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在手中停留了整整三秒,白瓷杯壁上的熱氣模糊了我的視線。
營長辦公室里,空調嗡嗡作響,墻上的軍事地圖在午后陽光下泛著微光。劉國強營長正笑瞇瞇地看著我,那種長輩看晚輩的慈祥目光讓我有些不自在。
"小趙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他放下茶杯,聲音里帶著不容拒絕的關懷,"我媳婦兒的妹妹,人品長相都沒得說,明天晚上你們見個面?"
我下意識地想要推辭,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在部隊這些年,我見過太多因為拒絕長官好意而吃虧的例子。更何況,劉營長對我確實不薄,從普通士兵到現在的排長,他沒少照顧。
"那就麻煩營長了。"我站起身敬禮。
"好!明天晚上七點,市中心那家新開的川菜館,你先去等著。"劉國強滿意地點點頭,"她叫許雨桐,是個好姑娘。"
許雨桐。
這個名字在我心頭掠過,帶起一陣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夏日午后突然飄過的云影,轉瞬即逝卻讓人心神不寧。
01
第二天傍晚,我換上便裝站在鏡子前整理領口。
軍綠色的襯衫配黑色休閑褲,這是我為數不多的便裝搭配。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有些拘謹,那種常年軍營生活養成的挺拔身姿,在民用服裝的包裹下顯得格外突兀。
宿舍里的戰友們早就散去,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窗外的訓練場上,新兵們正在進行晚訓,教官的口令聲一陣接一陣地傳來,混合著腳步聲和呼號聲,構成了軍營特有的交響曲。
我看了看手表,六點四十分。
川菜館離部隊不遠,開車十五分鐘就能到。我拿起車鑰匙,心情復雜地走出宿舍。
說不緊張是假的。這是我入伍八年來第一次相親,也是第一次面對營長親自安排的"人生大事"。在部隊這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里,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無限放大,尤其是像我這樣剛剛提干的年輕軍官。
開車的路上,我不斷地在心里演練著待會兒的對話。應該怎么開場?聊些什么話題?如果她不滿意怎么辦?如果我不滿意又該怎么辦?
這些問題像螞蟻一樣在我腦海里爬來爬去,讓我的手心開始出汗。
七點整,我準時出現在川菜館門口。
這是一家裝修精致的餐廳,紅色的燈籠懸掛在門口,暖黃色的燈光從玻璃窗里透出來,營造出溫馨的氛圍。服務員熱情地迎上來,在得知我是來赴約的客人后,將我領到了一個靠窗的包間。
包間不大,圓桌,紅木椅子,墻上掛著幾幅山水畫。我坐下后點了一壺茶,然后開始等待。
七點五分,七點十分,七點十五分...
我看著手表上的指針一分一秒地走動,心情從期待逐漸轉向焦慮。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還是她臨時改變了主意?
正當我準備給營長打電話詢問情況時,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不好意思,路上堵車了。"
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我抬起頭,準備起身迎接,然而當我看清來人的面容時,整個人如遭雷擊,呆呆地坐在那里。
站在門口的女人大約二十六七歲,身材高挑,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長發披肩,五官精致。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帶著歉意的笑容看著我。
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認識她。
不僅認識,而且...
"趙宇豪?"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原本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怎么是你?"
是的,怎么是我。
更準確地說,怎么是她。
許雨桐,我的大學同學,我曾經的初戀女友,那個在我即將畢業時選擇出國留學,從此杳無音信的女人。
八年了,整整八年,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
02
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誰也沒有先開口。包間里的背景音樂還在播放著輕柔的古典音樂,但此刻聽起來卻像是某種諷刺。
許雨桐的臉色有些蒼白,她的手緊緊攥著手提包的帶子,指關節微微發白。我能看出她內心的震驚和不安,因為我自己也是同樣的狀態。
"請坐。"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盡量讓語調聽起來平靜。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來在對面坐下。動作很輕,很小心,就像怕驚擾了什么似的。
服務員適時地推門進來,打破了這尷尬的寂靜。
"兩位需要點菜嗎?"
"再等一下。"許雨桐說,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緊張。
服務員退出去后,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我偷偷地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女人。八年的時光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但不是衰老,而是一種成熟的韻味。她的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但那雙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她的氣質也變了,多了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可能是經歷,可能是閱歷,總之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女大學生了。
"你什么時候回國的?"我終于開口問道。
"三年前。"她的回答很簡短,然后反問,"你什么時候當兵的?"
