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身穿藍(lán)色制服的警察敲響了房門，聲音不大，卻像錘子一樣砸在李衛(wèi)國的心上。

“李衛(wèi)國，是吧？”

其中一個年紀(jì)大點的警察，眼神很利，上下打量著他。

“我們是市局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李衛(wèi)國搓著手，一臉的不知所措。

“警察同志，出啥事了？”

“昨天晚上十一點左右，你給金源小區(qū)A棟1704的客戶送過餐？”

“對，送過。”

“他死了。”

李衛(wèi)國腦子“嗡”的一下，懵了。

“死……死了？咋死的？”

“我們正在查。”

老警察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

“你送完餐，離開之后，去了哪里？”

01

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深夜十一點。

城市褪去了白天的喧囂，只剩下零星的燈火和冰冷的空氣。

李衛(wèi)國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電瓶車，穿梭在空曠的馬路上。

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得他臉生疼。

他緊了緊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外賣沖鋒衣，但寒氣還是調(diào)皮地從領(lǐng)口和袖口往里鉆。

導(dǎo)航提示他，距離金源小區(qū)還有最后五百米。

這是今天的最后一單了。

送完這一單，就能收工回家了。

想到家里那盞永遠(yuǎn)為他亮著的昏黃小燈，想到妻子準(zhǔn)備好的熱飯熱菜，李衛(wèi)國的嘴角不由得向上翹了一下。

可一想到躺在里屋病床上的兒子，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瞬間就被澆滅了。

兒子的病，就像一個無底洞，吞噬著這個家所有的收入和希望。

他不敢停，不敢病，只能像個陀螺一樣不停地轉(zhuǎn)。

金源小區(qū)是本市最高檔的住宅之一，門口的保安都穿著筆挺的制服，眼神里帶著審視。

李衛(wèi)國熟練地停好車，拎起外賣保溫箱，小跑著進(jìn)了小區(qū)大門。

電梯是光亮的，能照出人影，和他住的那個老破小樓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看著電梯壁上自己那張被風(fēng)吹得又紅又糙的臉，還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趕緊低下頭。

A棟，1704。

他核對了一下門牌號，輕輕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一股混雜著酒氣和香水味的暖風(fēng)撲面而來。

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絲綢睡衣，頭發(fā)油膩膩的，看人的眼神帶著幾分不耐煩。

“您的外賣。”

李衛(wèi)國把外賣遞過去，臉上堆著職業(yè)性的微笑。

男人接過外賣，并沒有讓他走的意思，而是當(dāng)著他的面拆開了包裝。

那是一份打包的酸菜魚和一份米飯。

男人皺著眉頭，用手指著塑料碗的邊緣。

“你看看，這湯是不是灑出來了？”

李衛(wèi)國湊過去一看，碗沿確實有幾滴油漬，大概是路上顛簸灑出來的。

“大哥，實在不好意思，路上有點急，可能顛了一下。”

他連忙道歉，姿態(tài)放得很低。

“不好意思就完了？”

男人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我花錢是來吃飯的，不是來看你這湯湯水水的！”

“你看你這身上臟的，手也沒洗干凈吧？這飯我還能吃嗎？”

李衛(wèi)國的心一沉，知道這是遇上難纏的客戶了。

這種人他見過，就是想占點小便宜，或者純粹是心情不好找人撒氣。

“大哥，您看這樣行不行，這單我跟平臺申請一下，給您退了，就當(dāng)是我請您吃的。”

他卑微地笑著，只想快點解決問題回家。

“退了？說得輕巧！”

男人冷笑一聲，把外賣“砰”地一聲放在門口的鞋柜上。

“我等了快一個小時，就等來這么個東西？”

“我告訴你，我不僅要退款，我還要投訴你！”

“服務(wù)態(tài)度差！送餐超時！食品衛(wèi)生不合格！”

每一個詞都像一根針，扎在李衛(wèi)國的自尊上。

但他不能發(fā)作，他需要這份工作。

“大哥，您消消氣，您消消氣。”

他不停地鞠躬道歉。

“我就是個掙辛苦錢的，您高抬貴手，別投訴我。”

“一個投訴要扣我好幾百塊錢，我這一天就白干了。”

“家里還有病人等著我拿錢回去救命呢。”

他說著，眼眶有點發(fā)紅。

可那男人根本不為所動，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

“你家有病人關(guān)我屁事？你窮你有理了？”

“趕緊滾！別在我家門口礙眼！”

說完，“砰”的一聲，男人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差點撞到李衛(wèi)國的鼻子。

李衛(wèi)國站在原地，愣了好幾秒。

走廊里的聲控?zé)粢驗殚L時間沒有聲音，“啪”地一下滅了。

他被包裹在了一片黑暗和死寂里。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轉(zhuǎn)過身，走向電梯。

電梯門再次映出他的臉，那張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表情。

“叮咚。”

手機響了一下。

他拿起來一看，是一條平臺發(fā)來的信息。

【因客戶投訴您服務(wù)態(tài)度惡劣，此單判定為用戶責(zé)任，罰款200元，并扣除信用分5分。】

二百塊。

兒子的藥，一盒就是二百多。

李衛(wèi)國看著那條信息，眼睛一眨不眨。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冷又疼，喘不上氣來。

