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到底去哪了?”王強的聲音又干又啞。
一個月前,妻子李娟在院子里給家里的藏獒洗澡后,就這么憑空消失了,唯一的“目擊者”就是那條狗。
01
王強是個悶葫蘆,村里人都這么說。
三十五歲的年紀,不多話,整天就在村口那間自己盤下來的鋪子里搗鼓摩托車。
響亮的金屬敲擊聲,成了他在這個川北小鎮唯一的語言。
他老婆李娟,跟他恰好相反。
李娟愛說愛笑,人也長得水靈,像是鎮上憑空開出的一朵花,跟王強這種渾身機油味的男人站在一起,總讓人覺得不那么般配。
但日子是他們自己在過,旁人看到的,終究是面上的事。
兩人沒孩子,養了條藏獒。
那狗叫“凱撒”,肩高快到成年男人的腰,一身黑毛油光發亮,往院子里一站,跟頭小獅子似的。
凱撒是李娟的心頭肉,是她從一個康巴朋友那里要來的純種,從小奶狗一點點喂大。
它只認李娟一個主人,李娟說東,它絕不往西。
對王強,凱撒的態度就很微妙了,算不上敵視,但絕對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王強每次從鋪子回來,推開院門,凱撒都會從狗窩里站起來,邁著沉穩的步子,無聲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走進屋里,那雙銅鈴似的眼睛才收回目光。
王強不喜歡這條狗。
他覺得這畜生太有靈性,那雙眼睛好像能看穿人心。
而且養這么個大家伙,開銷實在不小,每天吃的肉比他跟李娟兩個人加起來還多。
為這條狗,他跟李娟沒少拌嘴。
但李娟在這件事上,寸步不讓。
“凱撒是我的家人,你對我不好,他還能保護我。”
李娟有一次喝了點酒,眼睛紅紅地對王強說。
王強沒接話,只是默默地抽著煙,煙霧繚 繞,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知道李娟心里有怨。
當初李娟是鎮上最好看的姑娘,追她的人能從街頭排到街尾。
她偏偏看上了當時還是個窮小子的王強。
王強承諾過,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可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守著那個半死不活的摩托車修理鋪,日子過得緊巴巴。
李娟嘴上不說,但王強能感覺到,她心里的那團火,在一點點熄滅。
生活就像一鍋溫水,煮著他們兩個人,不上不下,熬著。
而那條叫凱撒的藏獒,就是這鍋溫水里唯一的變數。
02
出事那天,天氣異常悶熱。
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空氣粘稠得像化不開的糖漿。
王強一大早就去了鋪子,有輛外地來的貨車壞在了半路,司機催得急,是個大活兒。
他走的時候,李娟正準備給凱撒洗澡。
凱撒體型太大,澡盆裝不下,李娟就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接了一根長長的水管。
“今天日頭好,給它好好搓搓,臟死了。”
李娟一邊挽著袖子,一邊沖屋里的王強喊。
王強“嗯”了一聲,抓起油乎乎的工具包,頭也沒回地出了門。
這是他對李娟說的最后一句話。
院子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夾雜著李娟呵斥凱撒的笑罵聲。
“別動,你個大家伙,再動我可揍你了啊!”
凱撒似乎不太情愿,喉嚨里發出幾聲不滿的低吼。
王強走到村口,還能聽到那聲音,他沒在意。
給狗洗澡而已,能出什么事。
修理鋪的活兒比想象中更麻煩,發動機出了大問題,王強埋頭苦干了一整天,連午飯都是司機買來的盒飯,就著涼水胡亂扒拉了幾口。
等到終于修好車,送走千恩萬-謝的司機,天已經徹底黑了。
月亮被烏云遮住,只有幾顆疏星,無力地閃著光。
王強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家走,心里盤算著今天掙了多少錢,盤算著要不要給李娟買她念叨了很久的那件新衣服。
離家還有幾十米,他就覺得不對勁。
太安靜了。
往常這個時候,凱撒早就該聽到他的腳步聲,發出低沉的咆哮,作為一種警告和宣示。
但今天,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王強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腳步。
他推開虛掩的院門。
院子中央,凱撒趴在地上,渾身濕漉漉的,毛發上還沾著泡沫的痕跡,顯然是澡洗到一半。
它腳邊的地上,扔著洗澡用的刷子和水管。
水龍頭沒關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滲水,在泥地上積起了一小灘水洼。
凱撒看到王強,只是抬了抬眼皮,又沉重地垂了下去,沒有起身,也沒有吼叫,顯得異常溫順和疲憊。
屋里黑著燈。
“李娟?”
