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冬,長白山深處,寒風如刀,雪花裹著冰粒打在臉上,刺得人生疼。
王鐵柱裹緊了老棉襖,背著獵槍,腰間別著一把柴刀,踩著沒膝深的積雪,一步一滑地往山里走。
他今年四十二,臉上的皺紋被風雪刻得更深,眼神卻依舊銳利,像山里的狼,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兒。
家里日子不好過。
媳婦李桂蘭前年摔斷了腿,至今走路一瘸一拐,干不了重活。
大兒子王大山剛滿十六,書讀不下去了,跟著村里的木匠學手藝,工錢卻少得可憐。
小閨女王小花才十歲,瘦得像根柴火棍,成天嚷著餓。
王鐵柱咬咬牙,決定冒雪進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打只狍子野兔,換點錢給家里添口吃的。
長白山這地兒,冬天是個硬茬。
雪厚得能埋人,野獸都躲起來了,找吃的比登天還難。
王鐵柱走了大半天,腿肚子都酸了,愣是沒瞧見個活物。
他啐了口唾沫,低罵道:“這鬼天氣,連耗子都凍死了!”正準備歇口氣,腳下卻踢到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低頭一看,雪里埋著半只死鹿,只剩個頭和一截脖子,身上肉被狼啃得七零八落,血跡凍成了冰碴。
“晦氣!”王鐵柱皺眉,蹲下身,用柴刀割下鹿頭,掂了掂,估摸著還能燉鍋湯,給小花補補身子。
他把鹿頭塞進麻袋,拍了拍手,正要起身,遠處卻傳來一聲低沉的吼,像是悶雷滾過山谷,震得他心頭一緊。
那是虎嘯。
王鐵柱當獵人二十年,啥陣仗沒見過?可這聲音,還是讓他后脊梁發涼。
長白山的虎,不是鬧著玩的,一巴掌能拍斷人的腰。
他攥緊獵槍,屏住氣,慢慢循著聲音挪過去,心想:要是只老弱病殘的虎,興許能搏一把,剝張虎皮賣了,夠家里過個肥年。
雪地里,風聲夾著虎嘯斷續傳來。
王鐵柱貓著腰,撥開灌木,借著棵老松掩身,探頭一看,頓時倒吸口涼氣。
王鐵柱順著虎嘯聲,貓著腰,撥開灌木,借著一棵老松樹藏身,探頭一看,差點沒嚇得叫出聲。
樹底下躺著一只母虎,肚子鼓得老大,明顯是懷了崽,可看那樣子,生不下來,疼得直抽抽。
它側著身子,雪地上都蹭紅了,嘴里哼哼唧唧,像是疼得沒招了。
母虎的眼睛半睜,綠光一閃一閃,盯著王鐵柱,兇巴巴的,又透著點求救的味兒。
王鐵柱腦子嗡了一下,腿肚子直哆嗦。
他當獵人二十年,啥野獸沒見過?可這母虎,眼神跟人似的,帶著股子倔勁,又有點護崽的狠。
他攥著獵槍,手心全是汗,低聲嘀咕:“這咋整?老天爺,你可別坑我!”
他瞄了眼母虎,槍口抬了抬,可手指頭就是扣不下去。
殺了它,崽肯定沒戲,虎皮值錢,可這事干得太缺德。
放了它,萬一母虎緩過勁來撲他,十條命都不夠賠的。
王鐵柱咬咬牙,罵自己:“王鐵柱,你個熊貨,心軟啥呀?這是老虎,吃了你都不吐骨頭!”
可罵歸罵,他還是放下了槍,蹲那兒盯著母虎瞧。
母虎又哼了一聲,頭歪在雪里,喘得跟拉風箱似的,爪子扒拉著雪,像是沒力氣了。
王鐵柱咽了口唾沫,腦子里亂糟糟的,心想:“這家伙要死了,崽也得跟著完蛋。
唉,算我倒霉!”
