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空降一匹黑馬,沂蒙山走出來的房主任講著樸素的農婦故事,一通亂殺。
短短5分鐘,全是地獄笑話。
她講婚姻中的暴力,矮小的“柯基”前夫打不過她,就伙同公公一起動手。
講父母的封建。懶惰、暴力、賭博、出軌,竟沒有一個是離婚的“正當理由”。
也講自己的重生。她的新生日是4月8號,那是她成為脫口秀演員的日子,也是她苦熬30年后終于拿到離婚證的日子。
現場掌聲雷動,大喊“冠軍”,觀眾們邊笑邊哭,為這個50歲姐姐的改命壯舉而歡呼。
很多人說房主任是脫口秀界的蘇敏,又上演了一場“出走的決心”,但其實,她身上不止有蘇敏的影子,還寫著許多人,類似的命運。
這是幾代女性共同的故事。
如果你了解了房主任的過去,就會自然想到另一個農村女人,劉小樣。
她們同樣在農村度過漫長歲月,卻也同樣與農村格格不入。
她們都愛讀書、愛思考、追尋自我,也同樣陷于妻子、母親的身份,在長時間的不滿足里,被迫停滯不前。房主任從小就愛看書,連藥品說明書都逐字讀完,可苦于家中拮據,到結婚時婆家給了一筆定親錢,她才人生第一次有錢買書。別人都買衣裳、首飾、自行車,只有她,去書店買了一大摞書背回家,其中那本《紅樓夢》反復看了幾十遍,翻到破爛不堪。
她心中有不熄滅的文學詩意,手頭也有做不完的家務瑣事。
結婚就有了大女兒,剛帶大一點又生了小女兒,后來是公公腦梗癱瘓,她一個人貼身照顧,一邊給孩子洗尿布,一邊給老人喂飯擦身,同時還要種好家里的田地,養活毫無助力的丈夫。
等小女兒上了幼兒園,她才出去打工,偶爾看看外面。
等回頭一看,這樣分身乏術的日子已經過了快30年。
時間就這樣在履行母職、侍奉長輩中慢慢在原地蹉跎掉,房主任說,“沒有別的辦法,就是圈在一個村子里”。
房主任被圈在原地到不了遠方的無奈,也是劉小樣當初的苦悶。
她被困在八百里秦川一望無際的平原,生活跟地勢一樣單調平淡,身邊的人過著差不多的日子。
有新衣穿、有新房住已莫大滿足,他們結婚生子、打牌閑聊,遵守著某種約定俗成的規矩,“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
但劉小樣不一樣,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了。
她的心沒有遵守規矩,她想看書,家里沒有書就“讀”電視,“讀”廣播,她想知道很多很多知識,想沖破身邊固化的一切,抵達村子之外的世界,過一種精神充實的人生。
別人在這平淡中感到滿足,她在這平淡中更不安、更痛苦、更沸騰。
那時穿一身紅衣的劉小樣不知道是什么在不斷驅使、支撐自己向外走,后來她明白了,那東西叫“自由的思想、自主的精神“。
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黃燈在《大地上的親人》中用一個詞形容農村中眾多相似的命運:天聾地啞——
“他們越是活得坦然而毫無欲望,越是對個人命定的困境毫無感知,越是對生活沒有過多的希望,我就越感到這種命定的生存是多么殘酷”。
但房主任和劉小樣旺盛的生命力剛好在這反面。
她們有強烈的求知和改變的欲望,對自己的困境和痛苦有深刻感知,而且,直到人生下半場,她們從未對既定的命運低頭。
農村生活的閉塞、平靜、單調與她們自由、銳利、滾燙的自我不斷碰撞。
她們一定會出走,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婚姻沒有成為劉小樣實現自我的阻攔,卻差點要了房主任的半條命。在這一點上,房主任像足了蘇敏。
她們兩人,當初同樣為了逃離原生家庭,草率走進了一段開局已錯的婚姻。
同樣被持續的語言和身體暴力攻擊幾十年。
