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惠的指尖,停在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藍色手帕上。
海藍色,像三十五年前,陳衛東身上那件海軍軍裝的顏色。
她已經57歲了,未婚,無孕。在鄰居眼里,她是個體面又孤僻的上海老阿姨,每天把自己的小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講話輕聲細語,從不與人交惡。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塊地方,早就荒了。
“都三十五年了,找他做什么呢?”她問自己,聲音輕得像嘆息。
抽屜深處,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她,梳著兩條麻花辮,笑得無憂無慮。身邊站著一個穿著白色海軍常服的年輕軍官,英挺,俊朗,眼神清澈得像海。
就是這道眼神,讓她記了一輩子。
她“啪”地一聲合上抽屜,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與其守著回憶枯萎,不如就瘋一次。
她要找到他。
她要問一句,陳衛東,你還記得我嗎?
01.
林惠決定上電視。
在上海這個什么都講究效率的城市里,靠自己去人海撈針,無異于癡人說夢。她看中了本地一檔很火的尋人節目,《緣來是你》。
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對方的編導小姑娘聲音很甜,但也很官方。
“阿姨您好,您要尋親還是訪友?”
“找人。”林惠握著話筒,手心有些出汗,“找我……一位故人。”
“請問您有對方的姓名、年齡、籍貫和失聯前的大概地址嗎?信息越詳細,我們成功的幾率就越大。”
林惠報出那個在心里念了無數遍的名字:“他叫陳衛東,當年在海軍服役。我們是1989年在上海認識的,他當時……大概二十出頭。”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阿姨,1989年……到現在三十五年了。當時也沒有手機和網絡,部隊信息又很保密,這個尋找難度非常非常大。”
“我知道難。”林惠的聲音很平靜,“但不試試,我不甘心。”
編導小姑娘似乎被她的執著打動了,語氣柔和了些:“這樣吧阿姨,您方便的話,明天來我們臺里一趟,我們當面聊聊。您也把當年和這位陳先生有關的東西,比如信件、照片,都帶上。”
“好的,謝謝你。”
掛了電話,林惠走到窗邊。樓下,是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霓虹閃爍,繁華喧囂。
她的思緒,卻飄回了三十五年前那個安靜的午后。
那年她二十二歲,在一家國營書店當店員。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她正踮著腳,想把一本《紅樓夢》放回高高的書架上。
一只手從她身側伸過來,輕松地接過了書,穩穩地放了回去。
她一回頭,就撞進了一雙明亮的眼睛里。
他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色海軍服,肩章在陽光下閃著金光。他很高,逆著光,輪廓顯得格外清晰。
“謝謝。”林惠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不客氣。”他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小同志,你喜歡看書?”
他的普通話帶著一點北方口音,干凈利落,像他的人一樣。
那就是她和陳衛東的第一次見面。
沒有驚天動地,卻足以讓她記一輩子。
02.
第二天,林惠帶著那個海藍色的手帕和唯一的合影,準時出現在了電視臺。
接待她的是昨天通過電話的那個編導,叫小王。小王看著眼前這位阿姨,衣著素雅,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說話慢條斯理,很有上海女人的精致和體面。
“林阿姨,您請坐。”
小王給她倒了杯水,目光落在了她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的照片和手帕上。
“這就是……陳衛東先生?”小王拿起照片,語氣里有些驚艷,“真精神。”
“他當年是他們艦隊最英俊的水兵。”林惠的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笑意。
“你們是怎么分開的呢?”小王開始進入正題,這是節目最需要的故事性。
林惠的眼神暗了下去。
“他部隊有紀律,我們不能經常見面。大多時候,都是他寫信給我。”
他們的戀愛,是典型的80年代模式。鴻雁傳書,字短情長。陳衛東的信,總是寫在部隊統一的信紙上,開頭永遠是“親愛的惠”,結尾永遠是“你的衛東”。
信里,他會聊海上的風,天上的云,聊訓練的辛苦,也聊對未來的憧憬。
他說,等他服役期滿了,就申請來上海工作。他要在這里安家,要娶她,要一輩子對她好。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外灘。”林惠的聲音有些發飄。
那是他要隨艦隊出海執行一個長期任務的前夜。江風吹著,有點涼。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衣服上還有淡淡的肥皂味。
“惠,等我回來。”他定定地看著她。
“我等你。”她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塊海藍色的手帕,塞到她手里:“想我的時候,就看看它。它跟我的軍裝一個顏色,看到它,就像看到我。”
她以為那只是一次尋常的告別。
誰知道,那竟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他再也沒有回來,信也斷了。她去他留下的部隊地址找過,部隊早已移防,杳無音訊。
小王聽著,也沉默了。這樣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并不少見。一個錯過,就是一生。
“林阿姨,您放心。”小王握住她的手,“我們節目組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幫您找到陳先生。三十五年的等待,不能就這么算了。”
03.