他從麻袋里掏出那顆血淋淋的鹿頭,瞅了瞅,嘆口氣:“得,給你吧,吃了興許能挺過去。
”他使勁一扔,鹿頭咕嚕嚕滾到母虎跟前,濺起一堆雪。
母虎猛地抬頭,盯著他,眼睛里的兇光少了點,像是明白啥意思了。
王鐵柱站起身,拍拍手,沖母虎擺擺手:“吃你的吧,咱倆別扯皮了,我走了!”
他頓了頓,又嘀咕:“你可別記仇啊,我這可是做好事!”
母虎低頭嗅了嗅鹿頭,張嘴咬住,撕下一塊肉,嚼得嘎吱響。
王鐵柱見狀,松了口氣,趕緊往后退,嘴里念叨:“別追我啊,好好生你的崽!”
他轉身就跑,頭也不回,雪地里踩得吱吱響。
風呼呼刮著,蓋住了他的腳步聲,也蓋住了母虎那雙盯著他的眼睛。
王鐵柱跑出一段,回頭瞅了眼,啥也看不見了,才抹了把汗,罵道:
“媽的,嚇死老子了!這事可別讓村里人知道,笑死我!”
他背著空麻袋,攥著獵槍,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下走,心里還是有點發毛。
他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扔個鹿頭給老虎,換誰誰不罵他腦子進水?
可那母虎的眼神,咋就那么像人呢?
王鐵柱搖搖頭,甩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罵道:
“管它呢,活著回去才是正事!”
回到家,天都黑了。
李桂蘭正坐在炕上納鞋底,見他空著手回來,皺眉問:
“咋啥也沒打著?山里沒東西?”
王鐵柱脫下棉襖,往炕上一躺,哼哼道:“別提了,差點沒命回來!”
李桂蘭嚇一跳,追問:“咋回事?碰著狼了?”
王鐵柱擺擺手,懶得細說:“沒啥,遇著點麻煩,解決了。
你別問了,給我弄點吃的,餓死了!”
他沒提母虎的事,怕桂蘭擔心,也怕村里人聽見了嚼舌頭。
長白山的獵人,迷信多,誰敢說自己跟老虎“交了朋友”?
傳出去,準得讓人當笑話講。
王鐵柱喝了碗熱粥,鉆進被窩,呼嚕打得震天響,可夢里,盡是那母虎的綠眼睛,盯著他不放。
王鐵柱回了村,沒跟誰提母虎的事。
長白山的獵人,迷信多,誰敢說自己扔了個鹿頭救老虎?
傳出去,準得讓人笑話他腦子壞了。
他把這事埋心里,假裝啥也沒發生,照常過日子。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山里的雪化了,日子也好過點。
王鐵柱上山打獵,運氣不錯,弄了只狍子,換了點錢,給家里買了袋白面。
李桂蘭的腿好些了,能拄著拐下地干活,嘴里哼著小曲。
小花長高了點,臉蛋有了點肉,成天纏著王鐵柱講故事。
王大山跟著木匠師傅跑縣城,學手藝學得像模像樣,偶爾帶回幾個錢,家里總算有點盼頭。
可王鐵柱心里,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打從遇見母虎后,他上山總覺得有啥東西盯著他。
不是人,也不是狼,就是那種讓人后脖梗子發涼的眼神,藏在林子深處,閃一下就不見了。
他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嚇自己,可那感覺越來越真,弄得他睡覺都不踏實。
有回跟老伙計張老疤喝酒,王鐵柱忍不住提了一嘴:“老疤,你說這山里,有沒有啥怪事?最近我總覺得有東西盯著我,怪瘆人的。
”張老疤一口酒噴桌上,瞪他:“你小子喝多了吧?啥玩意盯著你?
山里就那些狼啊熊啊,你還怕這個?”
王鐵柱撓撓頭,嘿嘿一笑:“興許是我想多了,最近老做夢,夢見個綠眼睛。”
張老疤啐了口唾沫,拍他肩膀:
“綠眼睛?那是貓吧!別自己嚇自己,少喝點貓尿,老實打你的獵!”
