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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檔上映的《出走的決心》,豆瓣開分8.6,榮登今年國產電影劇情片評分榜首,也是近十年來國產女性題材電影的評分第一。
這檔改編自真實故事的電影,話題度遠高于剛剛超過5000萬的票房。
電影的女主角李紅(詠梅 飾),為家庭操勞半生,被丈夫打壓,為女兒奉獻,崩潰難抑之時把刀刺向了自己的胸口,終于在外孫上學后,決定“出走”。
圖源:@電影出走的決心
已經是退休的年紀,她考駕照,打零工攢錢買車,終于踏上自駕之路,去看看祖國的山川湖海。
電影最初的出圈,是因為首映禮上的一段對話。
映后一位男觀眾表示,電影把男性刻畫得“脫離實際”,沒有男的怎么能提供穩定的住所、怎么提供經濟來源、怎么生育小孩。
導演尹麗川回懟,“我們刻意避免了很多更極端的東西”,比如屏蔽了原型前夫的家暴,就是因為希望這個故事能展現更多的普遍性。
“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情,那你就應該先去觀察一下。”
圖源:@電影出走的決心
電影絕不是一部“爽片”,它重點刻畫了李紅決定“出走”的過程。
原型@50歲阿姨自駕游 蘇敏則說:
“出走的決心,是一點一滴積攢出來的。”
在蘇敏走紅之初,我們曾有幸與她有一次對話,這就是這個故事原本最粗糲又真實的樣子:
56歲的蘇敏從未想過自己可以這樣生活。
2020年的一天,她將衣服、柴米油鹽等日用品塞進自己那輛白色Polo的后備箱,把一米六長的帳篷放在車頂。
然后系好安全帶、踩下油門,逃離“囚禁”她三十多年的家。
此前的幾十年中,她為父母的期望而活,為丈夫的起居而活,為女兒的責任而活,后來,又為外孫的成長而活。
吃飯遵循家人的口味,很少放辣椒;說話小心翼翼,因為丈夫最愛給她摳字眼挑刺;從早到晚為全家人洗衣做飯帶孩子,順便做做“雙面膠”,堵住娘家人和丈夫永遠絮絮叨叨的嘴……
對著鏡頭,她向我們展示了胸口上的刀疤,那是她極度抑郁時,傷害自己的痕跡:
“當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她還會害怕什么呢?”
也許,很多人都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自駕游網紅阿姨蘇敏。
2021年1月,網易文創·如是生活記錄下彼時蘇敏叛逆“出逃”的決心,和她殘存的猶豫。
01
一輛汽車引發的自殺
在蘇敏小時候上學的路上,有一片陰森的墓地。
每次路過,她都會因為害怕而停步,等到路上有汽車經過時,才敢借著車燈的光亮,拼命往前奔跑。
汽車從此成為心里的一種執念:
“從小就夢想著我要有個汽車多好,我要有個車子不會這么害怕。”
“有了車,日子就不會那么累了。”
2015年,蘇敏全款購買了一輛大眾Polo。
為了買車,她搭進去了全部的退休金;在超市打工兩年,每個月只留800元生活費。
本以為這會是幸福的起點,卻沒想到是噩夢的開始。
丈夫以蘇敏要照顧外孫沒空用車為理由,“霸占”了這輛車。
有時節假日,蘇敏好不容易有時間可以出去玩,她試圖和丈夫商量,自己能不能偶爾用下車。
丈夫絕不會讓她遂愿,周末也起個大早,趁她不注意,把車子開走。
回家以后,丈夫總是往床上一躺:“給我倒水,我今天要吃什么飯你給我做。”
有時候,蘇敏的弟弟想要用車,丈夫就會先把汽車開到加油站,和弟弟“明碼算賬”:如果路程需要50塊錢的汽油,弟弟就要給他先加150塊錢的油。
夾在中間的蘇敏左右為難,娘家的人沒幫她說話,反而因此責難:“你自己買個車子讓人家用著,我們自己家用都不方便。”
“你最好也買個車子,為我們無償服務。”
在娘家人的定義里,蘇敏的丈夫是“外人”,蘇敏的弟弟是“自家人”。
而蘇敏,是一個已經嫁出去的、但還要為“自家人”做事的女兒。
沒人聽她說話,沒人在意她的想法,只想著從她身上榨取一點價值,哪怕是以親情之名。