王強喊了一聲。
沒人回應。
“李娟,我回來了!”
他又喊了一聲,聲音提高了不少。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無休無止的蟲鳴。
一股莫名的寒意,從王強的腳底板,順著脊椎,一路爬上后腦勺。
他沖進屋里,摸索著打開燈。
客廳,臥室,廚房……每個房間都空無一人。
飯桌上沒有飯菜,鍋里是冷的。
李娟的手機,錢包,鑰匙,都整齊地放在臥室的床頭柜上。
她常穿的那雙涼鞋,就在門口。
一個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消失在了自家的院子里,消失在了給心愛的藏獒洗澡的那個悶熱的下午。
王強站在院子中央,看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凱撒,腦子里一片空白。
凱撒喉嚨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像是夢囈。
03
李娟失蹤的第二天,王強報了警。
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開著一輛破舊的警車來到他家,其中一個年輕的,一個年長的。
年長的警察姓劉,叫劉國棟,是鎮派出所的所長,眼神像鷹一樣銳利。
劉所長在院子里踱步,仔細地看著地上的每一寸土,看著那根沒關緊的水管,看著那把被丟棄的刷子。
年輕的警察則負責問話。
“你最后一次見你妻子是什么時候?”
“昨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王強聲音沙啞。
“她當時在干什么?”
“給狗洗澡。”
“你們昨天有沒有吵架?”
“沒有。”
年輕警察在本子上飛快地記著,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小錘子,敲在王強的心上。
劉所長的目光,落在了趴在角落里的凱撒身上。
“這條狗,很兇吧?”他突然開口。
“只對生人兇,聽李娟的話。”王強答道。
“昨天它有什么異常嗎?”
王強搖了搖頭,“我回來的時候,它就趴在院子里,渾身濕的,很安靜。”
“太安靜了。”劉所長瞇起了眼睛,“這么大的狗,護主是天性。如果有人要對你妻子不利,她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句話像一根刺,扎進了王強的心里。
是啊,凱撒為什么會那么安靜?
除非……
除非帶走李娟的,是它認識的人,或者是……它根本沒把那當成一次襲擊。
警察的調查沒什么進展。
他們走訪了周圍的鄰居,鄰居們都說那天下午只聽到了李娟家洗狗的吵鬧聲,沒聽到任何呼救或者打斗的聲音。
有人說,好像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在王強家院墻外晃了一下,但天太熱,都在屋里待著,誰也沒看清。
一時間,鎮上謠言四起。
有人說,李娟是嫌王強窮,跟外地來的大老板跑了。
有人說,李娟被山里的野獸叼走了。
更難聽的說法,是把矛頭指向了王強。
他們說,夫妻倆早就貌合神離,肯定是王強下了毒手,把人給埋了。
這些流言蜚語像刀子一樣,割在王強身上。
他變得更加沉默,鋪子也關了,整天把自己鎖在家里。
來來往往的村民路過他家門口,都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投來異樣的目光。
那種目光,混雜著同情、鄙夷和恐懼。
王強成了鎮上的一個異類。
而唯一的“證人”凱撒,也變得越來越奇怪。
它不再像以前那樣威風凜凜,而是整天縮在角落里,不吃不喝,眼神黯淡,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塑。
他看著王強的眼神,不再是戒備,而是一種……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和恐懼。
王強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這條狗知道一切。
他會蹲在凱撒面前,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喃喃自語,“你告訴我,她去哪了?”