他就這樣在電梯里站著，從17樓下到1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

走出小區(qū)大門，深夜的寒風(fēng)再次撲面而來。

這一次，他感覺是從骨頭縫里往外冷。

02

李衛(wèi)國不是沒想過換個活法。

五年前，他還是個小包工頭，手下帶著十幾個老鄉(xiāng)，在城里的各個工地上轉(zhuǎn)。

雖然辛苦，但收入還算可觀，老婆孩子熱炕頭，日子過得有奔頭。

那時候的兒子小寶，才五歲，虎頭虎腦的，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爸爸、爸爸”地叫。

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多掙點錢，在城里買套房，讓兒子能在這里上學(xué)，以后當(dāng)個文化人，再也不用像他一樣靠力氣吃飯。

他以為好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直到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在工地上盯著活兒。

小寶放了學(xué)，沒人接，自己跑到工地來找他。

那孩子，正是淘氣的年紀(jì)，趁他一個沒注意，就跑到了正在施工的樓板下面。

然后，意外就發(fā)生了。

一塊從高處掉落的腳手架木板，不偏不倚，砸在了小寶的腰上。

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沖過去抱起兒子的那一刻。

孩子小小的身體軟綿綿的，嘴里不停地往外冒血，哭聲微弱得像只小貓。

他瘋了一樣抱著兒子往醫(yī)院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塌了。

搶救了三天三夜，命是保住了，但脊椎神經(jīng)受了重傷。

醫(yī)生說，孩子這輩子，可能都站不起來了。

而且，腎臟也受到了嚴(yán)重?fù)p傷，需要長期的治療和藥物維持。

為了給兒子治病，他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之前掙的錢，像流水一樣淌進(jìn)了醫(yī)院的收費口。

他還把老家的房子賣了，跟親戚朋友借了個遍。

可兒子的病，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

工地上那個項目的老板，一開始還拿了幾萬塊錢出來，后來干脆就玩起了失蹤。

他去告，去鬧，可人家是大公司，有的是法務(wù)團(tuán)隊跟你耗。

他一個外地來的農(nóng)民工，沒錢沒勢，怎么斗得過人家？

官司打了兩年，最后只拿到了一筆少得可憐的賠償，連醫(yī)藥費的零頭都不夠。

一起干活的老鄉(xiāng)勸他，算了吧，衛(wèi)國，胳膊擰不過大腿。

他知道老鄉(xiāng)說的是實話。

可他看著躺在床上的兒子，那雙曾經(jīng)亮晶晶的眼睛，如今變得黯淡無光，他的心就疼得沒法呼吸。

他恨自己的無能。

從那以后，他就變了。

話變得很少，也很少笑。

為了掙錢，他什么活都干。

白天去工地搬磚，晚上出來送外賣。

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

他就像一臺不知道疲倦的機器，不停地運轉(zhuǎn)，只為了換取兒子那昂貴的藥費。

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那里面充滿了憂愁和疲憊。

他也怕回家，怕看到兒子那雙渴望站起來的腿。

他覺得是自己毀了兒子的一生。

這份愧疚，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所以，當(dāng)那個客戶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的時候，他沒有憤怒，只有麻木。

他覺得，這就是他的命。

他這輩子，就活該被人踩在腳底下。

03

電瓶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被下一盞路燈縮短。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反復(fù)回想著那個男人罵他的話，和那條冰冷的罰款通知。

二百塊錢，對他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

他要跑四五十單，頂著風(fēng)，冒著雨，才能掙回來。

路過一座跨江大橋時，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車。

他走到橋邊，扶著冰冷的欄桿，看著橋下黑漆漆的江水。

江面上映著城市的點點燈火，像碎了一地的星星。

他忽然有種沖動，想就這么跳下去。

也許跳下去，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不用再為錢發(fā)愁，不用再看人臉色，不用再背負(fù)那沉重的愧疚。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像瘋長的野草，瞬間占據(jù)了他的整個腦子。

他的手攥緊了欄桿，身體微微向前傾。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

是妻子春花打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衛(wèi)國，你到哪了？”

電話那頭傳來妻子溫柔又帶著一絲焦慮的聲音。

“快了，在路上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今天冷，我給你把飯菜熱在鍋里了，你回來趕緊吃。”

“小寶今天還問你呢，說爸爸怎么還不回來。”

聽到“小寶”兩個字，李衛(wèi)國渾身一震。

他猛地清醒過來。

他要是死了，春花怎么辦？小寶怎么辦？

這個家，就真的塌了。

他不能死。

他就是再苦再累，也得撐下去。

“知道了。”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

“我馬上就回去了。”

掛了電話，他靠在欄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剛剛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

他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咳嗽起來，眼淚都流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為誰流淚，是為了被扣掉的二百塊錢，是為了那個囂張的客戶，還是為了自己這操蛋的人生。