女兒和女婿雖然對她還不錯,但更多時候,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對媽媽正在忍受的痛苦鮮有感知。
蘇敏形容身處其中的那種感覺是“壓力,壓力,壓力”。
像一條被困住在膠水中的魚,陷在其中,拼命掙扎,幾近窒息。
久而久之,蘇敏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病情嚴重時,她甚至試圖自殺。
在采訪中,蘇敏向社長展示了自己身上清晰的刀印,她說這是去年自己用刀捅的。
但即便如此,她在言談間,還是沒有怎么怨恨家人。最后,她只是把這種痛苦的來源歸結到那輛車子上:
02
AA制婚姻
24歲那年,蘇敏和28歲的丈夫結婚。
結婚前,他們只是見了幾面,就匆匆定下了婚姻大事。
蘇敏解釋那時候的心態,她不是想結婚,而是想要離開原生家庭。
她從小在援藏家庭中長大,底下還有三個弟弟,媽媽常常出現高原反應身體不好。
從12歲開始,蘇敏就為全家人洗衣做飯、打掃衛生,每每看到其他同齡孩子在外面玩耍時,她的心中就充滿了逃離的沖動。
家里父母的觀念保守傳統,蘇敏很少有接觸外界的機會,更沒有和異性有過深入了解。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經媒人介紹,蘇敏很快就決定嫁給現在的丈夫了,原因很簡單——“想離開家庭過得自由一點,如果兩個人合得來就多見兩次面,合不來就少見兩次面。”
這段草率開始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幸福。
剛一結婚,兩人就開始了兩地分居,丈夫在鄭州上班,蘇敏在自己的縣城上班,兩個人基本都是各過各的生活。
后來蘇敏上班的化肥廠倒閉,她去鄭州和丈夫一起生活,夫妻的裂隙就此產生。
蘇敏沒有工作,一邊帶孩子一邊照顧家庭,需要丈夫的工資來維持生計。
丈夫會“審訊”蘇敏每一筆錢的去處,買菜、做飯、洗衣統統都算,精確到每一天、每件事、每塊錢。
如果有哪筆錢的去處蘇敏記不清了,丈夫會立刻警惕起來,懷疑她“你是不是給你娘家人了?”
日常生活中,丈夫喜歡用話語“刺”蘇敏:
她在外孫臉上親一下,丈夫立刻說,你的口水有毒。
倆人吵架打架,蘇敏哭了起來,丈夫很嫌棄:“眼淚救不了你。你天天哭,你的眼淚我看了,比貓尿都不如。”
有一次蘇敏正在參加同學聚會,丈夫突然闖進來,指著蘇敏,對一桌子的人說:“不好意思,她精神有點問題,以后還是不要參加同學會了。“
后來,女兒稍微長大一些,蘇敏出去自謀工作,做裁縫、掃大街、當服務員、送報紙,去超市當銷售員,只要是能掙錢的活兒她都去干。
她不再問丈夫要一分錢,而丈夫也十分“自覺”,從來不給蘇敏一分錢。
無論是過年走親戚,還是外孫過生日,兩個人都是各自買自己的禮物。有一次,蘇敏的媽媽生病了,情急之下她刷了丈夫的醫保卡,結果第二天,丈夫就改了密碼。
從32歲開始,蘇敏和丈夫分房睡。去女兒家的兩居室住的時候,女兒直接給他倆的臥室買了一個架子床,蘇敏睡上鋪,丈夫睡下鋪,每天晚上各自玩手機,互不搭理。
結婚30多年,夫妻二人很少在一起過春節,偶爾的幾次,還給蘇敏留下了一道傷痕:
“我們在一起只過了三四個春節,其中一個春節還因為他在我這過,他心里不高興,打牌時我叫他吃飯,結果他回來就把我打得鼻青臉腫了。”
蘇敏說,年輕時丈夫經常對自己拳腳相向,有時一句話說得不對,丈夫的巴掌就會呼到臉上,她不敢反抗,就只能不停地哭泣。
“因為房子當時寫的他的名字,為了生活所以我只能忍氣吞聲,后來忍到女兒長大結婚,后來忍不下去,自己因為車子的事兒開始鉆牛角尖,自己就得了病……”
從一個家庭逃到另一個家庭,蘇敏無數次幻想過自由生活,但自由從未如期而至。
03
出逃后的世界
2019年的一天,蘇敏無意間刷到了網友自駕游的視頻。
這打開了她的新世界大門,彼時,她正陷在丈夫和娘家人搶車的兩難境地里。
一個開車出逃的計劃,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從那時候起,她又開始了節衣縮食的攢錢生活:查地圖、做攻略、買裝備,計算著離開家的日子。白天她拍攝做飯的短視頻,晚上偷偷地自學剪輯發布——她生怕丈夫發現這件事。
