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天還乍暖還寒,凌晨四點多的天跟潑了墨似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王老四披著件舊軍大衣,趿拉著一雙半舊的解放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東頭的池塘走。
褲兜里揣著半包皺巴巴的“紅梅”煙,還有個打火機,可他沒心思抽。
風有點涼,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他縮了縮脖子,心里那股子燥熱卻怎么也壓不下去。
還有幾十米就到塘邊了,往常這個時候,天蒙蒙亮,塘里養的魚就開始撲騰著要食吃了。
那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凌晨里聽著,比啥音樂都讓王老四安心。
可今天,太靜了,靜得瘆人。連水草里常叫喚的野鴨子都啞了火。
王老四心里“咯噔”一下,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起來。
走到塘埂上,他借著遠處養雞場透來的一點微弱燈光,朝水面望過去。
這一望,他整個人就像被雷劈了,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
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像下了一場大雪。
那些白點子隨著微風,慢慢地在水面上打著轉。
不是雪,是他那些寶貝疙瘩,是他后半輩子的指望——那些魚,大大小小的,草魚、鰱魚、鯽魚,全都翻著白肚皮,一動不動地浮在水上。
連著前幾天剛撒下去的小蝦苗,也死絕了,白色的蝦殼像一層碎米,鋪滿了近岸的淺水區。
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混雜著爛泥的氣味,直往他鼻子里鉆。
王老四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扶著旁邊一棵老柳樹,差點吐出來。
他從兜里摸煙,手指抖得跟風中的樹葉似的,劃了好幾次打火機,才把煙點著。
他猛吸了一口,煙霧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可他感覺不到辣,只覺得從頭到腳一片冰涼。
這三畝大的池塘,是王老四拿出了大半輩子的血汗錢盤下來的。
王老四今年四十八,是個地道的莊稼漢。
跟村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他二十歲出頭就跟著老鄉南下廣東,在工地上搬過磚,在電子廠里擰過螺絲,后來又學了點手藝,跟著裝修隊干水電。
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去年秋天,他跟著的工頭卷錢跑了,小半年的工錢打了水漂。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常年勞累落下的腰病犯了,疼得直不起來。
躺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聽著窗外工地的嘈雜聲,王老一忽然就覺得累了,不想再漂了。
他給家里媳婦秀蘭打電話,電話那頭,秀蘭沒多說啥,就一句話:
“錢沒了就沒了,人回來就行?!?/p>
王老四當天就買了回家的火車票。
回到家,看著自己婆娘眼角添的皺紋,還有上初中的兒子狗崽那半大不小的個頭,
王老四心里又酸又愧。他覺得自己這個當家的男人沒本事,沒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
在家休養了兩個月,腰好得差不多了。一天吃飯的時候,王老四悶著頭,
喝了口酒,突然對秀蘭說:“我想把村東頭張大爺那個舊池塘盤下來,養魚?!?/p>
秀蘭夾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你瘋了?咱家那點錢,是留著給狗崽將來上高中、上大學的,你倒好,全想扔水里聽個響?”
