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閉上雙眼,內心的光影仍在游走,它們是你記憶、情感與渴望的碎片,編織成一幅無形的畫卷。意識,在思緒的邊緣若隱若現。我們企圖掌握它,卻如握水中月;我們祈求理解,卻總是于朦朧中窺見新的謎題。
我們邀請了意識領域的領軍人物,薩賽克斯大學認知和計算神經科學教授(Anil Seth),以及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副教授張靜,就“意識”問題展開追問。在這場對話中,或許我們會尋得一抹微光,為困擾人類千年的意識之謎點亮一線清澈的可能。
阿尼爾·賽斯
Anil Seth
認知和計算神經科學教授,
薩賽克斯大學塞克勒意識科學及心理中心創始人之一
英國神經科學家,物質主義意識解釋的倡導者,目前是全球神經科學和認知科學領域被引用最多的學者之一。他發表了100多篇科學論文,并為普通大眾講授和撰寫有關神經科學的文章,定期為New Scientist、The Guardian和英國廣播公司(BBC)撰稿。他的研究被眾多媒體報道,曾接受BBC、Netflix以及美國著名哲學家、神經學家Sam Harris的播客采訪。他在2017年的TED演講已被觀看超過1100萬次。著有《意識機器》、Brain Twisters、30 Second Brain、Modelling Natural Action Selection等。
張 靜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副教授
哲學博士,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浙江省“之江青年社科學者”。浙江大學、萊頓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德累斯頓工業大學訪問學者。主要從事認知科學哲學、具身認知心理學、自我問題的科學-哲學研究等。近年來先后主持國家級課題1項,省部級課題5項;先后在Humanities & Social Sciences Communications、《心理學報》、《自然辯證法通訊》、《浙江社會科學》等國內外期刊以第一作者發表論文數十篇。著有專著《自我和自我錯覺:基于橡膠手和虛擬手錯覺的研究》、《心智對話身體:具身認知的內感受研究轉向》。
追問快讀:
1. 我們體驗的實際上并不是任何類型的感覺信號本身,而是大腦推斷出的知覺內容。大腦無法確定一切,它不能直接通過感覺讀取身體狀態;它必須將這些感覺信號與先驗的期望或信念結合,從而得出最好的猜測。
2. 尋找“生命火花”可能是一種錯誤的做法,但解釋生命系統的屬性才是正確的方向。意識與生命不同,但從歷史上看,二者的研究發展軌跡可能會相似。
3. 與其把自我看作幻覺,不如把它當作一種有用的構造來看待。自我的地位和顏色差不多。
4. 我們往往不認為缺乏語言能力的動物具有意識,卻因為AI能夠進行語言交流,就輕易假設它們擁有了意識。我認為這種錯覺來自于我們對這些概念之間關聯的錯誤聯想。
什么是意識?
張靜:首先,我想問一個經典的問題:什么是意識?我知道,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由于我們在談論意識時,可能并不總是指同一件事。有些人可能關注的是認知能力,而另一些人則可能更關注自我意識。那么,您在書中討論意識時,強調的是哪一方面?
Anil Seth:我傾向于回到一個非常經典的定義,一個“老派”的答案,這個答案來源于哲學家托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在1970年代的論文《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覺?》中提出的定義。
在那篇論文中,內格爾對意識的定義在我看來非常直觀。他說,對于一個有意識的生物來說,成為那個生物是有特定的感覺的(if there is “something it is like” to be that thing )。換句話說,作為一個有意識的生物,確實有某種“感受”存在。
人們通常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我也是這么理解的——就是,對于一個有意識的生物來說,成為那個生物是有感覺的。比如,成為我、成為你,都有某種獨特的感覺。而如果成為桌子、椅子或者電腦,那就不一樣了。
這些物體只是物品,它們有一定的功能,但作為物體的“感覺”是不存在的。換一種更非正式的說法,意識就是在深度全身麻醉等情況下消失的東西。在那些情況下,主觀上什么都沒有,一切都消失了。
?圖2.內格爾與蝙蝠。來源:smbc-comics;制圖:存源
張靜:沒有任何意識嗎?