去年3月,本該是外孫上幼兒園的時間,因為疫情一拖再拖,直到9月,蘇敏終于等到“逃跑”的機會。
在汽車的后備箱里,蘇敏裝備著便攜式煤氣罐、鍋碗瓢盆、行李箱、小冰箱、太陽能蓄電池、羊絨大衣和秋褲,她已經打算至少半年都不回來了。
2020年9月24日,是蘇敏正式出門的日子。
那一天,丈夫并沒有出來送蘇敏。
“我跟他說我走了,但是他沒在意就去打球去了,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打乒乓球。”
在丈夫心里,打乒乓球,也許要比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妻子更為重要。
女兒把蘇敏送上了車,她依然不忘叮囑女兒:“你爸那人就那樣,你也別跟他生氣,他也老了。你再把他氣個什么三長兩短的,你還要照顧他。”
透過后視鏡,女兒的身影和家的形狀在蘇敏的視線中逐漸變得模糊,直到拐了個彎,完全消失。
她覺得,一種新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開車一路疾馳:三門峽、西安、成都、宜賓、昭通、昆明、玉溪、大理、麗江、香格里拉、騰沖、保山,西雙版納……
蘇敏說,事實上去哪里、風景如何都是次要的。她喜歡的是這種新鮮、自由的感覺。
從昭通到昆明的旅途讓她尤為記憶深刻:那天直到晚上七點半,蘇敏也沒有搜到很好的營地,在導航里看到一個房車基地,就直奔那里去了。
但她似乎越走越偏,整條路上沒有見到一輛車,路兩邊都是大山。
夜越來越深,山越來越多。
一個半小時后,蘇敏到了目的地,沒有路燈,伸手不見五指。
導航提示蘇敏,目的地在她的右側,她往右邊看了一下:只有幾個小水坑,和一些草。
左邊也是黑乎乎的,有兩間房子,其中一間亮著燈。
她壯著膽子沖著有燈的房子喊:有人嗎?沒有回應。
推門進去看: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圓桌子,有幾把椅子。整個屋子籠罩著紅紅黃黃的燈光,有些詭異。
覺得情況不對,蘇敏趕忙跑了出來,回到車上后,發現沒有信號,也沒法導航了,只能憑借記憶在漆黑的道路往回開。
那天她很害怕,但這種害怕,與之前面對丈夫瞪眼、暴力的害怕完全不同。
面對前者的未知危險,她可以選擇主動離開;后者,則一遍遍帶給她意料之中的失望和憤慨,循環往復,無處可逃。
在外面的時候,蘇敏每天幾乎在車頂的帳篷里睡覺,只有洗澡時才去住便宜的賓館,日子過得拮據,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
此前,她在家里“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常常憋得在床上哇哇大叫。
現在,她可以自由表達,結識的幾個“路友”,都會認真聽她講話。
吃飯也可以吃自己喜歡的,辣椒炒肉、辣椒炒雞蛋,吃到鼻尖冒汗。
她享受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世界很美好,能多活一天,就是我賺到了。”
04
人生的旅行
在外旅游的日子,蘇敏基本每天都會和女兒聯系,看看孫子,互道家常。
與丈夫的長時間分開,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不適應,三十多年貌合神離的婚姻,讓她早已習慣了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此前,蘇敏曾向自己的母親抱怨過丈夫的冷漠,但傳統的母親堅持認為:
男人要是沒有出軌這些重大的原則性問題,日子就應該繼續過下去。
為了母親的期盼,為了女兒的成長,也為了自己能有個落腳之處,彼時的蘇敏從來沒有真正動過離婚的念頭,在社長鏡頭的記錄下,她的言語中還有對這段婚姻的維護:
“我們兩個沒有什么仇恨。
只是生活中的瑣事,而造成的意見不合。
沒有原則性的問題,他也沒有去找小三。
我就想,如果用一顆愛的心試著去接納他,包容他,他是不是就會改?
