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春天,總是來得慢一些。
冰雪剛化,黑土地還沒完全緩過勁兒來,靠山屯的村民們已經開始琢磨開春種地的事兒了。
這屯子不大,百十來戶人家,張老漢家就在屯東頭。
老兩口都是實在人,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就圖個安穩。
他們有個獨生子,叫張強,二十三歲,是個壯小伙,也是屯里人人見了都豎大拇指的好青年。
張強這小伙子,個頭一米八往上,膀大腰圓,濃眉毛大眼睛,看著就實在。
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不管是下地還是擺弄木匠家伙,都像模像樣。
屯里誰家有事喊一聲,他總是樂呵呵地跑去幫忙。
張老漢兩口子正合計著給他張羅個媳婦,好早點抱孫子呢。
可好日子沒過幾天,怪事就找上門了。
那天,張強從鄰村王大伯家幫工回來,就叨咕著:“爹,娘,我咋覺得渾身沒勁兒呢?”
張強娘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燒啊,是不是累著了?歇歇就好了。”
張老漢也說:“是啊,強子,前陣子幫王家蓋房,你小子可沒少出力。
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張強“嗯”了一聲,就回屋躺下了。
可這一躺,就沒起來。
不是說他病得多重,而是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先是睡不著覺,整宿整宿地睜著眼,好不容易睡著了,就做噩夢,嚇得一身冷汗地醒過來。
白天呢,就沒精打采的,眼神發直,喊他半天都沒反應。
“強子,你咋了?跟娘說說。”張強娘急得不行。
張強木木地搖搖頭,嘴里含含糊糊地說:“屋里……有人……”
“瞎說啥呢!這不就咱仨嗎?”張老漢心里也開始犯嘀咕。
過了沒幾天,張強更嚴重了。
開始胡言亂語,說的話誰也聽不懂。
有時候突然就大哭大叫,勁兒也變得特別大,三兩個小伙子都按不住他。
更嚇人的是,他開始怕光,白天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一到晚上就精神了,在屋里走來走去,嘴里還念念叨叨的。
不到半個月,原來那個生龍活虎的張強,瘦得脫了相,眼窩子都陷進去了,瞅著人就跟要吃人似的。
張老漢兩口子心疼得不行,先是領著去了鎮上的衛生所。
“醫生,你快給看看,俺家強子這是咋了?”張強娘一進門就帶著哭腔。
鎮上的醫生看了看,問了問情況,說:“看著像是神經有點問題,壓力太大了?開點安神的藥吃吃看。”
藥吃了不少,可張強的病一點沒見好。
張老漢咬咬牙:“走,咱去市里大醫院!”
市里的大醫院就是不一樣,人來人往,樓也高,設備也瞅著高級。
張老漢心里琢磨:“這回強子的病該有指望了。”
他們掛了個專家號,排大隊,好不容易輪到了。
專家是個五十多歲的男醫生,戴著眼鏡,瞅著挺有學問。
他仔仔細細問了張強的病情況,又讓張強做了腦電圖、CT,抽血化驗,折騰了一大圈。
幾天后,結果出來了。
醫生把張老漢叫到辦公室,皺著眉頭說:“老哥,你兒子這情況,有點復雜啊。
從檢查結果看,腦子沒毛病,各項指標也都基本正常。”
“那……那是咋回事啊?”張老漢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
“我們初步判斷,可能是一種精神上的問題,但具體是啥,現在還不好說。
這樣,先住下院,我們用點藥觀察觀察。”醫生說。
住院的日子可真難熬。
張強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吃的藥也不見效,有時候反而更鬧騰。
半夜里會突然尖叫,說看見不干凈的東西。
醫生護士也常來查看,可都是搖搖頭。
“他爹,你說強子這……是不是撞著啥了?”張強娘偷偷抹著眼淚問丈夫。
村里來看望的人,有的也這么嘀咕,說張強八成是“中邪”了。
張老漢以前從不信這些,可現在,瞅著兒子受罪,城里大醫院都沒法子,他心里也亂糟糟的。
“大夫,俺們強子這病,到底啥時候能好啊?”張老漢逮著個機會問醫生。
醫生嘆了口氣:“老哥,我們也在盡力。
不過說實話,他這情況,確實少見。
有些藥下去,反應也不太對頭。”
這話讓張老漢夫婦的心徹底涼了。
住了快一個月,錢花了不少,張強的病卻一點起色沒有。
最后,只能先辦了出院,帶著兒子回了屯子。
回到家,張強的狀況更糟了。
不吃飯,不說話,把自己鎖在屋里,誰叫也不開門。
張老漢兩口子是天天愁得吃不下睡不著。
“老張哥,嫂子,我看你們也別干挺著了。”
鄰居王大娘過來串門,小聲說,“我聽說鄰村有個李大仙兒,可神了!