Anil Seth:是的,沒有任何意識。當然,在輕度鎮靜的情況下,你可能還會有一些意識留存,但意識的真正本質是任何形式的體驗。雖然這聽起來有些循環,但我認為這樣的定義足夠了,部分原因在于它避免了將意識的定義與其他事物結合起來。
比如,智力、高階認知、語言或自我意識,這些都是意識在我們身上表現出來的方式,但從普遍意義上講,它們可能不是意識的必要組成部分。
張靜:對您來說,現象意識(PC,即時的主觀體驗,如看到藍天的體驗)是認知意識的基礎嗎?
Anil Seth:沒錯,是的。該領域有時會區分現象意識和通達意識(AC,訪問意識,理性控制的意識)。現象意識通常與“紅色的紅”這樣的感官體驗相關聯。你睜開眼睛,就會有這種感受。這種意識體驗是一種主觀的感官體驗。
而通達意識則指的是我們談論自己意識到的事物的能力。換句話說,通達意識是意識體驗如何影響諸如注意力、記憶、決策等認知過程。
我同意那些認為研究通達意識比研究現象意識更容易的觀點,因為我們可以直接接觸到通達意識。但它更容易研究并不意味著現象意識不存在。我認為,我們可以提出一個強有力的論據來證明現象意識的存在。
這是一個持續的有趣的爭論,盡管我們不一定是對的,但我不認為我們錯了。我認為最好不要假設我們是錯的,至少從原則上講,現象體驗沒有通達意識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預測編碼如何幫助我們理解意識?
張靜:關于“意識的新科學”,您提到這意味著要采納一種將大腦視為預測機器的特定觀點,同時認真考慮意識的現象學。這種新穎的方法更深刻地適應我們內心生活的豐富性。
我非常喜歡這個想法,并且從你對內感受預測編碼理論的研究中學到了很多。將大腦視為預測機器的觀點,在貝葉斯大腦和預測編碼理論的視角下,再次受到關注。近年來,圍繞這一主題的論文便已數以萬計。
許多人對與外感知相關的預測處理更為熟悉,比如視覺或聽覺。而你將這個框架應用于內感受,并展示了內感受在塑造我們的意識體驗中的作用,尤其是在情感和自我意識方面。那么,內感受預測編碼如何助力我們更深入地解釋和理解情感與自我意識呢?
Anil Seth:你說得非常對,關于貝葉斯大腦和預測編碼的這些想法,過去10到15年中確實變得非常有影響力,我認為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這些想法非常有力,雖然它們本身并不新穎。它們的基本的理念是,大腦試圖弄清楚身體或外部世界發生了什么。
它面臨的是一個推斷問題——如何處理那些沒有標簽、模糊且充滿噪聲的感覺信號,并基于這些信號推測正在發生的事情。大腦無法確定一切,它不能直接通過感覺讀取世界或身體的狀態;它必須將這些感覺信號與先驗的期望或信念結合,從而得出最好的猜測。這正是貝葉斯推斷的核心所在——將不確定的數據與先驗信念結合,形成我們稱之為后驗的最佳猜測。
問題在于,這個推理過程很難通過傳統的分析方法來實現。大腦必須以某種方式近似這個推理過程。幸運的是,貝葉斯推斷有一種強有力的近似方法,那就是預測編碼。根據這一理論,大腦總是基于所謂的生成模型進行預測,這個生成模型本質上是對感覺信號原因的內部模型。這些預測會根據實際的感覺輸入,以層級的方式不斷更新。大腦的預測從內向外流動,而預測誤差則從外到內流動。大腦通過不斷最小化這些預測誤差,最終使得預測接近真實的狀態。
預測編碼是一個非常巧妙的神經機制,它展示了大腦如何實現感知。這種方法通常被應用于外部感知,譬如視覺、聽覺、觸覺等——這些經典的五種感官幫助我們感知外部世界。然而,內感受——也就是感知身體內部的生理狀態,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感知領域。我們通常不太關注內感受,但它卻至關重要。因為從大腦的角度,或者說從進化的角度來看,維持生命體征是大腦最根本的任務。大腦并不能直接訪問身體內部,它被困在顱骨中。那么,大腦如何處理身體內部的信息呢?
