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偉,快點啊,媽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當689分這個耀眼的數字點亮屏幕時,巨大的喜悅瞬間淹沒了這間狹小的出租屋。
李偉覺得父母半生的辛勞在這一刻都有了回報,全家人都以為這是苦難的終結。
然而,誰也無法預料,這場狂歡慶祝的落幕,不是通往錦繡前程,而是一場墜入深淵的、毫無預兆的悲劇的開始。
查分的時候,李偉的手一直在抖。
不是緊張,也不是害怕,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指尖上,
那十個指頭又麻又脹,不聽使喚。旁邊,他爸李建軍和他媽張蘭站著,
像兩尊石像,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好像停了。
屋子很小,一張吃飯的桌子,一張床,還有一個靠墻放著的舊電腦,嗡嗡地響著,
是這個家里最貴的物件。空氣里混著一股油煙味和老房子的霉味,
悶得人喘不過氣。
“快點啊,小偉。” 張蘭的聲音有點干,她搓著手,手心里的汗把褲子都蹭濕了一塊。
李建軍沒說話,只是眼睛死死地盯著屏幕,他平時是個不愛吭聲的人,
可現在,他緊鎖的眉頭和繃緊的嘴角,把心里那份天大的緊張全寫臉上了。
他是個工人,在工廠干了半輩子,后來廠子倒了,就到處打零工,什么累活臟活都干。
他這輩子最大的盼頭,就是兒子。
李偉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整個屋子的沉悶都吸進肺里,然后他哆哆嗦嗦地按下了回車鍵。
網頁卡了一下,像是故意折磨人。
一秒,兩秒……李偉的心跳得像打鼓,咚,咚,咚,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
然后,數字跳了出來。
總分:689
屋里一下子靜得可怕,連電腦的嗡嗡聲都聽不見了。
李偉看著那個數字,眼睛都直了。
他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沒錯,是689。
這個分數,上北京最好的大學都夠了。
他感覺自己一下子飄了起來,腳下踩著的不是水泥地,是云彩。
“多少?多少?” 張蘭湊過來,她的眼睛有點花,看不清屏幕上的小字。
“媽……” 李偉的嗓子眼也堵住了,他想喊,但是發不出聲,他指著屏幕,胳膊抖得像秋風里的樹葉。
李建軍一步跨過來,他看清了,那個刺眼的“689”。
這個一輩子沒掉過幾滴眼淚的男人,眼圈“刷”地一下就紅了。
他那張被歲月和辛苦刻滿皺紋的臉,突然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
他猛地抬起手,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兒子的背上。
“好小子!”
這一巴掌,力氣大得差點把李偉拍趴下。
但李偉一點不覺得疼,他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后背涌遍全身。
他爸從來沒這么夸過他。
張蘭也終于看清了,她“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不是傷心的哭,是高興。
她一邊哭一邊笑,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也顧不上擦。
“老天爺開眼了,老天爺開眼了啊!我兒子出息了!”
她沖進那個油膩膩的小廚房,聲音里全是喜氣,“媽給你做紅燒肉去,加兩個荷包蛋!今天咱家過年!”