節目組的效率很高。
他們根據林惠提供的零碎信息,開始聯系退役軍人事務部門,在各大軍旅論壇發布尋人啟事,甚至聯系了當年那個艦隊可能存在的老兵社群。
一個星期過去,杳無音訊。
又一個星期過去,依然石沉大海。
陳衛東這個名字,太普通了。同名同姓的,在全國范圍內一查,就有成千上萬個。年齡對得上的,也有一大把。
林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她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決定是不是太沖動,太不切實際了。
或許,他早已結婚生子,兒孫滿堂,過著幸福的生活。或許,他早已不記得上海有過一個叫林惠的姑娘。甚至……或許他早已不在人世。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像一根針,狠狠扎進她的心里。
那段時間,她晚上總是做夢。
夢里全是他們在一起的片段。
他帶她去吃城隍廟的小籠包,他不太會用筷子,笨拙的樣子逗得她直笑。他把自己的那份,小心地夾到她的碗里,“你太瘦了,多吃點。”
他休假,陪她去公園。兩人坐在長椅上,一句話不說,也能待一下午。他會把她的手,輕輕握在自己寬大的手掌里,暖暖的。
他告訴她,大海看起來很美,但發起脾氣來,比什么都可怕。他說:“惠,你就像大海,表面看著平靜,我知道,你心里有力量。”
夢醒時分,枕邊總是濕的。
她57歲了,早就過了愛做夢的年紀。可是關于他的夢,卻越來越清晰。
就在林惠快要放棄的時候,小王打來了電話,聲音里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
“林阿姨!有線索了!!”
04.
一個偶然的機會,節目組聯系到了一位當年在同一支艦隊服役的老兵。
這位老兵對陳衛東這個名字有印象。
“陳衛東?我記得!我們都叫他‘拼命三郎’,訓練特別刻苦,人也仗義!”老兵在電話里說,“后來他任務中受了傷,提前退役了。聽說……是回了老家吧?他老家好像是青島那邊的。”
青島!
這個地名,像一道光,瞬間照亮了林惠灰暗的世界。
節目組立刻將重心轉向青島,聯系了當地的退役軍人安置辦。在無數個叫“陳衛東”的檔案里,他們通過年齡和服役經歷篩選,終于鎖定了一個高度疑似的目標。
檔案上的退役信息和那位老兵的描述基本吻合。
上面還有一個地址。雖然是十幾年前登記的,但終歸是一個明確的指向。
“林阿姨,我們找到了一個地址!在青島!”小王的電話再次打來,“我們節目組打算派一個團隊過去核實,您要不要……”
“我去。”林惠不等她說完,就脫口而出。
她的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
“我自己去。不管結果如何,我想第一個見到他。”
她訂了最快一班去青島的火車。坐在飛馳的列車上,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林惠的心,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既期待,又害怕。
她反復看著那張合影,照片上的陳衛東,笑容燦爛,眼神堅定。
三十五年了。
他會變成什么樣?頭發白了嗎?身材發福了嗎?他還會認得我嗎?
他結婚了嗎?他的妻子是什么樣的人?他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一個個問題在她腦海里翻涌,讓她坐立難安。
她甚至在心里演練了無數遍見面的場景。
她要穿什么衣服,說什么話。是該笑著說“好久不見”,還是該哭著問他“為什么不回來找我”。
想來想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05.
火車到站,林惠按照地址,打車來到一個看起來頗有年代感的老舊小區。
紅磚墻,水泥地,樓道里堆著一些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安逸又陳舊的生活氣息。
她找到了那棟樓,那個門牌號。
三樓。
短短三層樓的樓梯,林惠卻走得比一輩子還要漫長。每上一個臺階,她的心跳就快一分。
她扶著墻,深呼吸,試圖平復自己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臟。
就是這里了。
一扇深綠色的,漆皮有些剝落的木門。
她抬起手,卻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
三十五年的等待,答案就在這扇門后。她害怕,怕推開門,是一個她無法接受的現實,會將她最后的念想徹底擊碎。
可她更怕,怕自己連推開門的勇氣都沒有。
最終,她還是用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叩響了門。
“篤,篤,篤。”
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后是門鎖轉動的聲音。
門后的景象,瞬間映入林惠的眼簾。
剎那間,林惠整個人如同被雷電擊中,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