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會在這里?”
男人猛地站起身,指著張蘭,聲音里滿是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慌亂。
他英挺的眉毛緊緊鎖起,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高檔餐廳包廂里原本溫馨融洽的氣氛,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瞬間凝固。
空氣中彌漫開來的尷尬與緊張,讓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暖黃色的燈光下,張蘭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她怔怔地看著對面那個西裝革履、保養得宜的男人——她日思夜盼、視若珍寶的兒子林偉千挑萬選帶回來的女友索菲亞的父親。
她的嘴唇無聲地哆嗦著,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耳朵里嗡嗡作響,周遭的輕音樂、鄰桌的談笑聲,都仿佛被抽離,世界在這一刻靜止,只剩下那張讓她如墜冰窟的臉。
01.
八年前的那個夏天,仿佛永遠不會結束。
空氣濕熱得像蒸籠,樹上的蟬不知疲倦地嘶鳴著,攪得人心煩意亂。
就在那樣的季節里,張蘭揣著一個沉甸甸的信封,送兒子林偉去機場。
信封里,是她幾乎用盡所有力氣才湊齊的學費和生活費,里面有她多年的積蓄,有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甚至還有她悄悄抵押了老房子的貸款。
她是一家小餐館的幫廚,每天的工作就是與油煙和灶火為伴。
為了兒子,她又攬下了凌晨送牛奶的活兒。
凌晨三點,當整個城市還在沉睡時,她就騎著嘎吱作響的舊自行車穿梭在空曠的街道上。
風吹日曬,雨雪無阻,她的雙手變得粗糙,背也有些佝僂,但她從不覺得苦。
“媽,到了那邊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掙大錢,讓您享福!
再也不讓您這么辛苦了!
”機場大廳里,即將遠行的林偉緊緊抱著母親,這個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男孩,聲音里帶著哽咽。
他知道,這張飛往異國的機票,是用母親的血汗換來的。
張蘭強忍著翻涌的淚意,用力拍著兒子的背,仿佛想把所有的力量都傳遞給他:“好孩子,媽不求你掙大錢,只求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學到真本事,將來做個有用的人。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眼神卻無比堅定。
送走兒子后,張蘭的生活并沒有變得輕松。
為了還債,也為了給兒子攢下未來的生活費,她比以前更加拼命。
餐館老板看她勤快,給她加了點工資,但她依然省吃儉用到了極致。
她很少買新衣服,飯桌上總是那幾樣最便宜的蔬菜,肉,更是難得見到。
她把每一分錢都小心翼翼地存起來,定期匯給兒子。
夜深人靜時,疲憊不堪的張蘭也會想起那個早已模糊的身影——林偉的父親。
她記得他高大的背影,記得他酒后暴躁的脾氣,更記得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揚起的手和自己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林偉那時還小,躲在門后瑟瑟發抖。
幸好,那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一場意外帶走了他,也帶走了那個家里的陰影。
從那時起,她就告訴自己,無論多難,都要把兒子撫養成人,讓他生活在陽光下,遠離暴力和恐懼。
她最大的慰藉,就是兒子每周的視頻通話。
看著屏幕里兒子日漸成熟自信的臉龐,聽著他分享學習的點滴和國外的見聞,張蘭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化作了甘甜。
兒子總是報喜不報憂,但她知道,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他總是說:“媽,您放心,我在這邊一切都好,獎學金夠用了,您別太累了。
”可張蘭總能從他偶爾閃過的疲憊眼神中,看到他承受的壓力。
02.
八年的等待,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是一瞬間。
當林偉終于學成歸國,拖著行李箱,真實地站在家門口時,張蘭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的兒子,更高了,也更壯實了,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和自信。
“媽,我回來了!