"畢業后就去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試圖掩飾內心的波瀾,"八年了。"
八年。這個數字在我們之間懸浮著,承載著太多無法言喻的重量。
"那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要出國?"這個問題在我心里憋了八年,今天終于有機會問出來。
許雨桐低下頭,盯著桌上的茶杯。良久,她才開口:"我以為...我以為那樣對你更好。"
"對我更好?"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你知道我畢業后去你家找你,你媽媽告訴我你已經出國時我是什么感受嗎?"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抬起頭看著我,眼中閃爍著淚光,"但是當時的情況...很復雜。"
"復雜?"我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什么情況能復雜到連一個解釋都不給就消失?"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解釋什么,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算了,都過去了。"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但是真的沒有意義嗎?
八年來,我無數次地想象過如果再見到她會是什么情況。我設想過憤怒,設想過冷漠,設想過釋然,但從未設想過會是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
營長介紹給我的相親對象,竟然是我的前女友。
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很小,小到讓人措手不及。
03
"你現在...結婚了嗎?"許雨桐輕聲問道,聲音里帶著某種小心翼翼。
"沒有。"我搖搖頭,"你呢?"
"也沒有。"
這個回答讓包間里的氣氛更加微妙。我們都是單身,都到了該結婚的年齡,然后在一個相親的場合重逢。如果這是一部電影,觀眾可能會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但身處其中的我們,卻只感到無比的尷尬和復雜。
"劉營長...是你姐夫?"我問道。
"嗯,我姐姐三年前嫁給了他。"許雨桐點點頭,"他經常提起部隊里有個優秀的年輕軍官,但我從來沒想到會是你。"
"他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你的名字。"我苦笑道,"如果早知道是你,我就不會來了。"
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直接,太傷人。
果然,許雨桐的臉色更白了,她咬了咬嘴唇,低聲說:"對不起,我這就走。"
"等等。"我伸手做了個手勢,"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停下了起身的動作,疑惑地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這樣見面對我們都不公平。"我努力組織著語言,"畢竟我們之間...有過去。"
有過去。這個詞用得多么委婉,多么輕描淡寫。但我們都知道,那段過去對彼此意味著什么。
大學四年,我們從相識到相知,從朋友到戀人。那是我青春年華里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也是最痛苦的結局。她的離開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走出陰霾,也是我選擇入伍的重要原因之一。
"趙宇豪。"許雨桐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疲憊,"你還恨我嗎?"
這個問題讓我愣住了。
恨嗎?我捫心自問。
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恨過,恨她的不辭而別,恨她的無情無義。但是八年過去了,恨意早就在時間的沖刷下變得模糊不清。更多的時候,我想起她時感受到的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有遺憾,有懷念,也有一種近似于麻木的平靜。
"不知道。"我誠實地回答,"可能恨過,但現在...不知道。"
她點點頭,似乎理解我的感受。
"那我們就當普通朋友聊聊天吧。"她說,"畢竟都來了,總不能什么都不說就走。"
我想了想,點頭同意。
于是我們開始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敏感的回憶。她告訴我她在國外學的是國際貿易,現在在一家外貿公司工作。我告訴她我在部隊的經歷,從普通士兵到現在的排長。
聊著聊著,我發現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中,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餐廳里的客人也多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許雨桐看了看手表,"我該回去了。"
"嗯。"我點點頭,叫來服務員結賬。
走出餐廳的時候,夜風有些涼。許雨桐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在路邊等出租車。
"我送你吧。"我說。
"不用了,打車就行。"她搖搖頭。
"順路。"我堅持道。
最終她還是坐上了我的車。
04
車內很安靜,只有引擎的低吟和偶爾傳來的交通廣播聲。
許雨桐坐在副駕駛座上,目光看向窗外,路燈的光影在她的臉上交替變換。我專心開車,但余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她。
"往前走,到紅綠燈那里左轉。"她指路道。
我按照她的指示駕駛,心里卻在想著今晚這場意外的重逢。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會在一個相親的場合遇到許雨桐,我一定會覺得他在開玩笑。但是生活就是這樣,總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你一個措手不及。
"就停在前面那棟樓下吧。"許雨桐說。
我將車停在她指定的位置,熄火后車內陷入了完全的寂靜。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解開安全帶,但沒有立即下車,"今天...很抱歉,讓你遇到這種情況。"
"這不是你的錯。"我轉過身看著她,"誰也沒想到會這樣。"
她點點頭,然后忽然問道:"你過得好嗎?這些年。"
這個問題讓我沉默了一會兒。
過得好嗎?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我在部隊里表現出色,得到了上級的認可,從普通士兵一路晉升到現在的排長。我有穩定的工作,不錯的收入,受人尊敬的職業。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
"還可以吧。"我最終選擇了一個模糊的答案,"你呢?"