好多醫院看不好的怪病,到她那一弄就好。
要不,帶強子去瞅瞅?”
張強娘一聽,眼睛亮了一下:“真的?那……那得多少錢啊?”
“花多少錢也得試試啊!總比看著孩子這么耗著強!”王大娘說,“我幫你們打聽打聽。”
張老漢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言不發。
他這輩子最不信的就是鬼神,可眼下,真是一點轍都沒有了。
過了半晌,他把煙袋鍋往鞋底上一磕:“行!死馬當活馬醫,去看看!”
第二天,托了王大娘,張老漢夫婦倆帶著點心和香燭,領著渾渾噩噩的張強,去了鄰村找那位李大仙兒。
李大仙兒家住得挺偏,是個普通的土房。
開門的是個老太太,頭發白了,但梳得整齊,臉上都是褶子,一雙眼卻亮得嚇人,好像能看透你心里的事兒似的。
“是來看事的?”老太太開口了,聲音不大,但挺有勁兒。
“是是是,大仙兒,求您給俺們孩子看看!”張強娘“撲通”就想跪下,被老太太一把拉住了。
“先進屋說。”
進了屋,張老漢把張強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
李老太太一邊聽,一邊打量著張強。
張強顯得很不安,縮在張老漢身后,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聽完,李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這孩子身上,是跟了東西了,而且看樣子,怨氣還不小。”
張老漢夫婦一聽,臉都白了。
“大仙兒,那……那可咋辦啊?求您救救俺們強子!”
李老太太說:“別急。
我得先‘請神’問問,看看是哪路來的,想干啥。
你們也別太擔心,盡人事聽天命吧。
”她頓了頓,對張老漢說:“這樣,你們明兒一早,準備豬頭、公雞、活魚,再弄點小米高粱,黃紙朱砂也備上,還有你兒子貼身穿的舊衣裳一件。
等明天晌午頭,太陽最大的時候,我過去給你家孩子做場法事。”
“哎,哎!都聽您的!謝謝大仙兒!”張老漢連連點頭。
雖然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但總算有了點盼頭。
第二天一大早,張家院里就忙活開了。
李老太要的東西,一樣樣都擺弄齊了。
屯里好些人聽說張家請大仙兒給張強驅邪,都跑來看熱鬧,院里院外圍了不少人。
快到晌午,李老太來了。
還是那身干凈的舊衣裳,手里拿個布包。
她先在院子里走了幾圈,又進張強屋里瞅了瞅。
屋里暗,張強拿被子蒙著頭,哆嗦著。
“把窗戶都打開,透透氣!”李老太說,“院當間擺張桌子,鋪上紅布,東西都放上去。”
大家伙兒手忙腳亂地照辦。
李老太從布包里拿出黃紙、朱砂、毛筆。
她拿毛筆蘸了朱砂,在黃紙上刷刷刷畫了幾道符。
畫完,一張貼在堂屋門上,兩張貼在張強屋的門窗上。
又拿出一張,讓張強娘燒成灰,兌了半碗水。
“讓你兒子喝了。”
張強娘端著碗,好說歹說,張強就是不張嘴,還伸手亂扒拉。
李老太走過去,盯著張強,突然大喝一聲:
“畜生!還敢鬧騰!當我請不來神仙治你?”