“那不是扔水里,”王老四聲音不大,但很執拗,“我打聽過了,現在鎮上飯店多,
魚不愁賣。張大爺年紀大了,他那倆兒子都在城里,沒人管那塘了,才想著賣的。
咱離得近,照看著也方便??偙任以俪鋈ゴ蚬?,一年到頭見不著你們娘倆強。”
“養魚是那么好養的?萬一鬧個魚病,一下就賠光了!你干了一輩子力氣活,懂那個?”秀蘭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聲音也高了八度。
王老四沒跟她吵,只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眼睛有點紅:
“我不想再出去了。在外面,腰疼得睡不著的時候,想的就是你們娘倆。
我想守著家,守著你們。這事兒我琢磨很久了,不是頭腦一熱?!?/p>
看著丈夫眼里的血絲和藏不住的疲憊,秀蘭心里一軟,嘴上卻不饒人:
“說得好聽,你就是不想出去受苦了,想在家當地主老爺。”
話是這么說,但第二天,秀蘭還是從床底下那個上了鎖的木箱子里,
把存折拿了出來。那上面是三萬六千塊錢,是他們倆二十多年來,
一張一張票子攢下來的,是王老四用汗水,秀蘭用一個個不眠的擔心夜晚換來的。
“就這些了,你要是賠光了,我可沒地兒給你哭去?!?/p>
秀蘭把存折拍在王老四手里,扭過頭去擦眼睛。
王老四捏著那本薄薄的存折,覺得比工地上扛的水泥袋子還沉。
他沒說啥“我一定能掙錢”的豪言壯語,只是對媳婦憨憨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感激,有決心,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池塘盤下來花了一萬五。
剩下的錢,王老四盤算著,得清淤,得買魚苗,得買飼料,每一筆都得花在刀刃上。
盤下池塘那天,村里不少人來看熱鬧。
村西頭的李二斜著眼,嘴里叼著根草,不陰不陽地對王老四說:
“老四,你這可是下了血本啊。這張大爺的塘,好些年沒正經養了,聽說底下淤泥厚得能陷進一頭牛去,你可有得忙了?!?/p>
李二跟王老四差不多大,年輕時也出去混過幾年,沒混出名堂就回來了,在村里游手好閑,靠著幾畝地過日子,總覺得別人都不如他聰明。
他也打過這池塘的主意,想跟張大爺賒著,等掙了錢再給,張大爺沒同意。
現在看王老四真金白銀地拿下了,他心里有點酸。
王老四沒搭理他,只是嘿嘿一笑,脫了鞋襪,卷起褲腿就下了水。
水剛過膝蓋,一腳踩下去,黑色的淤泥直接沒過了腳踝。
他要親自試試這塘的底。
接下來的一個月,王老四整個人就像長在了池塘邊上。
他花了大力氣,雇了村里兩個閑漢,三個人一起,愣是把塘底厚厚的一層淤泥給清了出來。
那段時間,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了才回家,渾身上下都是泥點子和腥味,
累得飯都吃不下,倒頭就睡。秀蘭心疼,嘴上還是硬:
“看你那德行,比在工地上還埋汰。”可手底下卻沒停,每天都給他把熱水燒好,把干凈衣服放到床頭。
清完淤,又撒了生石灰消毒。等了半個多月,看著一池清水在太陽底下泛著光,王老四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買魚苗那天,他特地跑了六十多里路,到縣里的水產市場。
他不懂什么品種好,就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問。
看哪家池子里的魚苗活蹦亂跳,他就蹲在那兒跟老板聊半天。
最后選了一家看著最老實的老板,花八千多塊錢,買了草魚、鰱魚、鯽魚好幾個品種的魚苗,用大塑料袋子充上氧,小心翼翼地租車拉了回來。
魚苗下塘那天,兒子狗崽也跟著去看了。
看著那些小小的魚苗一進水就歡快地散開,狗崽也挺高興,問他爹:
“爸,這些魚長大了能賣多少錢?”
