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盛夏的北京,老張,你怎么在這兒閑晃?”一聲爽朗的方言突然擲下,讓正在總參招待所小院慢步的張力雄猛地抬頭。說話的是皮定均,兩人從1930年代一路并肩拼殺到眼前,轉眼已是花甲之年。院子里梧桐沙沙作響,時間卻像是瞬間回到了草地、到伏牛山的炮火聲里。
張力雄1913年出生在福建上杭才溪,鄉親們管那里叫“模范鄉”,但在他當紙廠學徒的那些年模范二字只能是奢望。1932年,19歲的他摸黑跑去紅軍招兵點報到,自此離開東溪小道,闖進波瀾壯闊的年代。兩年后瑞金政治工作會議,他第一次與毛澤東對話。“要爭做模范哩!”主席話音不高,卻燙得年輕人腳底發熱。那句話此后成了他遇險時的一根火棍,時時點亮方向。
長征途中,他頂著槍林彈雨三過草地,到華家嶺又挨了一槍,彈頭擦著肺葉鉆出去,口中血腥味至今記得。有意思的是,正因那傷,他才在河西走廊被老鄉藏進夾墻得以活命,成了高臺血戰僅剩的三個人之一。年底清點番號,原本滿編的團只剩薄薄一頁名單,他站在墻根,腿傷滲血,心里空得要命。
抗戰爆發后他被調到抗大,再后來去太行組建獨立大隊,忙著給基層骨干補課。一群小伙子圍著他學政工、學騎馬、學埋鍋造飯,他卻惦記糧倉見底。不得不說,那次“虎口籌糧”真像電影:三個人扛著空麻袋闖進駐有日軍的小村,拎出三千斤小米外加兩只羊,順帶把偽“維持會長”教訓了一頓?;爻桃股岷冢瑥埩π郯褭C關槍反背,一步三回頭,嘴里嘀咕“老子命真硬”。
1942年,他與皮定均在豫北首次搭檔。兩個人同歲,一個管槍一個管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智取林縣那回,先放風八路軍要調二十個團攻城,又故意在山頭架木炮。對面偽軍亂了陣腳,夜里撤出大半,等東門洞開,兩人率隊悄聲摸到墻根,炸藥包轟的一下,天亮城池換了旗。皮定均拍拍他肩膀:“帳算你頭上,我跟著撿便宜。”
1946年中原突圍前夜,兩人在竹林里借月光寫下生死留言——誰先走,活著的人替兄弟送花圈。第一旅掩護主力,硬頂著二十二萬大軍滾壓似的合圍;張力雄率第三旅轉戰武當山。彼此不知道對方能否沖出包圍,卻都暗咬牙:“我要活,也得他活。”三年后,淮海戰場再見,兩個滿身塵土的中年人哈哈大笑,把那本卷邊的筆記本晃在空中:“花圈省了,酒得補上。”
新中國成立,他當第13軍政委鎮守西南。授銜時,輪到他只是一枚大校肩章。外人惋惜,他卻揮手:“我這條命早搭在高臺城了,現在還能喘氣,看啥軍銜?”話雖平淡,卻道出一代紅軍底色。1961年補授少將,他把勛章塞進抽屜,轉身就去昆明軍區駐地。后來任云南省軍區政委,邊境形勢緊張,他天天戴草帽往哨所跑,參謀暗地里算過,半年里這位老政委行程比年輕軍醫還多。
時間來到1975年,皮定均短暫進京,兩人小院相逢。得知老伴侶待命無職,皮定均當晚撥通總政干部部長梁必業的電話,嗓門直沖樓板:“老張是老紅軍,我要他!”第二天,任免名單送到中南海。毛澤東翻到“張力雄”三個字,停筆片刻寫道:“去江西省軍區任政委?!迸玖攘?,卻像旱季雷雨,把沉在水底的船猛地托起。
趕到南昌,他已六十二歲。省軍區民兵骨干見慣了頭發花白的干部,卻沒見過這般干勁的將軍:白天跑靶場,夜里鉆倉庫,一住就是整月。江西丘陵多,他索性把車丟在半道,翻山越嶺和鄉親聊天。有人勸他“將軍多保重”,他笑說:“我張力雄,就是老黃牛?!蹦穷^木雕黃牛后來一直放在南京干休所的電視柜下,角磨得油光锃亮。
遺憾的是,1976年7月7日,皮定均乘機在漳浦海域失事。靈堂里,張力雄用顫抖的手把白花圈擺正,低聲念:“皮司令,花圈我送到了?!睉鹩炎吡?,他活得更像?!皖^拉犁,寸土不讓。1988年離休,他把積蓄分三筆捐回上杭,用于獎學金和修路。身邊人問:您自己不留點?他擺手:“夠吃夠穿就行,錢讓娃娃們去念書?!?/p>
2023年冬,南京忽下大雪。干休所里,109歲的老人披著軍大衣坐在窗前,捧著那架德制望遠鏡。雪落無聲,他的目光卻仍明亮——似乎穿過了林縣高墻、穿過中原夜戰,也穿過毛主席寫下“去江西”那行重墨。他沒再說話,只輕輕把望遠鏡擦凈,放回盒里;像是放下一段傳奇,又等待下一陣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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