大約10到12年前,我開始研究一個想法:如果視覺和聽覺感知可以通過預測的方式來運作(而且證據表明它們確實是這樣做的),那么或許我們的內感受過程也以類似的方式運作。大腦會根據來自身體內部的信號,像心臟跳動、血液流動等,進行預測并更新這些預測。雖然這方面的證據很難直接獲取,因為測量和操控體內信號本身非常困難,但已有相當多的間接證據表明,這樣的機制確實在發生。
目前,我認為這種預測編碼在內感受中的解釋力更多的是概念性的,雖然還沒有足夠的實證數據,但它的解釋性非常有價值。當我們考慮身體內部的預測性感知時,我們就可以開始思考情感、情緒等心理現象。很久以前,威廉·詹姆斯就提出,情感是對身體生理狀態變化的感知。后來,像沙赫特(Schachter)和辛格(Singer)等學者認為,這些感知可能會受到認知和背景的調節。
我當時的想法是,我們可以通過提出一個共同的預測編碼機制來簡化這個過程。這個機制不僅能感知身體內部作為對象的感覺,還能感知外部世界,并支撐二者的一體化。因此,核心思想變成了:感知內容的類型,取決于大腦所做的預測類型。當我們思考關于身體內部感覺信號的預測時,我們可以認為這些預測更多地與控制和調節相關。因為當你能夠預測某件事的發生時,你就能夠有效地控制它。如果你有一個關于它們如何隨時間變化的預測模型,你就可以保持對身體內部狀態的調節。
這讓我產生了一個新的思路:大腦以這種預測的方式運作的原因,不僅僅是它在處理視覺或聽覺時的有效性,更因為預測編碼最初是作為一種調節和控制身體的手段演化出來的,而其他一切感知過程都是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這種觀點代表了一種思維方式的轉變。傳統上,在心理學、神經科學和意識科學中,我們通常首先考慮的是視覺和其他外部感官,而次要才是身體內部的感知。但我認為,這只是我們的一種偏見。從許多角度來看,身體內部的感知比我們看見外部世界的能力更為重要。如果我們想提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大腦與意識的理論,或許我們應該從身體內部的感知開始。
張靜:是的,因為對我來說,感覺心跳很困難,更不用說其他的內感受了。但是,我讀了很多相關的論文,你提供了足夠的證據,讓我們相信內感受至少和外感知一樣重要,它們對我們的預測機器產生影響。
Anil Seth:是的,但我認為你提出的觀點非常有趣。你說很難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這對大多數人來說確實是這樣。實際上,我們現在仍在努力尋找更好的方法來測量內感受信號。例如,心跳計數可能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我認為它非常不可靠,正如研究所示。
但為什么(內感受)要有所不同呢?我意思是,當我們考慮視覺時,人們并不擅長檢測實際進入眼睛的光線。我們只是有非常生動的感知體驗,內感受也是如此。檢測進入眼睛的光線,等同于檢測實際的內感受輸入,但這并不是我們期望的體驗。我們有生動的情感內容和清晰的情緒,雖然我們可能無法用語言準確地描述它們。
所以,我們不能非常生動地體驗內感受信號,這并不奇怪,因為我們體驗的實際上并不是任何類型的感覺信號本身,而是大腦推斷出的知覺內容。
?圖源:Jenna Barbe
如何解決意識的難問題?