李建民從床底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瓶藏了好久的廉價白酒,瓶子上的紅紙都有點褪色了。
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又給李偉的碗里倒了淺淺的一點。
“今天你算個大人了,陪爸喝點。” 他說。
酒是辣的,嗆得李偉直咳嗽。但他心里是甜的,比蜜還甜。
那頓飯,是李偉記事以來吃得最香的一頓。
張蘭把鍋里最好最大的幾塊肉全夾給了兒子,一個勁兒地說:
“多吃點,多吃點,看你瘦的,這三年累壞了吧。”
李建軍話不多,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臉喝得通紅。
他看著兒子,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東西,是驕傲,是欣慰,還有一點李偉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酒喝到一半,李建軍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他那個破舊的衣柜前,在里面翻了半天,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
“來,小偉,把你想要上的大學,都寫下來。
爸不認識幾個字,但爸想看看,我兒子上的大學叫啥名。”
李偉接過本子,上面是他爸記的賬,哪天在哪干了什么活,掙了多少錢,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幾塊,十幾塊,最多的一筆也就一百出頭。
本子已經很舊了,紙頁都毛了邊。
他翻到新的一頁,一筆一畫地寫下:“清華大學”,“北京大學”。
李建軍湊過來看,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雖然念得磕磕巴巴,但臉上的笑容比什么都燦爛。
他好像在看什么絕世的寶貝。
“好,好,都是好學校。” 他喃喃地說。
那一刻,李偉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
大概是小學吧,有一次他發高燒,燒得說胡話。
家里沒錢,張蘭背著他跑了好幾家小診所,醫生都說得去大醫院。
張蘭急得直哭,在診所門口求那個醫生。
李偉至今還記得媽媽那種近乎絕望的哀求聲,和他爸蹲在墻角,一根接一根抽煙的沉默背影。
從那天起,李偉就發了瘋似的學習。
他知道,他只有學習好,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才能讓爸媽不再為錢發愁,不再求人。
他看著眼前喝得醉醺醺的父親,和一邊抹眼淚一邊笑的母親,覺得這十幾年的苦,都值了。
“爸,媽,” 他說,“等我到了北京,畢了業,找個好工作,我就把你們接過去。
咱們換個大房子,帶電梯,帶暖氣的那種。你倆再也不用這么辛苦了。”
“哎,哎!” 張蘭連連點頭,眼淚又下來了,“媽等著,媽就等著享我兒子的福了。”
李建軍沒說話,只是又悶了一大口酒,然后重重地把酒杯頓在桌子上。
杯子里的酒灑出來一些,在昏黃的燈光下,像眼淚。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很久。
聊北京有多大,聊大學里是什么樣,聊李偉以后會當個科學家還是大老板。
小小的出租屋里,第一次充滿了那么具體又那么明亮的希望。
李偉也喝得有點暈乎乎的,他回到自己那個用簾子隔出來的小房間,躺在床上,還能聽到爸媽在外面小聲說話。
他聽不清說的什么,但能聽到他媽一直在笑。
他閉上眼睛,腦子里全是“689”那個數字,和爸媽開心的笑臉。
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帶著這份幸福感,他沉沉地睡了過去。
李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是在一陣尖銳的吵嚷聲中驚醒的。
不是家里的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好像有很多人在喊叫,聲音里充滿了驚慌和恐懼。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頭因為宿醉還有點疼。
他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凌晨兩點多。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揉著眼睛,掀開簾子走出去。客廳的燈還亮著,桌子上的飯菜還沒收,酒瓶倒在一邊。
“爸?媽?” 他喊了一聲。
沒人回答。
屋里靜得可怕。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水,瞬間澆遍全身。
他發現,通往陽臺的門,開著。晚上的風灌進來,吹得窗簾呼呼作響。
他快步走過去,客廳里沒人。
他又推開爸媽臥室的門,里面也是空的,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像是根本沒人睡過。
他慌了。
他沖到陽臺上,樓下的吵嚷聲更清晰了。
他扶著欄桿往下看,只見樓底下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手電筒的光柱晃來晃去。
在人群中間的空地上,好像……好像躺著什么東西。
是兩個“人”。
李偉的腦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他看不清那兩個人的臉,但他看見了那身熟悉的衣服。
一件是張蘭白天穿的那件藍色碎花罩衫,另一件,是李建軍常穿的那件灰色工裝外套。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他想喊,卻發現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棉花,發不出任何聲音。
樓下有人指著樓上喊:“就是那家!五樓那家!”
李偉順著那人指的方向,機械地回過頭,看向自家陽臺的上方——他父母臥室的窗戶,大敞著。
那一瞬間,仿佛一道閃電劈進了他的腦子里,把所有的東西都劈得粉碎。他明白了。
他腿一軟,癱倒在地上。
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的慘叫,終于沖破了他的喉嚨,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不——!”
接下來的幾天,李偉活得像個行尸走肉。
警察來了,鄰居來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來了。
小小的出租屋里擠滿了人,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話,有同情的,有惋惜的,有好奇的。
“多好的孩子啊,考了那么高的分,怎么就攤上這種事?”