王鐵柱哈哈一笑,端起酒碗:“得,喝!啥也不想了!”
可嘴上這么說,他心里還是犯嘀咕。
那眼神,太像母虎的了,可他又覺得自己想多了,老虎咋可能惦記他?
日子一晃,到了97年。
家里日子好過了點,大山的手藝出師了,接了幾個活,掙了點錢,給家里添了臺黑白電視。
小花高興得直拍手,天天守著電視看,連飯都忘了吃。
王鐵柱看著閨女樂,也咧嘴笑:“這小丫頭,電視比爹還親!”
李桂蘭白他一眼:“你少貧嘴,趕緊劈柴去,過年還指望你呢!”
王鐵柱樂呵呵地應著,可他沒說,那股被盯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回更邪乎,有回他上山,走到半道,風里好像有啥味兒,腥腥的,像野獸。
他停下腳,攥緊獵槍,四下瞅,沒啥動靜。
可等他低頭一看,雪地上多了幾個爪印,大得嚇人,像是剛踩上去的。
“我的娘誒……”王鐵柱腿有點軟,趕緊往回走,嘴里念叨:
“別是那家伙吧?我可沒惹你!”他沒敢跟桂蘭說,怕她嚇得睡不著覺。
可從那以后,他上山都多留個心眼,槍不離手,柴刀磨得倍兒鋒利。
臘月快到了,村里開始熱鬧起來,家家戶戶貼窗花、蒸黏豆包,準備過年。
王鐵柱忙得腳打后腦勺,幫桂蘭劈柴,修豬圈,還得抽空上山弄點山貨。
他跟大山嘮叨:“你小子也幫幫忙,別老跑縣城,家里活多著呢!”
大山笑:“爹,我這不是掙錢嗎?過年給你買瓶好酒!”
王鐵柱一聽,樂了:“行,你有種!買回來咱爺倆喝!”
那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
村里家家戶戶貼窗花、蒸黏豆包,準備過年。
王鐵柱忙了一天,幫桂蘭劈柴,累得腰酸背痛。
晚上吃了碗熱乎乎的酸菜燉粉條,他早早鉆進被窩,呼嚕打得震天響。
半夜,風刮得更猛了,窗戶紙呼啦啦響,像鬼哭。
突然,一陣劇烈的抓門聲把王鐵柱驚醒,咚咚咚,像有人拿斧頭砍門。
他猛地坐起來,腦子還沒轉過來,桂蘭也嚇醒了,哆嗦著問:“鐵柱,啥動靜?是不是狼?”
王鐵柱沒吭聲,抄起炕頭的獵槍,赤著腳下地,躡手躡腳湊到門邊。
抓門聲停了,換成低沉的嗚咽,像是野獸的叫聲。
他心跳得像擂鼓,透過門縫往外一看,差點沒把魂嚇飛。
門外的雪地里,蹲著那只母虎!月光下,它的身影比兩年前大了不少,毛色更亮,爪子刨著雪,留下深深的印子。
它的眼睛,死死盯著門縫,像兩盞綠燈,直勾勾地往王鐵柱心里鉆。
“我的娘誒……”王鐵柱腿一軟,差點坐地上。
他攥緊獵槍,后退兩步,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這虎咋找上門了?報仇?還是餓瘋了?可看那架勢,不像要撲人,母虎沒齜牙,嘴里也沒吼,只是焦躁地用爪子劃地,發出急促的叫聲,像在喊啥。
桂蘭嚇得躲在炕角,哆嗦著說:
“鐵柱,咋辦?它要進來咋整?”小花也醒了,抱著被子不敢吭聲,眼淚汪汪。
王鐵柱咬緊牙關,逼自己冷靜下來。
他盯著母虎的動作,腦子里閃過兩年前那幕——雪地里的鹿頭,母虎的眼神。
他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湊近門縫,低聲問:“你……你是那只虎吧?找我干啥?”
母虎像是聽懂了,停下抓門的動作,頭低下來,嘴里發出嗚嗚聲,爪子又在地上劃了兩下。
王鐵柱定睛細看,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