凱"撒只是發出低微的嗚咽,把頭埋得更深。
一個失蹤的女人,一個沉默的男人,一條詭異的狗。
這個家,成了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彌漫著壓抑和絕望的氣息。
04
一個月過去了。
李娟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信。
警察的調查也陷入了僵局,除了將李娟列為失蹤人口,再無他法。
劉所長來過幾次,每次都是在院子里站很久,看著那條越來越消瘦的藏獒,然后嘆口氣離開。
王強已經麻木了。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對著墻壁發呆。
墻上還掛著他和李娟的結婚照。
照片上的李娟笑靨如花,依偎在他身旁。
而照片上的王強,也帶著一絲青澀的笑容,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那時候的他,相信自己能給這個女人幸福。
他會想起很多過去的事。
想起第一次見到李娟,她穿著一條碎花裙子,站在鎮上的集市里,像個仙女。
想起他攢了三個月的工資,給她買了一支她不舍得買的口紅,她高興地跳了起來。
想起他們也曾有過爭吵,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面紅耳赤。
但每次吵完,李娟都會做好他最愛吃的紅燒肉,別扭地遞給他。
這些回憶像潮水一樣,反復沖刷著他,讓他感到窒息。
他開始恨那條狗。
如果不是為了給它洗澡,李娟是不是就不會出事?
但他又沒法真的去恨。
因為他知道,李娟有多愛這條狗。
凱撒的狀況越來越差。
它徹底絕食了,連水都很少喝,龐大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下去,一身油亮的黑毛變得干枯雜亂。
它開始嘔吐,吐出來的都是一些黃色的膽汁。
它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怪響,像個破舊的風箱。
王強看著它,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憐憫。
李娟走了,這條狗,也快不行了。
這個家里最后一點跟李娟有關的活物,也要消失了。
他不能讓它就這么死了。
他找來了鎮上最好的獸醫,一個姓張的老頭。
老張獸醫背著藥箱來到王強家,看到凱撒的樣子,也嚇了一跳。
“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
他蹲下身,給凱撒做了詳細的檢查。
聽診器在凱撒的腹部來回移動,老張獸醫的眉頭越皺越緊。
“不對勁,它的腸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堵著。”
“堵著?”王強愣住了。
“對,像是……像是吞了什么消化不了的硬物。”老張獸醫扶了扶眼鏡,“得拍個片子看看,我這里條件不行,得拉到縣城的寵物醫院去。”
縣城太遠了。
王強沒那個精力,也沒那個錢。
“不能在這里治嗎?”
老張獸醫沉吟了半晌,“辦法倒是有,就是風險大。”
“什么辦法?”
“開刀,直接把東西取出來。”老張獸醫看著王強,“不過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狗現在這么虛弱,麻醉這一關就很難過,很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
王強看著奄奄一息的凱撒。
它的眼睛半睜著,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哀求。
那一刻,王強仿佛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李娟的影子。
“做。”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了這個字。
“你可想好了,費用不低,而且狗要是沒了……”
“做!”王強打斷了他,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他要一個答案。
無論是死是活,他都要一個答案。
他隱隱覺得,凱撒肚子里的東西,或許就是揭開所有謎團的鑰匙。
05
手術被安排在了第二天上午。
地點就在王強的院子里。
老張獸醫把他所有的家當都搬了過來,一張簡易的手術臺,一個氧氣瓶,還有一整套泛著森冷白光的手術器械。
氣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
給凱撒注射麻藥的時候,它沒有掙扎,只是輕輕地嗚咽了一聲,然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王強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
也許他只是在為一個渺茫的希望,賭上這條狗的命。
老張獸醫的動作很嫻熟,剃毛,消毒,一氣呵成。
他戴上橡膠手套,拿起明晃晃的手術刀,在凱撒平坦的腹部,輕輕劃了一道口子。
鮮血立刻涌了出來。
王強別過頭,不忍心再看。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他只能聽到金屬器械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以及老張獸醫沉重的呼吸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找到了。”
老張獸醫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疲憊和困惑。
王強猛地回過頭。
只見老張獸醫戴著血淋淋的手套,正小心翼翼地從凱撒的腹腔里,往外掏著什么東西。
“這是什么玩意兒……”老張獸醫把它放在旁邊的托盤里,喃喃自語。
老張獸醫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托盤里的東西,呼吸在一瞬間變得急促起來。
他手里的鑷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王強看到,老張獸醫的臉,在短短幾秒鐘內,變得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他的嘴唇哆嗦著,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
“這……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