“他爸媽是咋想的啊?還有什么比兒子出人頭地更重要的?就這么撒手不管了?”
“聽說他爸前幾年下崗了,壓力大吧……”
“壓力大也不能跳樓啊!這不把孩子往死路上逼嗎?”
這些聲音像無數只蒼蠅,在李偉耳邊嗡嗡作響。
他聽著,卻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他的世界變成了灰色,無聲,也無光。
他想不通。
為什么?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們還在一起慶祝,為他的未來歡呼。
爸爸那張開懷大笑的臉,媽媽那些喜悅的眼淚,都還清晰地烙在他的腦海里。
那份幸福感是那么真實,那么滾燙。
怎么會突然之間,一切都變成了泡影?
沒有爭吵,沒有預兆,甚至沒有留下一張紙條。
他們就這么走了,帶著一個讓李偉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巨大謎團。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親戚們輪流來勸他,“小偉啊,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想開點。”,
“你爸媽在天之靈,也希望你好好的。”,“你還有大好的前程啊。”
前程?
李偉看著書桌上那幾本嶄新的大學報考指南,覺得無比諷刺。
“689分”,這個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數字,現在像一個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
如果不是這個分數,爸媽是不是就不會死?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瘋了一樣地生長,像藤蔓一樣死死地纏住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來。
葬禮辦得很倉促。他像個木偶一樣,被親戚們擺布著,磕頭,鞠躬,回禮。
他看著那兩個冰冷的骨灰盒,沒有哭。
不是不傷心,是傷心到極致,眼淚已經流干了。
他心里只剩下一個問題:為什么?
他必須知道答案。否則,他這輩子都活不安生。
親戚們都走了以后,屋子又恢復了死寂。
李偉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客廳里,看著墻上那張泛黃的全家福。
照片上,年幼的他被爸爸媽媽夾在中間,笑得沒心沒肺。
他站起來,鬼使神差地走進了父母的臥室。
屋子收拾得很干凈,是出事后親戚幫忙整理的。
張蘭的衣服疊得方方正正,放在衣柜里。李建軍的幾件工具,也整齊地碼在墻角。
這是一個隨時準備迎接新的一天的人住的房間。
李偉像個幽靈一樣在屋里轉悠,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或許是一封被藏起來的信,或許是一個能解釋一切的物件。
他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
那是張蘭的床頭柜。里面放著一些零錢,一瓶廉價的護手霜,還有一沓用紅線系著的舊手帕。
在手帕下面,他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他拿出來一看,是一個帶小碎花的塑料皮筆記本。
是日記本。
李偉的心猛地一跳。
他從不知道媽媽有寫日記的習慣。
他捏著那個本子,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猶豫了一下,這感覺像是在窺探媽媽最深的秘密。
但是,那種想要知道真相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他又走到李建軍那邊的床頭柜,拉開了最下面的抽屜。
里面是一些陳年的工資條,一塊壞了沒修的手表,還有一個舊錢包。
在這些東西底下,靜靜地躺著另一個本子。
一個黑色的,最普通不過的硬面抄。
李偉的呼吸停滯了。
他那個沉默寡言,一年到頭說不了幾句話的父親,竟然也會寫日記?
這個發現,比他考了689分還要讓他震驚。
他把兩個本子都拿了出來,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抱著的是兩塊滾燙的烙鐵。
他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
整個世界都消失了。他的眼里,只剩下這兩個本子。
他知道,那個折磨了他這么多天的答案,就在里面。
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本子。
他先打開了媽媽那個碎花皮的本子,熟悉的,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翻開第一頁,日期是十幾年前。
他又顫抖著手,打開了爸爸那個黑色的本子,里面是粗獷而有力的筆跡,一筆一畫,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李偉低著頭,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下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屋子里很靜,靜得能聽到他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他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越攥越緊的聲音。
他看著看著,先是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聳動,然后,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終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把臉深深地埋進那兩本攤開的日記里,壓抑了許久的,那種撕心裂肺的悲痛,
終于如山洪決堤般爆發出來。他不再是那個考了689分的天之驕子,
也不是那個需要為未來“堅強”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