一根煙抽完，他把煙頭扔進(jìn)江里，轉(zhuǎn)身上了車。

回家的路，似乎沒有那么漫長了。

04

李衛(wèi)國住的地方，是城中村的一棟老舊居民樓。

樓道里沒有燈，堆滿了各種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

他輕手輕腳地上了五樓，用鑰匙打開了自家的門。

屋子很小，一室一廳，但被春花收拾得很干凈。

客廳的桌子上，用一個大碗罩著飯菜，旁邊還放著一瓶他常喝的二鍋頭。

妻子春花從里屋走出來，看到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回來了？快洗手吃飯吧。”

她接過他手里的頭盔和外套，掛在墻上。

李衛(wèi)國“嗯”了一聲，走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

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夜之間，仿佛又老了好幾歲。

飯菜還是溫的。

一盤炒青菜，一盤花生米，還有一碗白米飯。

他默默地吃著，沒有說話。

春花就坐在他對面，安靜地看著他。

她知道他今天肯定又不順利了。

每次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一句話都不說。

她也不問。

問了，只會讓他更難受。

她能做的，就是陪著他。

“今天小寶的胃口不錯，喝了一整碗粥。”

春花輕聲說道，想找點讓他開心的話題。

“醫(yī)生說，只要堅持吃藥，按時做復(fù)健，還是有希望的。”

李衛(wèi)國扒飯的動作頓了一下。

希望？

他已經(jīng)很久不敢去想這個詞了。

“吃飯吧。”

他夾了一筷子青菜，塞進(jìn)嘴里，用力地嚼著。

吃完飯，他像往常一樣，走進(jìn)里屋看兒子。

小寶已經(jīng)睡著了，小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夢。

床頭柜上，整齊地擺放著各種藥瓶。

李衛(wèi)國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兒子的小臉。

他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還像個父親。

他坐在床邊，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兒子，一看就是半個多小時。

直到春花走進(jìn)來，把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

“夜深了，去睡吧。”

“明天，還要出車呢。”

他點點頭，跟著妻子走出了里屋。

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那個客戶的臉，那條罰款信息，像電影一樣在他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

他把手伸進(jìn)口袋，摸到了那包剩下的煙和打火機。

他悄悄起身，走到陽臺上，點了一根。

城市的夜，很安靜。

他看著遠(yuǎn)處那些高樓大廈里的點點燈光，不知道哪一盞，是屬于1704的。

他想，那個男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吧。

而自己，卻因為他，丟了二百塊錢，還差點丟了命。

憑什么？

這個世界，為什么這么不公平？

一股說不出的怨氣和恨意，從他心底慢慢升起。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把煙頭彈向了無邊的黑夜。

一點火星，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的弧線，然后，熄滅了。

05

第二天，李衛(wèi)國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他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才早上七點。

誰會這么早來？

他披上衣服，迷迷糊糊地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穿制服的警察，一個年紀(jì)大的，一個年輕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

李衛(wèi)國的心“咯噔”一下，瞬間就清醒了。

“警察同志，你們是？”

“我們是市局的，”

老警察開口了，聲音很沉。

“找你了解點情況。”

春花也聽到了動靜，從里屋走了出來，緊張地看著門口。

“進(jìn)來坐吧。”

李衛(wèi)國把他們讓進(jìn)了屋里。

屋子小，兩個高大的男人一進(jìn)來，就顯得更加擁擠了。

“李衛(wèi)國，是吧？”

老警察開門見山。

“昨天晚上十一點左右，你是不是給金源小區(qū)A棟1704的客戶送過一份外賣？”

李衛(wèi)國點點頭。

“是，送過。”

那個晚上的不愉快，瞬間涌上心頭。

“那個客戶，叫王志強，你還有印象嗎？”

“印象……有點印象。”

他不想多提那個人。

年輕的警察一直在旁邊觀察著他的表情，沒有說話。

老警察頓了一下，然后說出了一句讓李衛(wèi)國如遭雷擊的話。

“他死了。”

李衛(wèi)國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

那個指著他鼻子罵，讓他滾的男人，死了？

“怎么……怎么死的？”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春花的臉也一下子白了，緊緊地抓住了李衛(wèi)國的胳膊。

“我們正在調(diào)查。”

老警察的眼神像鷹一樣銳利，死死地盯著他。

“我們問你，你昨天送完餐，離開金源小區(qū)之后，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

“我……我哪兒也沒去啊！”

李衛(wèi)國急忙辯解。

“我送完那一單就直接回家了！”

“真的，我老婆可以給我作證！”

他指了指身邊的春花。

春花也連忙點頭：“對，對，他昨晚不到十二點就到家了，回家之后就沒再出去過！”

老警察聽完，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變化。

他只是平靜地看著李衛(wèi)國，緩緩地問道。

“你確定，你離開小區(qū)后，沒有再去過別的地方？”

“我確定！我發(fā)誓！”

李衛(wèi)國舉起了手。

老警察和他對視了幾秒鐘，然后對身邊的年輕警察使了個眼色。

年輕警察點點頭，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個透明的證物袋。

他把證物袋舉到李衛(wèi)國的面前。

李衛(wèi)國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瞬間就停滯了。

他臉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凈凈，變得慘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