同樣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又因種種原因不斷拖延離婚的決定。
也同樣在狠狠脫了一層皮之后才得以離婚脫身。
房主任在家庭中所遭受的暴力,不是段子所說的她把前夫和公公打進了醫院。被打得滿臉青紫不褪的,其實是房主任。
剛結婚不久,房主任就想離婚。
婆家重男輕女,差點把她剛出生的大女兒送人,前夫打人、賭博、懶散還一天到晚喋喋不休。
但父母一次次阻攔,她無處可去又心疼女兒,只能回了婆家接著過日子,直到她的身體被糟糕的婚姻拖垮。
30年婚姻換來一身的病,甲狀腺結節、乳腺增生、子宮肌瘤、腎囊腫、腰間盤突出、骨質增生……能得的病她幾乎都得了一遍。
所以,她離婚是退無可退,為了保命。
即便如此,離婚也沒那么容易,她放棄了房子和為數不多的財產,帶著兩個女兒凈身出戶才拿到一張離婚證。
30年付出的所有勞動,種的田地,蓋的房子,全部清零。
大家都為她的離婚鼓掌,因為都知道這背后的暴力與不公、忍耐與委屈。
而對于這些習慣了忍耐的女性,直到忍無可忍,才有觸底反彈。
蘇敏也同樣如此。
她和前夫結婚36年,名義上是各自管錢的AA制,其實蘇敏做飯、打掃、帶孩子付出的全是無償勞動。
前夫平時習慣對她冷嘲熱諷,也動手摔東西打過人,日常中又格外算計,連餐桌上都要遷就他的口味不能有一點辣椒。在這樣讓人窒息的有毒婚姻里,蘇敏確診了中度抑郁。
她離開的決定,一拖再拖。
起初是因為女兒還小,她想等女兒再長大一些;女兒長大了又等她結婚,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不會被婆家嫌棄;后來女兒有了孩子,又等女兒的孩子再長大一些;直到外孫上了幼兒園,又因為疫情接著拖延……拖到一天都再也忍不下去,她終于開著自己的車,痛快出走。至于離婚,她轉賬16萬之后前夫才同意。直到婚姻存續的最后一刻被吸了大口血,蘇敏才得自由。她說,這是“為自己的錯誤買單”。可錯的人,從來不是她。
蘇敏和房主任的婚姻太像,開場的草率,中途的傷害,結局的斷尾求生,如出一轍。連因為養育兒女被困在家庭里的細節,都那么像。
是女性的命運太相似,還是婚姻的面孔太雷同?
而有一點能夠確信,在此般的婚姻里,女性是更容易陷入泥淖的那一個。
不得不說,房主任、蘇敏、劉小樣所經歷的創傷和困境,是眾多女性的共同經驗。
無論是在農村、城市,不管條件是貧窮、富足,在不同的家庭,女性的個人和婚姻腳本寫著類似的起承轉合。
永遠追尋熱烈愛情的余秀華,結束第一段婚姻時給了前夫15萬,才換得自由。
離婚后她寫:“這一輩子,我從來沒有什么夢想,也對生活沒有指望。如果一定要說出一個,那就是離婚。這幾年的幸運和榮光,最好的事情就是離婚。”
至于第二段婚姻的不堪,更是曝光在公眾面前,那個一開始體貼無比的年輕男人一樣對她揚起了巴掌,暴力和撕扯之下,婚姻只維持了半年。
親身歷過這兩次劫,她已經看清真相:“結婚證很容易拿,離婚證很難搞定。我都考慮清楚了,我不會那么輕易地再走進婚姻。”
在河南,另一個農村女性韓仕梅,也是詩人。
她因為3000塊的彩禮被父母逼著進入一段包辦婚姻,婚后,她要打工還這婆家借的3000塊高利貸,要忍受丈夫的言語打壓、身體暴力。
她把痛苦寫成詩歌,從田間地頭走上了聯合國活動的演講臺。
后來她無法再忍,提出離婚,想用20萬換一張離婚證,丈夫不同意;鼓起勇氣提起離婚訴訟,又因為不想影響女兒高考而撤銷。
身為媽媽,軟肋很多,脫身很難。
在東北,王濛的媽媽張曉霞,也經歷了婚姻的創傷。
她因為沒生出兒子,在家族里抬不起頭;被丈夫暴力對待,只是隱忍沉默。
她像極了那種停在原地“不進步”的媽媽,以忍耐的姿態全力托舉起女兒。
就算在精英家庭,女性也一樣面臨著些許困境。