他會不會意識到,之前的所作所為,對我造成了傷害?
或者隨著我的改變,也許他也改變了?”
在蘇敏的觀念里,沒有哪段婚姻是絕對完美、沒有問題的。
至于她的愛情,或許早就死在了幾十年前的尋常某天,化為塵埃,尋不到蹤跡。
在外面的某天,蘇敏接到了弟弟的“討債”電話。
此前,蘇敏的父親去世,留下了幾萬塊錢。有一次蘇敏正好急需用錢,挪用了兩萬五。弟弟一直記掛著——他覺得父親去世前他照顧得最多,這筆錢應該全歸他。
電話中,弟弟氣急敗壞地讓蘇敏還錢,不然就斷絕關系:“你有錢出去自駕游,沒錢還給我?”
蘇敏對此習以為常。
即便是在“出逃”的日子里,她有時也會夜不能寐,捶著自己的胸口,最后,抱著一只玩偶,勉強入睡。
在這次采訪的最后,蘇敏把這次自駕游稱為人生中的一次暫時“逃避”。
“我出來了,但總有一天還是要回去面對的。逃避不是辦法,要去面對,要去找解決它的辦法。”
之前別人問她:阿姨我真羨慕你的勇氣,我怎么就沒有這個勇氣呢?
她立刻回答:“你沒勇氣,是生活沒把你逼到那種份上。”
年輕人常說:再不瘋狂就老了。
但蘇敏已經老了。
56歲,月經從體內流逝,身體和心靈不斷被生活磋磨、消耗。
56歲,住在媽媽、妻子的身份里幾十年,逐漸成為塊家庭模糊的背景板。
她對真實的生活感到失望,卻無法完全死心。
那些無處寄托的情愛,那些日漸顯露的自我意識,那些被冷落、輕視后的憤慨,最后,成全了56歲的這次“出走”。
今天或許是自駕游,明天,也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奔走。
是勇氣也好,是逃避也罷,蘇敏終究是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某種意義上,這不僅是蘇敏的困境,也是中國許多女性的縮影。
她們常年被嵌在某些身份中、承擔著所謂的母性天職:很辛苦,很孤單,很壓抑,被困其中,挪不動一步。
蘇敏的走紅,就是切中這群女性情緒之后的必然。
或許對于她們來說,“蘇敏被看到”這件事本身,也是一種希望與覺醒的開端。
鏡頭里的蘇敏,個子很小,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蒼老,可一提到自駕游,她的眼睛里就閃著興奮的光。
在《肖申克的救贖》原著中,斯蒂芬·金在最后一段中這樣寫道:
我想惟有自由人才能感受到這種興奮,一個自由人步上漫長的旅程,奔向不確定的未來。
End
2021年初,這篇文章首發時,我們寫道:
“她的聲音會被聽到嗎?她的心情會被理解嗎?她的困境會有所改變嗎?蘇敏沒有答案。”
2024年9月15日,蘇敏的故事登上了大熒幕。
2024年9月24日,蘇敏即將迎來她的“出走”四周年。
四年過去,蘇敏還在路上。
換掉了陪她啟程的白色Polo,花了16萬正式提出離婚,她的故事鼓舞著越來越多的人。
圖源:@50歲阿姨自駕游
答案沒有飄在風中,蘇敏自己寫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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