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
——徐霞客
岳,在漢語語境中,是一個多義詞,除了表示姓氏外,它還是一個會意字。岳的古文字形是嶽,像兩座高大的山峰形,表示高山大嶺。本義就是指高大的山。
《說文》解釋說:“岳,東岱、南霍、西華、北恒、中泰室,王者之所巡狩所至。從山,獄聲。古文從山,像高形,今作岳。”至《周禮·大宗伯》,始有五岳之名。
五岳是我國五大名山的總稱,分別為山東泰山、西岳陜西華山、中岳河南嵩山、北岳恒山、南岳湖南衡山。
其中,泰山以雄著稱,華山以險著稱,衡山以秀著稱,恒山以奇著稱,嵩山以絕著稱。五岳以各自的特點而令世人稱道,引人入勝。
五岳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風景,都有屬于自己的文化。當寄情山水的詩人登臨五岳時,那壯美的景色總會將詩人的滿腹的才情激發出來。
杜甫《望岳》中的名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描寫的就是東岳泰山;李商隱的“蓮華峰下鎖雕梁,此去瑤池地共長”,就是他登上以險峻著稱的華山時寫下的。
“大茂維岳古帝孫,太樸未散真巧存 。”是元好問登臨恒山之后寫下的千古名句;而李白憑借超凡脫俗的想象力和極盡的夸張寫出的“回飚吹散五峰雪,往往飛花落洞庭”,就是南岳衡山的秀美之景象。
嵩山文化
剛才說到五岳中的幾座名山以及與名山有關的詩歌文化,好像漏掉了一位。對了,差點把中岳嵩山給漏掉了。
位于河南省登封市西北面的中岳嵩山,西鄰古都洛陽,東臨鄭州,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自古以來就有“萃兩間之秀,居四方之中,窿然特起,形方氣厚,故曰嵩高”的美譽。
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一篇描寫嵩山的詩歌——《詩經·大雅·崧山》:“崧高維岳,駿極于天。”
嵩山與中國傳統儒家文化淵源很深,與睢陽書院、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并稱為宋初四大書院的嵩陽書院,就位于嵩山南麓。
嵩陽書院還是宋明理學教育中心之一,在中國文化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其旁不遠處的崇福宮,不僅是名儒云集之地,也是歷代著名道教學者棲身傳教之所。范仲淹、司馬光、程頤、程顥、李綱等均在此工作過。
宋代有一位叫張耒的文學家,也曾在嵩山崇福宮擔任過教職工作。張耒,字文潛,熙寧年間進士,歷任臨淮主簿、著作郎、史館檢討,后以直龍閣知潤州。張耒曾受知于蘇軾門下,與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并稱為“蘇門四學士”。
張耒初見嵩山并作詩一首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夏秋之交,詩人張耒赴任洛陽壽安縣尉,途中作此詩。張耒以前只是聽說過嵩山的俊秀奇絕,卻沒有機會來此一游,這次正好借工作調任途經嵩山,他便懷揣著激動的心情登上了這座仰慕已久的名山——嵩山。
登臨游賞了這座名山后,張耒寫下了一首詩。因為是詩人第一次登臨嵩山,所以詩題也很醒目,直接開門見山地給這首詩加上了《初見嵩山》的標題,可想而知,詩人初次見到嵩山的心情也是很激動。
《初見嵩山》原詩如下:
年來鞍馬困塵埃,賴有青山豁我懷。
日暮北風吹雨去,數峰清瘦出云來。
這是一首寫嵩山的詩,寫法很別致,結構靈動通透。讀這首詩的第一感覺是,雖然開門見山,可這座山并不是詩人要看的嵩山,而是詩人想象中的山。
真正的嵩山,直到最后一句才被詩人“千呼萬喚”般地寫出來,也就是“數峰清瘦出云來”這一句,這也無疑是全詩最精彩的一句,但如把這一句提前,讓嵩山一開始就露面,詩意不免平淡無味。
詩的開篇二句不是寫嵩山,而是從詩人仕途奔波,宦海沉浮寫起。“年來鞍馬困塵埃”,讓人想到詩人繁忙的工作,在仕宦的牽絆和忙碌的公事中困頓疲憊、案牘勞神。
據《臨淮主簿廳題名記》記載,在臨淮任職的三年中,張耒一心扎在工作中,文牘勞形,他的生活單調而寂寞。
只有當張耒把手頭工作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之后,他才會有難得的機會去放松身心,他最愛去的地方就是有山有水的風光秀麗的地方。當他寄情山水,全身心地融入山水的懷抱時,他的心情也會豁然開朗起來。
“賴有青山豁我懷”,正是詩人此時心情的寫照,詩人想要說的就是:還好有青山在,它穩健、挺拔、聳立,它披一身青翠,迎接清風雨露,送走晚霞明月。青山的豁達,讓我也有了馳騁的胸懷。
青山使他詩情畫意的才華能得到安放,使他的滿腹經綸的情懷能得到短暫的寄托。
雖然仕宦奔波,但詩人心中卻又一直有人陪伴,這一句道出入住詩人心中多年的嵩山形貌。雖然平生還從未登臨嵩山,但在心靈深處,詩人與嵩山早已神交已久。
這是詩人在現實和想象之間的切換和布局,是詩人初次踏上嵩山的情感交匯與體驗。這種油然而生的體驗,飽含著詩人從未登臨嵩山到初次登臨嵩山的心理漸進過程,
這也是詩人對嵩山的一份心心向往的情感,此時的詩人來到嵩山,他即將與嵩山展開一次親密的接觸,一次面對面的談話。在詩人眼中,此時的嵩山多像是自己的一位摯友啊!