《十三邀》中張贊英,說出了成功男人背后女人的難言之苦。
她丈夫曾孝濂是知名的畫家,她是包辦他生活一切事務的妻子,拿紙筆畫具,做一日三餐,早年撿柴劈柴買煤砸煤的累活兒也都是她一個人在做。
她是圍繞丈夫轉動的衛星,而丈夫這輩子只用做一件事,專心畫畫,
張贊英被死死地困在家庭里,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耗在丈夫身上,無處可去。
更令人嘆息的是,張贊英原本是一個植物學家,有工作,有理想,卻因為婚姻擱置,直到白發蒼蒼之時她為自己哭泣:
“最后我一事無成,好委屈啊。”
大好的人生、最初的抱負就這樣白白荒廢,以自己為薪柴,托舉起丈夫成功的一生。
她說如果有來生,她絕對要走自己的路,有一份工作,絕對不再和丈夫在一起。
從房主任、蘇敏,到余秀華、張贊英,看到她們被困在原地,要耗費巨大的能量才能出走,甚至到最后也無法出走的境遇,很多人會想到自己的姐姐、媽媽、奶奶、姥姥……
因為這種被困住的感覺她們要么經歷過,要么旁觀過。
家庭的勞動,天然的母職,“好女人”的規訓,社會的凝視,一張無形卻密不透風的網時刻緊緊將她們束縛,而她們也被迫或主動地內化了這些要求。
從女子必須結婚、無法離婚的詹周氏的年代,直到一百年后的現在,仍有那么多女性被困在名為傳統的圍城。
那些虛無的偏見,成了她們人生中橫亙著洶涌又暗藏危險的河流。
但仍有一些女人蹚過了這條河,乘上了自己的涉度之舟。
就像在家庭中除了女兒從沒任何支持者的房主任,被俱樂部的老板李波托舉著學了脫口秀,一步步實踐著覺醒,有了離婚自由——
“環境改變人,會催發女性覺醒。比如我,在村里我說我想離婚,我就是十惡不赦的房金蓮。在外面我講到我離婚了,現場觀眾都會有掌聲。”
而她的女兒,將會過上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她支持女兒擁有絕對的婚姻自由。
想到了唐香玉對三姨的改變。
從前三姨總催她結婚,覺得不結婚的女人不完整,這次三姨給她寫了一封信:
“三姨也是這樣過來的,以為都得這樣,你父親母親也是這樣,我們總覺得這樣安穩、安全、不出錯、不被笑話,直到你給了我們前所未有的沖擊......讓我們看到了希望和嶄新的人生之路。”
女性們不斷講述,就是為了讓那些大家習以為常的事,可以“不都這樣”。
還有用貞操和欲望的段子炸場的步驚云。
她通過講述來讓大家脫敏,是希望女兒這一代能過得更輕松一些。
也許,以前這世界對女性來說,似乎是有邊界的。
但現在,她們走出了小村莊、走出了“難以掙脫”的家庭。而后,她們講述這一生的起伏,用語言讓不同年代的女性對彼此的命運感同身受,結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命運共同體。
就像房主任到了上海,看到節目組里的工作人員有那么多年輕女孩,她好感動,“這個社會還是進步了”。
最近,她登上了上海街上的大屏,“祝你擁有平靜而又幸福的一天”這句話抬頭可見,你看,一個人女性不出走,都不會知道自己可以抵達這么遠的地方。
這一次,我們看見了房主任們,看見了臺上握住話筒大聲歡笑的女人。
同時,我們也要看見那些在陰影中一言不發的女人,一起感受同一種呼吸,共一種命運。
祝愿姐姐們、媽媽們、奶奶們、姥姥們,可以擁有平靜而又幸福的每一天。
部分參考資料:
“房主任”的來時路 | 三聯生活周刊
對談小紅與房主任:一個50歲脫口秀演員在女性托舉中自我重生 | 天真不天真
五十六歲女人的一次「逃離」| 極晝工作室
專訪余秀華:轟轟烈烈的關系,幾乎都是慘敗收場 | 澎湃新聞
掃一掃關注雜家 更多有趣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