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冬天,來得總比別處早一些。
才剛入秋,北風就跟催命似的,卷著光禿禿的樹杈子嗚嗚地嚎。
李老栓緊了緊身上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舊棉襖,往凍得發(fā)紅的手心里喝了口熱氣。
他瞅了眼屋里,炕上躺著的婆娘翠花又在咳嗽,那聲音跟破風箱似的,一聲一聲,扯得人心口發(fā)慌。
“狗蛋他娘,我上山去砍點柴火,你在家把門插好,別下地。”
李老栓的聲音有些粗,帶著山里人特有的大嗓門,但話里的那點心疼,藏不住。
炕上的女人費力地側過身,露出一張蠟黃的臉,嘴唇干得起了皮。
“山里風大,你多穿點,早去早回。”
“知道了。”
李老栓應了一聲,抄起立在墻角的舊斧頭,又拎起那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扁擔和繩子,轉身出了門。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葉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枝丫,像一只只伸向灰白天空的手。
七歲的兒子狗蛋正蹲在樹下,用一根小木棍專注地在地上劃拉著什么,小臉蛋凍得通紅。
看到李老栓出來,狗蛋立馬扔了棍子跑過來,仰著小臉問。
“爹,你又要上山啊?”
“嗯,家里的柴不多了,不燒熱乎點,你娘的病好不了。”
李_老栓伸出滿是老繭的大手,摸了摸兒子的頭頂。
狗蛋的頭發(fā)有些發(fā)黃,軟軟的,像地里的枯草。
“爹,你給我?guī)€野果子唄,要甜的。”
“行,爹記著呢。”
李老栓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
他把斧頭別在腰后,扛起扁擔,大步朝著村東頭的山路走去。
這山,叫黑瞎子山。
老輩人說,山里頭住著山神,也藏著黑瞎子和狼。
李老栓的爹,就是個老獵戶,打了一輩子獵,臨了卻不是折在野獸嘴里,是窮病死的。
他爹死前,把他叫到床邊,抓著他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要把一輩子的囑咐都塞給他。
“栓子,記著,咱靠山吃山,但不能沒良心。”
“山里的活物,都有靈性,能不傷的,就別傷。”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份的,成了精的,碰見了,繞著走,那是給咱積德。”
那時候李老栓還年輕,不懂這些,只覺得他爹是老糊涂了。
可隨著年歲漸長,見的多了,聽的多了,心里頭反倒越來越信這些話。
山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石頭上落了一層薄霜,滑得很。
李老栓走得穩(wěn),一腳踩下去,像釘子一樣扎實。
越往山里走,風越大,刮在臉上跟刀子割似的。
他找了一片松樹林,這里的松樹干,燒起來旺,還耐燒。
他選了一棵不算太粗的枯樹,挽起袖子,朝手心啐了口唾沫,掄圓了膀子就砍了起來。
“哐!哐!哐!”
斧頭砍在樹干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山林里傳出老遠。
砍倒一棵,他就用斧子利索地劈成一段一段,再用繩子捆成兩捆,掛在扁擔兩頭。
這活兒他干了小半輩子,熟練得就像吃飯喝水一樣。
日頭漸漸往西斜了,李老栓估摸著時辰,準備再砍一棵就下山。
就在他掄起斧頭,準備朝著另一棵枯樹下手時,耳朵忽然動了動。
風聲里,夾著一絲很輕微的,像是小貓叫一樣的聲音。
嗚咽,斷斷續(xù)續(xù)的。
李老栓停下了動作,側著耳朵仔細聽。
那聲音是從不遠處的一片灌木叢里傳來的。
他心里犯了嘀咕。
這深山老林的,哪來的貓?
他爹說過,山里頭最忌諱的就是好奇心,有時候好奇心能要人命。
可那聲音聽著實在太可憐了,一聲一聲的,抓心撓肝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過去瞅瞅。
萬一是哪家的孩子跑丟了呢?
雖然這念頭一出來,他自個兒都覺得不可能。
他放下斧頭,輕手輕腳地撥開半人高的灌木叢,朝著聲音的來源摸了過去。
灌木叢后面,是一小片空地。
空地上,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躺在地上,一條后腿被一個黑乎乎的鐵家伙夾住了。
那鐵家伙是老式的獸夾,早就銹跡斑斑,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玩意兒扔在這的。
狐貍的白毛上,沾滿了泥土和血跡,特別是被夾住的那條腿,皮肉都翻了出來,看著就疼。
它看見李老栓,嚇得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嗬嗬”聲,齜著牙,一雙眼睛里滿是驚恐和戒備。
李老栓也愣住了。
白狐貍。
他爹說過,這玩意兒最是有靈性,輕易見不著,見著了,要么是大禍,要么是大福。
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這狐貍的皮毛,在夕陽下泛著一層淡淡的光,要是拿到鎮(zhèn)上的皮貨鋪子,少說也能換個十塊八塊的。
十塊八塊,夠翠花的藥錢了,還能給狗蛋扯幾尺新布做身衣裳。
這個念頭只在李老栓的腦子里轉了一圈,就被他掐滅了。
他想起了他爹臨死前說的話。
“能不傷的,就別傷。”
他又看了看那狐貍的眼睛,那眼神,不像野獸,倒像個人,里頭有害怕,有痛苦,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求。
李老栓嘆了口氣,心腸一下子就軟了。
他慢慢蹲下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
“別怕,別怕,我不是來害你的。”
那狐貍顯然聽不懂人話,依舊警惕地盯著他。
李老栓把手伸過去,想看看他的傷。
白狐貍立馬掙扎起來,獸夾上的齒牙又往肉里陷了幾分,疼得它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李老栓看著不忍心,干脆把心一橫,脫下了自己那件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舊棉襖。
他把棉襖輕輕地蓋在了狐貍的頭上,擋住了它的視線。
“這就看不見了,不怕了啊。”
他一邊念叨著,一邊用兩只手去掰那獸夾。