這一句也飽含著詩人和一位多年未曾謀面的摯友即將會晤時的萬千感慨,這種油然而生的體驗,也緊緊跟隨著詩人的移形換步、跟隨著詩人與嵩山逐漸拉近的距離而產生。
雖然此時行進的道路上又與一場風雨不期而遇,但這也阻止不了詩人盤旋而上的身形和腳步。詩人并未因為風雨的到來而黯然離開,而是一直等到黃昏日落。因為詩人要見的是一位多年陪伴的、心心念念想要謀面的摯友和故人。
在嵩山還沒有出現在視線之內的時候,便給人們帶來了一種親切的感覺,從而引起人們想“一睹廬山真面目”的迫切愿望。
當我們讀完這句后,想著詩人總該揭開嵩山的神秘面紗了吧, 但第三句“日暮北風吹雨去”,仿佛又在期待中為人們拉開一道帷幕。這句詩的大意是說:天色漸晚,北風蕭蕭,吹走一片云雨,此時,碧空如洗,世人眼前的天際豁然開朗了。
細品這一句就會發現,詩人將嵩山的一雨一晴、一朝一暮和風云變幻的綺麗景象盡情地渲染了出來。
詩人與那呼之欲出的嵩山之間,被眼前豁然開朗的天際勾連了起來,詩人的形象與嵩山的形象似乎形成了了一種默契。
嵩山那巍然屹立的堅定與釋然,也讓詩人瞬間豁然開朗,仕途的奔波與辛勞,似乎也煙消云散,都消融在眼前的天際中。詩人以嵩山于晚晴之中的自然變化,襯托出內心那種豁然開朗的通透與舒爽。
所以直到最后一句,五岳之一的嵩山才從云層中聳現出來。由于有前面的重重筆墨給嵩山做了渲染和鋪墊的準備,嵩山的出現便特別引人注目,能夠把人的興趣調動和集中起來。
有句話說得很好:“不見青山綠,居士心如止。春夜鏡花月,滄海落石出。”詩人張耒的內心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果然,待到傍晚,風雨漸去。“數峰清瘦出云來”,淡淡幾筆,詩人對嵩山的故人之情躍然紙上。
因為前三句的層層鋪墊,直到最后一句,詩人才將嵩山呼喚出來,這樣的收尾,讀來讓人回味無窮。這樣的寫法不至于意隨句盡,見其面貌即止,而是自然要引人想象雨后嵩山的特有韻味和詩人得見嵩山后的一番情懷。
前面一系列的鋪墊成就了第四句的點睛之筆,“數峰清瘦出云來”,全詩只有這一句寫嵩山,但詩境格外開闊。嵩山終于在層層浮云中聳現出來,它一出現便淡化了所有的背景。
嵩山那峭拔清瘦的形象是那樣清新明朗,其高潔超脫的姿態是那么的卓爾不群,因而深得詩人的喜愛和贊美。“出云來”三字抓住嵩山從云端現出的一剎那,表現出詩人的滿足與喜悅,并緊扣詩人初次登臨嵩山的主題。
詩中鮮活的嵩山意象往往是詩人情感的外化,寄托著詩人一定的審美理想與藝術追求。在這里,詩人精心挑選了“清瘦”一詞來形容嵩山,一下子就將嵩山寫得有血有肉,極富靈性。
詩人不只賦予嵩山以人的品格、人的風貌,更體現了作者的人格操守與精神追求,引人想象雨后嵩山的特有韻味和詩人得見嵩山后的一番情懷。至此,全詩感情達到最高潮,全詩平穩結束,卻言有盡而意無窮。
在路上,不為旅行,不因某人,只為在未知的美好的旅途中遇見美好的自己。
張耒的這首詩,寫的是嵩山,但在很大程度上它又是表現詩人自己。人們在精神和靈魂層面以什么作為慰藉,往往能見出志趣和品格。對于張耒來說,賴以慰藉宦海奔波的辛勞的載體正是嵩山,那么詩人也多多少少地流露出了自己的情志。
所以說,“數峰清瘦出云來”,雖是寫嵩山,卻又是物我融而為一,體現了詩人感情的外化。讀了這首詩,嵩山的面貌,以及詩人的精神風貌,可能同時留在我們的印象里,不容易分得很清。
旅途的見聞,抑或說是登臨嵩山的體驗,是詩人從登臨嵩山前的無限向往,到初見嵩山的欣喜,是一次想象與現實的重合,也是是對嵩山的一次構建。
張耒初次來到嵩山,這樣的一次與嵩山的親密接觸,反而會更貼近詩人的內心。真正停下來,享受自我體驗的時刻,也許浮光掠影,走馬觀花之外,這才是深入體驗,探索自我的最佳時間。
小話詩詞
再次回顧詩作,就會發現,開篇二句是詩人對嵩山的一次如夢如幻般的虛寫,是詩人自我心中想象和無限寄托的情感載體。正是通過這樣的幻想和一次次的向往,構建了一個詩人自己的嵩山,一個陪伴詩人左右的嵩山。
這樣的嵩山就在詩人的心中不受風吹雨淋,成為一座主體性的嵩山,也成為一座外人永遠無法窺見全貌的嵩山。或者說,張耒看到的嵩山正是他理想中的嵩山,是與詩人想象中的嵩山是高度重合的一座嵩山。
然而無論詩人如何描繪,著墨多少,這座嵩山是永恒的。由詩人的想象和向往以及多年的宦海浮沉,或悲或喜,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反復地吟詠中,構建起來的想象與現實交匯的“數峰清瘦出云來”的嵩山形象。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