張靜:我明白了!無論我們的視覺看起來多么生動,我們可能并不擅長察覺光線本身。無論是外感知覺還是內感受,我們所體驗到的并不是感覺本身,而是相應推斷出的感知內容。那么接下來,我想問問你的哲學立場。
你在書中提到,你的哲學立場偏向物理主義,認為宇宙由物質構成?;谶@個立場,我們應該都同意如果沒有大腦,就不會有意識。但是,我們的大腦是客觀存在的,而意識體驗是主觀存在的,所以我們又回到了意識的難問題。你如何描述意識與大腦的關系,或者你在書中是如何解決意識的難問題的?這是我們每次討論意識時的起點。
Anil Seth:是的,我們總是回到所謂的“意識的難問題”。一方面,大腦是一個物理系統,非常復雜;另一方面,我們有主觀的意識體驗,比如“紅色的紅”等等。大衛·查爾莫斯(David Chalmers)提出,意識難題就是如何從一個方面(主觀意識體驗)過渡到另一個方面(客觀存在的意識)。這引發了許多形而上學的立場。
物理主義認為意識是物質的一種屬性,你說得對——這是我的立場。盡管如此,我更愿意稱自己為實用物理主義者,因為我并不確定物理主義是否完全正確。我認為,關于這些形而上學立場,我們不可能給出一個最終確定的答案。顯然,其中一些立場比其他的更有說服力。比如,二元論對我來說意義不大,盡管將精神和物質視作兩個獨立存在的領域這個觀點看起來很直觀。
我偏愛物理主義的原因在于,與泛靈論等其他有趣的觀點不同,物理主義在實踐中讓我們取得了最大的進展。無論它是否最終被證明是正確的,物理主義的立場促進了實驗研究,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神經元或生化過程如何產生體驗,并且它開始改變我們提出問題的方式。
其中一個問題就是意識的難題:物理系統如何產生意識?這可能不是我們該問的正確問題,我們已經看到這種轉變在某些方面發生。例如,當我們討論自由意志時,問“意識是否以某種方式介入并改變物理事件的進程”,是一個錯誤的問題。如果我們真正想理解自愿行為和自由意志的本質,這種提問方式就是錯的。
對我來說,物理主義是非常有用的,因為它借用了過去幾個世紀世界上發展出來的所有工具、方法和科學智慧。它并不意味著物理主義是絕對正確的,但它為解決意識難題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框架。
在書中,我討論的是“實際問題”(real problem)而不是“難問題”。實際問題是一種更務實的策略,旨在看我們能走多遠。它并不是試圖直接解決意識的難問題,找到一個“大突破”,也不期望能解答一個看似不可能的問題。而是采取一種更謙虛的態度,接受“意識存在”這一設定,意識具有許多不同的屬性,比如自我、世界、代理、情感、他人思想的體驗等等。我們在某些情況下可能會失去意識,那么我們能否從大腦作為預測機器的角度,開始解釋這些不同的屬性呢?
如果我們能做到這一點,我希望意識的難題會逐漸淡化——它不會被直接解決,而是逐漸消失,甚至可能完全消失。類似于100或200年前,西方曾經有一個“生命的難題”。當時的物理學家和化學家認為,如果不訴諸于超自然的東西,便無法理解物質是如何擁有生命的。尋找“生命火花”可能是一種錯誤的做法,但解釋生命系統的屬性才是正確的方向。
雖然我們仍在這條路上,但現在沒有人再認為生命是無法解釋的概念謎題。生命的難題已經消失,它沒有被“解決”,只是逐漸消解了。意識與生命不同,但從歷史上看,二者的研究發展軌跡可能會相似。即使它們不同,我仍然認為我們通過這種方式探索所學到的東西是最多的。
自我是什么?