王老四抹了把臉上的汗,咧嘴一笑,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發黃的牙:
“養好了,夠你上大學的學費了?!?/p>
從那天起,這三畝池塘就成了王老四的命根子。
他每天雷打不動,天一亮就去巡塘,看看水色,看看魚的活動情況。
上午、下午準時投喂飼料。他舍不得買貴的成品飼料,就自己想辦法,
割嫩草、打豆餅,攪和在一起。看著魚群搶食時在水面砸出的水花,
聽著那“嘩啦啦”的聲音,王老四覺得比什么都動聽。
有時候,李二晃悠到塘邊,看著滿池塘的魚,眼神里藏著點嫉妒,嘴上卻說:
“老四,你這魚長得是不賴。不過我可跟你說,這玩意兒邪乎得很,說不定哪天就……”他話不說完,就搖著頭走了。
王老-四聽了心里不舒服,但也不跟他計較。他只信自己流的汗。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到了第二年開春。塘里的魚明顯長大了不少,大的草魚已經有兩三斤重,
在水里游起來,帶起一道道水波。王老四有時候會撈上一條來,讓秀蘭燉了湯,
那魚湯白得像牛奶,鮮得掉眉毛。每當這時,秀蘭臉上的愁容才會散去一些,
嘴里念叨著:“看著是還行,可一天沒賣出去換成錢,一天就不能把心放肚子里?!?/p>
清明節那天,天氣格外好。一家三口難得都沒事,就搬了小板凳坐在塘埂上。
暖洋洋的太陽曬在身上,柳樹抽出了新芽,綠油油的。
王老四指著水里偶爾翻起的巨大水花,對狗崽說:
“看見沒,那就是最大的那幾條‘頭魚’,等到秋天,一條就能賣個百十來塊?!?/p>
狗崽玩著手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秀蘭看著丈夫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和鬢角冒出的幾根白發,沒說話,只是起身回家,給丈夫和兒子拿了兩個蘋果。
王老四啃著蘋果,看著這一池的希望,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實。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秋天,魚販子開著車停在塘邊,一網下去,
滿是活蹦亂跳的大魚,紅色的票子塞滿了他干癟的錢包。
到時候,他要給秀蘭買件金首飾,給狗崽換個新手機,剩下的錢存起來,誰也別想動。
他甚至想好了,等魚賣了錢,就在塘邊蓋個小磚房,
夏天晚上搬個躺椅在門口乘涼,聽著塘里的水聲,喝著小酒,那日子,神仙也不換。
然而,他所有的美夢,都在清明節過后的第三天凌晨,被眼前這白花花的一池死魚,擊得粉碎。
天,漸漸亮了。
村里早起的人,陸陸續續發現了池塘的慘狀。消息像長了翅膀,
不一會兒就傳遍了整個村子。人們三三兩兩地圍在塘邊,
對著那一池死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是咋回事?。亢煤玫聂~,怎么一夜之間全死了?”
“肯定是被人下毒了!要不哪能死得這么干凈!”
一個大嬸壓低了聲音,說得斬釘截鐵。
“誰這么缺德???斷人財路,這是要遭天譴的!”
“不好說,不好說……”
王老四還坐在那棵老柳樹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腳底下已經扔了一地的煙頭。
秀蘭聞訊趕來,看到這副景象,兩眼一黑,差點沒站穩,
幸好被旁邊的鄰居扶住了。她沒哭,也沒罵,只是走到王老四身邊,
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二也來了。他擠進人群,先是“哎呀”一聲,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然后繞著池塘走了一圈,蹲下來捻了捻岸邊的死蝦,又聞了聞水里的味兒。
“老四啊,”他站起身,走到王老四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
“我就說吧,這養魚的風險大。你看這水,有點發黑,聞著還有股怪味。
八成是水質壞了,魚缺氧死的。這叫‘泛塘’,神仙也救不了。”
他這話說得像個專家,立馬就有人附和:“對對對,李二說得有道理,以前聽說過這事,一死就是一整塘。”
“胡說!”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是村里的老會計,一個讀過些書的老頭,
“要是泛塘,死的都是大魚,小魚還能活點。你們看,這塘里連蝦苗都死絕了,一個活口都沒留,肯定是投毒!”
老會計的話像塊石頭扔進了人群,立刻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投毒?誰干的?”
“王老四平時老實巴交的,跟誰有這么大的仇?”
人們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來掃去,最后,有不少人有意無意地落在了李二身上。
村里人都知道李二當初也想盤這塘,沒盤成。
李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就跳了起來:“看我干啥?我可沒那閑工夫!
再說了,我跟他能有啥仇?我這是好心幫他分析分析,你們別狗咬呂洞第一,不識好人心!”他說著,還心虛地往后退了兩步。
王老-四對周圍的爭吵充耳不聞。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投毒?泛塘?
他分不清楚,也不想去分。他只知道,他所有的希望,都變成了眼前這些浮在水面上的白色垃圾。
那不是魚,那是他給媳婦買金首飾的錢,是兒子上大學的錢,是他后半輩子安穩日子的夢。
秀蘭扶著他,聲音沙啞地勸:“當家的,咱……咱報警吧。”
報警?王老四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媳婦。報警有用嗎?
