年輕人,不再滿足于掰手腕、摔跤。他們開始模仿電視里的招式,嘴里喊著“哈!嘿!”,一招一式,比劃得有模有樣。誰要是能翻個利索的跟頭,或者一腳踢得比別人高,都能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
黑白電視機,是村里最金貴的寶貝。每到晚上,有電視的人家,院子里總是擠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伸長了脖子,看那小小的屏幕里,大俠們飛檐走壁,除暴安良。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也通過各種渠道,悄悄地流傳了進來。識字的人,就成了說書先生,晚上沒事,就給大家伙兒念上一段。什么“降龍十八掌”、“九陰白骨爪”,聽得人如癡如醉。
大家伙兒茶余飯后,聊得最多的,不再是東家長西家短,而是哪位大俠的武功更高,哪本秘籍的威力更大。
“要說厲害,還得是郭靖郭大俠,一掌出去,龍都飛出來了!”
“瞎說!令狐沖的獨孤九劍才叫絕,管你什么招式,一劍就給你破了!”
聊得多了,幻想,也就多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開始傳的。說,咱這邊的千山山脈,自古就是深山老林,以前肯定有過什么高人隱居。那高人死了,他那身驚天動地的本事,肯定得找個地方藏起來啊。藏哪兒?那還用說,肯定是藏在哪個不為人知的山洞里,等著有緣人去發現唄!
這個傳言,有鼻子有眼,說的人多了,聽的人,也就信了。
一時間,村里不少半大小子,都偷偷地往山里跑,幻想著自己,就是那個能開啟驚天寶藏的“有緣人”。
02.
王富貴,就是這群“有緣人”里,最癡迷的一個。
他三十出頭,是村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莊稼漢。人老實,話不多,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就是這么一個老實人,心里,卻藏著一個火熱的武俠夢。
他不像村里其他人,只是嘴上說說,他是真練。
他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樹上,吊了一個用麻袋裝滿沙子的沙袋。每天干完農活,他都要對著那個沙袋,哼哧哼哧地,打上幾百拳。他還學著電視里的樣子,扎馬步,練劈叉,常常累得一身臭汗,腰酸背痛。
妻子總笑話他:“你都多大歲數了,還跟個半大小子一樣,瞎折騰個啥?真能練出個名堂來?”
王富貴也不跟她爭,只是嘿嘿地笑。他知道,自己這點三腳貓的功夫,跟電視里的大俠,差著十萬八千里。
他缺的,是一本“秘籍”。
就像郭靖,要不是在山洞里碰到了馬鈺道長,學了全真教的內功,后來又得了《九陰真經》,他能成大俠嗎?
就像張無忌,要不是掉下懸崖,在山洞里練了《九陽神功》,他能當上明教教主嗎?
王富貴覺得,自己跟那些大俠的差距,就是差了這么一個天大的機緣,一本無敵的秘籍。
當村里那個“山洞藏秘籍”的傳言,傳到他耳朵里時,他的心,一下子就活了。
他不像那些半大小子一樣,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鉆。他開始四處打聽,專門找村里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套他們的話。
終于,村里那個九十多歲的、耳朵都快聾了的“三爺”,在喝了他二兩好酒后,瞇著眼睛,神神秘秘地,給他指了一個地方。
“富貴啊,我跟你說,你別告訴別人。”三爺壓低了聲音,“咱村東頭那片鷹愁澗,你曉得吧?那澗的半山腰上,有個山洞,洞口長滿了藤,一般人發現不了。我年輕的時候,聽我爺爺說,清朝那會兒,有個反清復明的大俠,被官府追殺,最后就死在了那山洞里。他那身本事,肯定也留在了里面。”
這個傳說,比之前的,要具體得多,也“真實”得多。
王富貴的心,砰砰直跳。他覺得,自己的機緣,來了。
03.
王富貴決定,要去探一探那個鷹愁澗的山洞。
這件事,他沒敢告訴媳婦。他知道,媳婦肯定不會同意,少不得又是一頓數落。他決定,偷偷地去。
他準備了好幾天。
那個年代,沒有什么專業的戶外裝備。他能找到的,都是最樸素,也最實用的東西。
他先是去供銷社,咬了咬牙,花了三塊五毛錢,買了一個嶄新的“虎頭”牌手電筒,又花了一塊錢,買了兩節最貴的“白象”牌電池。這手電筒,就是他在黑暗中的眼睛,是這次行動最重要的裝備。
他又找出了家里那根最結實的、用來捆麥秸的麻繩,足足有二十多米長。他把繩子在水里浸了浸,又晾干,讓它變得更有韌性。
他還準備了一把小號的鶴嘴鋤,一把工兵鏟。這是他的“兵器”,萬一洞里有什么石頭堵路,或者要挖點什么,都能用得上。
吃的,他也準備好了。四個自家蒸的、又大又硬的白面饅頭,一個裝滿了涼白開的軍用水壺。
一切,準備就緒。
他挑了一個媳婦回娘家的日子。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把所有的裝備,都裝進一個軍綠色的帆布挎包里,又在腰上,纏好了那卷麻繩。
他跟還在睡夢中的孩子打了聲招呼,就悄悄地,推開院門,像一個即將出征的俠客,消失在了黎明的晨霧中。
鷹愁澗,在村東頭,離村子有十幾里山路。
路,不好走。都是些崎嶇不平的小道,有的地方,甚至沒有路,要手腳并用地,在長滿了青苔的石頭上攀爬。
王富貴體力好,常年干農活,這點山路,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他心里,揣著那個火熱的秘籍夢,腳下的步子,也變得格外輕快。
他爬上山坡,穿過密林。林子里,很安靜,只能聽到鳥叫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斑斑駁駁地灑下來,照在地上。
他走了大概兩個多時,終于,來到了鷹愁澗的澗邊。
這是一道很深的峽谷,下面是湍急的溪流。他站在澗邊,往下望,只覺得兩腿發軟。
他定了定神,開始按照三爺的描述,在半山腰上,尋找那個被藤蔓遮住的洞口。
找了大概半個多鐘頭,他終于,在一片不起眼的、掛滿了藤蘿的巖壁后面,發現了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洞口不大,只夠一個人,勉強彎著腰鉆進去。
王富貴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他找到了。
那本能改變他一生命運的武功秘籍,或許,就在這個黑洞洞的山洞里,靜靜地,等了他幾百年。
04.