獸夾的彈簧也不知道銹了多少年,死沉死沉的,李老栓憋紅了臉,腦門上的青筋都蹦了起來,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聽見“嘎嘣”一聲,獸夾被他掰開了一道縫。
白狐貍趁機把腿抽了出來。
李老栓趕緊把獸夾扔到一邊,生怕它再合上。
他掀開棉襖,那白狐貍已經癱在了地上,不住地發(fā)抖,那條受傷的腿,血流得更厲害了。
這么流下去,命都得流沒了。
李老栓皺著眉頭,在四周看了看。
山里人,多多少少都懂點土方子。
他在旁邊找到幾株能止血的草藥,放在嘴里嚼爛了,吐出來,小心翼翼地敷在狐貍的傷口上。
狐貍疼得一哆嗦,但這次沒掙扎,只是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瞅著他。
敷完藥,李老栓又犯了難。
這荒郊野嶺的,傷口露著,感染了也活不成。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里頭的襯衫也打了好幾個補丁。
他一咬牙,從襯衫下擺撕下一條還算干凈的布條,輕輕地給狐貍把傷口包扎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李老栓長出了一口氣,感覺比砍一天柴還累。
他把自己的舊棉襖重新穿上,拍了拍手上的土。
“行了,我能做的就這些了,你自己找個地方躲好吧,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個兒的造化了。”
他站起身,準備去挑自己的柴火回家。
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翠花跟狗蛋該著急了。
可他剛一轉身,就感覺自己的褲腿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拽了一下。
他低頭一看,竟然是那只白狐貍。
他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用嘴咬著他的褲腿,不讓他走。
那雙眼睛就那么瞅著他,里頭的意思,好像是讓他跟著他去個什么地方。
李老栓有點哭笑不得。
“嘿,你這小東西,我救了你,你還不讓我走了?”
他彎下腰,想把狐貍的嘴掰開。
可那狐貍咬得死死的,就是不松口。
“你快松開,我得回家了,我家里還有病人呢。”
李老栓有點急了。
白狐貍不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拽著他的褲腿,往另一個方向拖。
那個方向,不是下山的路,反而是往山更深處去的。
“你這畜生,聽不懂話是吧?”
李老栓有點惱了,他惦記著家里的婆娘孩子,天都快黑了,哪有功夫跟一只狐貍在這耗。
他加重了力氣,想把腿抽出來。
可那狐貍看著不大,力氣卻出奇地大,而且那眼神里的急切,不像是假的。
李老栓的心里又泛起了嘀咕。
他爹以前講過一些山里的邪乎事,說有些成了精的野物,能預知吉兇,有時候會攔著人,不讓人走絕路。
難道是……下山的路有危險?
他抬頭看了看天,天色陰沉,風也越來越大,看樣子像是要下雪。
他心里頭七上八下的,一半是焦急,一半是疑惑。
他試著朝下山的方向走了幾步。
那白狐貍立馬急了,發(fā)瘋似地拽著他,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哀鳴,甚至用腦袋一下一下地撞他的小腿。
李老栓被它撞得生疼,也徹底沒了脾氣。
他蹲下來,看著狐貍的眼睛。
“你到底想干啥?你非要帶我去個地方?”
白狐貍好像聽懂了,松開了嘴,然后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他,眼睛里全是催促。
李老-栓這下是真的犯難了。
一邊是漆黑的深山和一個行為古怪的狐貍,一邊是山下家里等著他回去的妻兒。
天平在他心里晃來晃去。
他想起了狗蛋那張仰著的小臉,想起了翠花病中虛弱的囑咐。
不行,必須得回去。
管它什么靈物不靈物的,家里人最要緊。
想到這里,他心一橫,不再理會那只狐貍,扭頭就走。
他挑起那擔沉甸甸的柴火,邁開大步就朝山下走去。
白狐貍在他身后急切地叫著,聲音凄厲,聽著讓人心頭發(fā)顫。
李老栓不回頭,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心就又軟了。
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
山路崎嶇,他擔著重擔,跑得氣喘吁吁。
身后的狐貍叫聲,漸漸地被風聲蓋過去了。
他心里頭有點不是滋味,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但他很快就把這點不舒服甩到了腦后,滿心都是趕緊回家的念頭。
風越來越冷,吹得他臉頰生疼。
他心里盤算著,這點柴火,省著點燒,能撐個四五天。
等翠花的病好點了,就去鎮(zhèn)上找個力氣活干干,怎么也得給家里添補點。
還有狗蛋,明年就該上學了,束脩還沒著落呢。
生活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但他不能倒下,他身后還有一大家子人指望著他。
想著想著,腳下的路也仿佛沒那么難走了。
他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山腳下靠山屯的輪廓了。
幾縷灰色的炊煙,從村子里的煙囪里冒出來,歪歪扭扭地飄向天空,然后被風吹散。
看到那煙,李老栓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
那是家的味道。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轉過最后一道山梁,通往村口的那條土路,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
他甚至能看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樹。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可就在李老栓的腳踏上村口那片熟悉土地的一瞬間,他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猛地停住了腳步。
他肩上的扁擔,“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兩捆柴火散落一地。
他瞪大了眼睛,張著嘴,死死地盯著村子的方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