警察來了,查來查去,要是查不出個所以然呢?
就算查出來是李二干的,把他抓起來,自己這滿池塘的魚能活過來嗎?錢能回來嗎?
不能。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報警?!彼麊≈ぷ诱f,聲音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報了警,咱家就成了全村的笑話了。”他王老四一輩子要強,沒求過人,也不想讓別人看他的笑話。
“那……那可咋辦啊?就這么算了?”
秀蘭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一串串地掉了下來。
王老四沒說話,他站起身,走到塘埂邊,死死地盯著那片發黑發臭的水。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天天守著,日日看著,水色一直很好,魚也吃得歡,怎么會一夜之間就變成這樣?
李二說的“泛塘”?不可能,頭天晚上他還看了,好好的。
老會計說的“投毒”?他想不出自己得罪了誰,要下這么狠的手。
李二雖然嘴碎招人煩,但王老四不覺得他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干這種犯法的事。
那到底是為什么?
這個問題像一條毒蛇,纏住了他的心,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轉身對人群里一個本家侄子說:“二柱,你回家幫我把柴油抽水機拉來?!?/p>
“四叔,你要干啥?”二柱不解地問。
“抽水?!蓖趵纤牡难劬铮谝淮斡辛艘稽c光,但那光很冷,很硬,“我要把這塘里的水抽干,看看底下到底有啥名堂!”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抽干水?這三畝大的池塘,得抽到什么時候去?
而且抽干了又能怎么樣?魚都死了,還能看出一朵花來?
秀蘭也拉住他:“當家的,你別犯傻!這得花多少柴油錢??!”
“花多少也得抽!”王老-四一把甩開她的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強硬,“我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他要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讓他徹底崩潰,他也必須要知道。
抽水機很快就拉來了。那是一臺老舊的機器,發動起來“突突突”地響,
像個得了哮喘病的老人。一根粗大的膠皮管子伸進水里,
另一頭,渾濁腥臭的黑水便嘩嘩地往外淌,流到旁邊荒廢的溝渠里。
全村的人幾乎都來了,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
沒人再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漸漸下降的水面上。
大家心里都憋著一股勁,想看看這水底下,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李二站在人群后面,臉色有點發白,眼神閃爍不定,想走,又挪不動腳。
抽水機“突突”地響了一整天。
從早上到中午,又從中午到傍晚。太陽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
池塘里的水,已經下去了一大半,露出了大片大片黑色的、散發著惡臭的淤泥。
那些死魚,有的被沖到了岸邊,有的就陷在爛泥里,白花花的肚皮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刺眼。
王老四一整天沒吃沒喝,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塘埂上,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他的眼睛因為布滿了血絲,紅得嚇人。
秀蘭勸他好幾次,讓他回家歇歇,他都跟沒聽見一樣。
終于,抽水機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水管里吐出的水流也越來越小。
水,快要見底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脖子伸得老長,往塘底望去。
塘底,除了厚厚的淤泥和死魚的尸體,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看來……就是泛塘了?!庇腥诵÷曕止玖艘痪?,語氣里帶著點失望。
李二似乎也松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正想說點什么。
就在這時,一直沒動的王老四,身體突然猛地一震。
他的瞳孔在瞬間收縮成了兩個針尖,死死地盯著塘中心一處剛剛從爛泥里露出來的地方。
那地方的淤泥似乎比別處要更新鮮一些,像是……像是前不久剛被挖開過。
而在那片被翻動過的黑泥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夕陽的余暉下,反射出了一點點……不一樣的顏色。
他身子前傾,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周圍的人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但因為天色已晚,距離又遠,誰也看不真切。
“四叔,你看到啥了?”侄子二柱大聲問。
王老四沒有回答。他像是被什么東西勾住了魂,整個人一動不動。
他嘴唇微微張開,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兜里的那盒“紅梅”煙,從他哆嗦著的手里滑落,掉在了腳下的泥土上。
他整個人,徹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