”林偉張開雙臂,給了母親一個大大的擁抱。
張蘭緊緊抱著兒子,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拍打著兒子的后背,嘴里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這時,林偉身后走出一個金發碧眼的姑娘,她微笑著看著這對擁抱的母子,眼神里充滿了善意。
“媽,這是索菲亞,我的女朋友。
”林偉拉過姑娘,向母親介紹道。
索菲亞很高挑,皮膚白皙得像牛奶,一雙藍色的眼睛像澄澈的湖水,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十分甜美。
她有些羞澀,但還是用不太流利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說:“阿姨好,我叫索菲亞,很高興認識您。
林偉經常提起您,他說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p>
張蘭看著眼前這個漂亮又懂事的姑娘,心里的石頭落了地,臉上也堆滿了笑容。
她連忙擦干眼淚,熱情地把他們迎進屋里。
房子雖然不大,甚至有些陳舊,但被她收拾得窗明幾凈,陽臺上的幾盆花開得正艷。
她拉著索菲亞的手,仔細打量著,越看越喜歡。
“快坐,快坐,路上累了吧?
喝點水。
”她忙不迭地又是遞水果,又是倒茶水,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
索菲亞完全沒有富家小姐的架子,她對這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小家充滿了好奇。
她會主動幫張蘭擇菜,饒有興致地看她做中國菜,還用手機拍下照片,說要學著做。
她陪張蘭聊天,聽她講林偉小時候的趣事,雖然中文不太好,但她總是很認真地聽著,時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她還給張蘭帶來了很多禮物,有漂亮的絲巾,還有據說對關節有好處的保健品。
她說:“阿姨,您太辛苦了,一定要保重身體?!?/p>
張蘭的心里暖洋洋的。
她能感覺到,索菲亞是真心喜歡林偉,也是真心尊重她。
有了索菲亞的加入,這個小小的家變得前所未有的熱鬧和溫馨。
張蘭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她覺得,苦盡甘來了。
只是,偶爾在索菲亞無意中提起她在歐洲滑雪、在海島度假的經歷時,張蘭的心里還是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這樣優秀、家境優渥的姑娘,她的父母,會接受自己這樣一個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家庭嗎?
03.
這種擔憂很快就變成了現實的焦慮。
“媽,索菲亞的父母下周要來中國旅游,順便……想見見您。
”一天晚飯后,林偉放下筷子,表情略帶鄭重地開口。
張蘭的心“咯噔”一下,筷子差點從手里滑落。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好事啊,應該的,應該的。
他們……什么時候到?
喜歡吃什么?
我們得好好準備一下?!?/p>
“他們想請我們去‘云頂軒’吃飯,時間是下周三晚上。
”林偉看著母親,補充道。
“云頂軒”!
張蘭的心猛地一沉。
這個名字她如雷貫耳,那是這座城市里最頂級的餐廳之一,坐落在市中心最高的大樓頂層,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夜景。
報紙上、電視上都曾報道過,說那里是富豪名流云集的地方,一頓飯的價格,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他們請?
那怎么行!
”張蘭立刻反對,“他們遠道而來是客,第一次見面,理應我們做東,怎么能讓人家破費呢?
”這是原則問題,她不能讓兒子在未來岳家面前抬不起頭。
“媽,云頂軒真的很貴……”林偉有些為難,“我的意思是,沒必要那么破費,我們可以找個好點、但實惠些的地方?!?/p>
“不行!”張蘭斬釘截鐵,“就去云頂軒!
錢的事,你別管,媽來想辦法。
”她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的窘迫,更不想讓親家覺得他們小氣。
接下來的幾天,張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和焦慮之中。
她把家里從里到外又打掃了一遍,連窗簾都拆下來洗了。
然后,她開始為自己的著裝發愁。
她打開衣柜,里面掛著的都是些穿了好幾年的舊衣服,款式和料子都上不了臺面。
她狠下心,去了市里最大的百貨商場。
看著那些光鮮亮麗的衣服和令人咋舌的價格標簽,她感到一陣眩暈。
她逛了很久,最后在一家打折的專柜,挑了一件深紫色、款式大方的連衣裙,又配了一雙半高跟的皮鞋。
即使是打折,這也花掉了她將近一個月的退休金。
付錢的時候,她的手都在抖。
她安慰自己,這是為了兒子,值得。
除了衣服,還有見面禮。
她打聽了很久,準備了一些有中國特色的絲綢制品和茶葉,包裝得精美體面。
為了湊齊去“云頂軒”吃飯的錢,她不得不動用了原本準備看病的錢,那是她給自己留的最后一點保障。
夜晚,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反復演練著見面的場景,該說什么話,該怎么笑,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給兒子丟了臉,毀了這門好親事。
這種巨大的壓力,讓她寢食難安。
04.