也怪了,李老太這一喊,張強跟被定住了一樣,不動了。
張強娘趕緊把符水給他灌了下去。
晌午十二點,太陽正毒。
李老太讓人把張強扶到院子當中的桌子前坐好,拿紅繩子在他手腕腳腕上繞了幾圈,算是綁上了。
李老太站在桌子前,點了三根香插好,閉上眼,嘴里開始小聲叨咕。
那調調怪得很,聽不懂是啥,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的。
慢慢地,院子里的氣氛就變了。
天本來挺晴的,不知啥時候飄來幾片云,把太陽擋住了,院里一下子暗了不少。
一陣涼風吹過,地上的土都卷起來了,看熱鬧的人都覺得脖子后頭冒涼氣。
李老太的身子開始晃悠,越晃越厲害,喘氣也粗了。
突然,她眼睛猛地一睜,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聲音也變了,不是她自個兒的了,變成一個粗嗓門男人的動靜:
“本仙奉……”她報了個神仙名號。
大伙兒嚇得都不敢喘氣了,知道這是“仙家”上身了。
李老太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張強。
張強渾身打哆嗦,喉嚨里發出像野獸一樣的吼聲,臉也變得特別嚇人。
“哼!哪來的小妖,敢在這兒害人!快說,你是誰?打哪兒來的?想干啥?”
“仙家”的聲音特別有威嚴。
張強發出一陣尖笑,聲音又尖又細:
“老家伙,少管閑事!這小子得罪了我,我要他的命,關你屁事!”
“放肆!”
“仙家”大吼一聲,從桌上拿起一根公雞毛,蘸了朱砂,在空中比劃了幾下,對著張強一指:
“我奉命辦事,還能怕了你!再不滾,讓你魂都找不著!”
接下來,那場面可真嚇人。
“仙家”附身的李老太,一會兒念咒,一會兒拿雞毛、符紙往張強身上抽打。
張強就像瘋了一樣,又叫又鬧,拼命想掙開繩子。
他眼睛通紅,脖子上青筋都爆起來了,嘴里往外噴白沫。
院子里的人都看傻了,一個個嚇得臉都白了。
張老漢兩口子更是腿肚子轉筋,嘴里一個勁兒地求神仙保佑。
這場“斗法”差不多搞了一個鐘頭。
李老太腦門上都是汗,喘氣也費勁了,可眼神還是那么厲害。
張強那邊,動靜慢慢小了,不叫喚了,癱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大氣,眼神也好像清醒了一點。
最后,李老太長出了一口氣,手里的雞毛也掉地上了。
她晃了晃,臉色白得嚇人,但眼神又變回平常那樣了。
“行了,”她聲音有點虛,“那東西……讓‘仙家’給弄走了。
這孩子嚇得不輕,身子也虧得厲害,好好養養,應該就沒事了。”
一聽這話,張老漢兩口子和院里的人,都松了老大一口氣。
張強娘“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拉著李老太的手一個勁兒地說:
“謝謝大仙兒!謝謝大仙兒救了俺家強子!”
李老太擺擺手,讓他們別客氣。
她走到張強跟前,瞅了瞅他的臉,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腦門。
大伙兒都以為沒事了,正準備過去扶張強,跟張家道喜。
可就在這時候,李老太突然“咦?”了一聲,剛松開的眉頭又皺緊了。
她猛地抬起頭,眼神在院子里掃了一圈,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剛才擺過法事的桌子上,還有癱在椅子上的張強身上。
一股說不出的冷氣,一下子鉆進了所有人的骨頭縫里。
李老太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比剛才畫符的紙還白,眼睛里全是嚇破了膽的神情。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著一個地方,嘴唇抖個不停,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大家伙兒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剛剛平靜下來的院子,一下子炸了鍋!
眼前的那一幕,讓院子里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臉上的血色瞬間就沒了,變得跟死人一樣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