王富貴從挎包里,掏出了那個嶄新的“虎頭”牌手電筒。
他按了一下開關,一道明亮的光柱,射進了黑漆漆的洞口。光柱里,可以看到無數細小的灰塵,在飛舞。
他深吸一口氣,貓著腰,鉆了進去。
山洞里,比他想象的,要深,也要大。
剛進去的一段,很狹窄,只能容一個人側著身子走。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常年不見陽光的、混雜著泥土和腐爛樹葉的潮濕氣味。腳下,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會踩到水坑。洞頂上,不時有冰冷的水滴,滴落在他的脖子里,讓他激靈靈地打個冷顫。
走了大概十幾米,前面,豁然開朗。
出現了一個大概有半間屋子大小的、天然形成的石室。
王富D貴的心,狂跳起來。他覺得,地方,肯定就是這里了!
他舉著手電筒,開始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搜索著這個石室。
他先是把地面,照了個遍。地上,除了石頭和爛泥,什么都沒有。他又去照墻壁。洞壁,是天然的巖石,上面濕漉漉的,長滿了青苔,有的地方,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他用手,敲了敲,都是實心的,不像是藏著東西的樣子。
他不死心,又用工兵鏟,在石室的中央,挖了幾個坑。挖了大概半米深,除了石頭,還是石頭。
折騰了快一個小時,王富貴,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別說秘籍了,連一根人骨頭,一張爛紙片,他都沒發現。
這里,除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沒有任何人類活動過的痕跡。
他泄氣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一塊還算干爽的石頭上,從挎包里,拿出了一個冰冷的饅頭,就著水壺里的涼水,大口地啃了起來。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他現在覺得,自己就是個天大的傻子。被一個九十多歲的老糊涂,幾句話,就騙得團團轉。還真信了什么大俠,什么秘籍。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老老實實地回家種地,練練那三腳貓的拳腳,強身健體,才是正道。
他自嘲地笑了笑,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個饅頭塞進肚子,站起身,準備打道回府。
就當是出來,爬了一回山,見了回世面吧。
05.
王富貴把工具,重新收拾好,放回了挎包里。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這個讓他空歡喜一場的“藏寶洞”。
在轉身往回走之前,他還是有些不甘心。他舉起手里的手電筒,最后一次,仔仔細細地,將整個石室,又照了一遍。
光柱,緩緩地,從洞頂,掃到洞壁,再從洞壁,掃到地面。
他想把這個地方,牢牢地記在心里,也算是給自己這次“尋寶”之旅,畫上一個句號。
就在光柱,即將要從最里面那面洞壁的根部,掃過去的時候,他手里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光柱的邊緣,好像,擦到了一個什么東西。
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那東西,大部分,都埋在洞壁根部的爛泥和碎石里,只露出了一小塊,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王富貴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是什么?
他好奇地,走了過去,蹲下身,將手電筒的光,對準了那個地方。
他伸出手,想把那東西刨出來。可手剛碰到,就感覺那東西,硬邦邦的,還帶著一種奇怪的、光滑的弧度。
他從腰間,拔出那把小號的工兵鏟,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著那東西周圍的泥土和石塊。
泥土,被一點點地,刨開。
那個白乎乎的東西,也一點點地,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那好像是……一截骨頭?
王富貴的手,停住了。他感覺自己的后背,開始冒涼氣。
他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繼續往下挖。
很快,更多的白色,從泥土里,顯露了出來。
一截,兩截,三截……
那不是普通的獸骨!那彎曲的弧度,那扁平的形狀……
那是人的肋骨!
王富貴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扔掉手里的工兵鏟,像被蝎子蟄了一樣,連滾帶爬地,往后退了好幾步。
他靠著冰冷的洞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想跑,想立刻逃離這個不祥之地。
可一股強烈的好奇心,又像鉤子一樣,死死地,勾住了他的腳。
他哆哆嗦嗦地,重新拿起手電筒,將光柱,對準了那個地方。
他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一點一點地,挪了過去。
他湊近了,蹲下身,借著手電光,仔仔細細地,朝那個被他刨開一半的土坑里,望了過去。
看清里面的東西后,王富貴“啊”地一聲,整個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