見面的日子,在一個晴朗的傍晚到來了。
張蘭穿著嶄新的連衣裙,化了一個淡妝,鏡子里的她看起來比平時精神了不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手心里的汗有多涼。
林偉和索菲亞開車來接她。
“媽,您今天真漂亮!
”林偉笑著說。
索菲亞也贊嘆道:“阿姨,您看起來真優雅!”
張蘭勉強笑了笑,心里卻像是揣了只兔子。
“云頂軒”果然名不虛傳。
旋轉門、水晶吊燈、鋪著厚厚地毯的走廊,穿著筆挺制服的服務員……每一處都彰顯著奢華。
張蘭跟在林偉和索菲亞身后,努力挺直腰板,卻依然感覺自己與這里的氣場格格不入,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包廂很大,可以俯瞰璀璨的城市夜景。菲亞的母親艾米麗女士已經到了。
她是一位非常優雅的外國女士,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米色套裝,金色的頭發盤在腦后,顯得高貴而親切。
看到張蘭他們進來,艾米麗立刻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
她熱情地擁抱了張蘭,并通過索菲亞的翻譯說:“張蘭女士,很高興見到您。
索菲亞經常提起您,她說您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母親。
林偉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年輕人。”
艾米麗的友善讓張蘭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也微笑著回應,說了幾句準備好的客套話。
就在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
他大約五十歲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一套深灰色的高檔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顯得深邃而銳利。
他身上有一種久居上位的氣場。
“抱歉,路上有點堵車,來晚了。
”男人開口,聲音沉穩而有磁性,說的是一口流利標準的中文。
“爸爸!
”索菲亞開心地跑過去,挽住了男人的胳膊。
張蘭也隨著眾人站起身,臉上掛著準備好的、禮貌的微笑,準備和這位重要的親家公打招呼。
她抬起頭,目光迎向了那個男人。
男人的臉上也帶著微笑,那是一種商業場合常見的、略帶疏離的微笑。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的那一刻,兩個人的微笑,都同時僵在了臉上。
張蘭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著那張臉。
那挺直的鼻梁,那薄薄的嘴唇,那眉眼間的輪廓……雖然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增添了風霜和世故,但那張臉,那張曾無數次出現在她噩夢中的臉……
她不會認錯!
絕對不會!
她的呼吸瞬間停滯,血液仿佛凝固了。
世界在她眼前開始旋轉,所有的聲音都在遠去。
是他!怎么可能會是他?!
05.
男人顯然也認出了張蘭。
他臉上的微笑如同面具般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震驚。
他的眉頭緊緊鎖起,眼神從銳利變成了驚愕,再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甚至帶上了一絲慌亂。
他推開女兒挽著他的手,向前邁了一步,仔細地、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張蘭,仿佛要確認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包廂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林偉和索菲亞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
他們看看張蘭,又看看索菲亞的父親,臉上寫滿了困惑和擔憂。
“媽,您怎么了?”林偉扶住身體微微顫抖的母親。
“爸爸,你們……認識嗎?
”索菲亞也小聲地問。
艾米麗女士同樣不解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張蘭。
男人沒有回答女兒的話,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張蘭身上。
他猛地站直了身體,因為動作太過激烈,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了一道刺耳的、令人心悸的聲音。
他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張蘭,那根保養得宜的手指,此刻卻在微微顫抖。
他喉結滾動,似乎想說什么,但又被巨大的震驚所阻礙。
最終,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那句話,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在安靜的包廂里顯得異常突兀:
“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張蘭塵封的記憶,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進了她的心臟。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只看到男人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看到他眼中那讓她恐懼、讓她憎恨、讓她絕望的復雜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