"也還可以吧。"她笑了笑,但那笑容看起來有些勉強。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趙宇豪。"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如果...如果當年我沒有走,你覺得我們現在會是什么樣?"
這個假設性的問題讓我的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
如果她當年沒有走,我們現在會是什么樣?可能已經結婚了,可能有了孩子,可能過著平凡但幸福的生活?;蛘?,也可能因為各種現實的原因而分手,然后成為彼此記憶中的過客。
"不知道。"我誠實地回答,"人生沒有如果。"
"是啊,沒有如果。"她重復著這句話,聲音里帶著一種深深的遺憾。
她推開車門準備下車,但在門打開的那一刻,她又回過頭來看著我。
"趙宇豪,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做朋友嗎?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
這四個字在夜風中飄散,帶著一種說不清楚的意味。我們曾經是戀人,現在卻要努力成為普通朋友。這其中的落差和無奈,只有我們自己能夠體會。
"可以。"我點點頭。
她笑了,這次的笑容看起來真誠了許多。
"那我走了。晚安。"
"晚安。"
我看著她走進樓道,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才重新發動汽車。
回部隊的路上,我的心情五味雜陳。今晚的重逢來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讓我還沒有時間去消化和整理自己的情感。
八年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記了她,忘記了那段青澀的感情。但是今晚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被埋藏的記憶都洶涌而出,提醒我那些美好和痛苦從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時間暫時掩蓋了而已。
05
接下來的幾天,我試圖讓自己的生活回到正常軌道。
白天訓練,晚上學習,偶爾和戰友們一起看電影或者打牌。表面上看起來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被悄悄地改變了。
許雨桐的出現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的漣漪一圈圈地擴散,影響著我的每一個念頭。
第三天的時候,劉營長找到我。
"小趙,怎么樣?"他笑瞇瞇地問道,眼中閃爍著長輩特有的關切,"雨桐這姑娘不錯吧?"
我心里一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說不錯吧,確實不錯,但我們之間的關系太復雜。說不好吧,又怕傷了營長的面子。
"她很好。"我最終選擇了一個中性的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劉營長顯然很滿意這個回答,"年輕人嘛,慢慢了解。她昨天還跟我媳婦兒說起你呢,說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她跟她姐姐說起我了?說了什么?
這些疑問在我心里翻騰,但我不能表現出來。
"營長,其實我們..."我想要解釋什么,但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劉營長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異常。
"沒有,沒什么問題。"我搖搖頭,"就是覺得...需要時間。"
"當然,當然。"劉營長拍拍我的肩膀,"感情的事情急不得。你們多接觸接觸,慢慢了解。"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許雨桐的微信消息。
"在忙嗎?"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這四個字,心情復雜。這是她回國后第一次主動聯系我,也是我們八年來的第一次私人通訊。
"剛訓練完。"我回復道。
"哦,辛苦了。"
然后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盯著聊天界面,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主動聯系我,肯定有什么事情要說,但又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
幾分鐘后,她又發來消息。
"我姐姐問起我們的情況,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劉營長夫婦肯定對這次相親抱有很大的期望,如果我們直接說不合適,會讓他們很失望。但如果不說實話,又會讓他們繼續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想怎么處理?"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她的回復很快,"你覺得呢?"
這個問題讓我陷入了沉思。
從理性的角度來說,我們應該坦誠地告訴劉營長夫婦我們認識,并且不適合在一起。這樣對所有人都好,不會浪費彼此的時間,也不會讓他們抱有錯誤的期望。
但是從感性的角度來說...
"要不我們先這樣吧。"我發了一條長消息,"暫時不要說我們認識的事情。如果他們問起,就說還在了解階段。等過一段時間,再找個合適的理由說不合適。"
"好。"她很快同意了這個方案。
但是我們都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簡單的方案,會把我們推向一個更加復雜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