張靜:當我們談論意識時,正如您之前提到的,自我扮演著一個關鍵的角色。但是,自我到底是一個獨立的、單一的實體,還是不斷變化的體驗的集合,已經成為實體論與幻覺論爭論的核心問題。
實體論和幻覺論有著根本的區別。實體論認為,自我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基于我們大多數人直覺上感知到的個性和記憶的一致性,好像“我”這個主體始終存在。相反,幻覺論則認為,持續的自我是一種幻覺,因為我們的體驗總是在流動變化。那么,您的研究揭示了自我本質的什么特點?
Anil Seth:嗯,我認為我更傾向于支持第二種觀點——您所說的幻覺觀點。但我得說,這并不是一個新觀點,您知道吧?這個想法在很多文化中都有出現,尤其是在西方,實體論曾一度占據主導地位。但是在許多東方哲學和佛教傳統中,這種實體論并沒有被真正接受。雖然二元論等哲學觀點可能看起來直觀,但這種實體論的想法也一樣直觀,似乎意識本身不是物理性的,它就像某種不變的本質或實體一樣。
但是,我認為,即使沒有現代神經科學的支持,經過一些自省和冥想,我們也可以揭示,事實并非如此。自我,盡管在我們的生活體驗中看似連續、穩定,但它并不是一個單一的實體或本質。它是無常的,是一個不斷變化、演化的過程。佛教早就強調了這一點,印度教也在許多方面做了類似的闡述。
?圖源:Rosemary Collard
我個人并不太喜歡“幻覺”這個詞,因為當你說某樣東西是幻覺時,似乎暗示它是被錯誤感知的。我認為,自我體驗的產生方式恰恰是它應有的方式。這些體驗有其存在的功能,它們幫助我們引導身體,維持生存,這正是我們預期它們應具備的作用。
在書中,我嘗試拆解自我的概念,展示當我們談論自我體驗時,其實并不是在談論一個單一的東西。自我并不是一個單一的、固定的存在,而是由許多不同的感知共同構成的。這些感知包括身體的感知、情感的體驗,甚至是情緒,這些可能構成了自我的核心。所有這些感知和體驗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了我們作為人的整體體驗。
這些感知包括身體作為一個物體的體驗。我知道,某個特定的物體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但你不是我的一部分,電腦也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還有意志、能動性和自由意志的體驗,這些看似對我們的認知至關重要。每當我和人們討論這些問題時,他們似乎會抵觸認為自由意志只是某種構造的觀點,盡管我們可以爭論情感體驗也是一種構造,甚至“紅色”本身也是構造。
但一旦談到自由意志,人們就會有很強的認知抵抗,似乎我們總是堅持認為自由意志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解釋,而這種解釋并不適用于自我的其他方面。
在自由意志之外,我們還可以談到自我的敘事性和社會性方面,比如個人身份感等等。所有這些元素看似融合在一起,構成了“我”或“你”的單一體驗,但這并不能真實反映它們在現實中的狀態。我們可以從精神病學或神經學的案例中看到,許多時候,自我的不同方面可能會被分離開來。在實驗室中,我們也可以開始區分自我體驗的不同層面。
總的來說,我認為,與其把自我看作幻覺,不如把它當作一種有用的構造來看待。自我的地位和顏色差不多。我們看到的顏色并不是獨立存在的,它只是不同波長的電磁輻射,大腦通過以不同方式組合這些波長,再加上背景等因素,創造了我們的顏色感知。雖然顏色感知本身并不具備獨立于心智之外的存在,但它卻是大腦體驗中的一種非常有用的功能。
自我也是如此。它同樣有其用途和規律性,但它并不像桌子那樣具有獨立于心智的存在。桌子在那里,你可以撞到它;而自我并沒有這種物理上的獨立存在。
張靜:我可以把您的觀點總結為一種建構主義的立場嗎?自我是從大腦自上而下的預測與自下而上的感覺輸入之間的互動中產生的?
Anil Seth:是的,我認為這樣總結是很公平的。
張靜:接下來,我想談談實驗。您書中提到了一些引人注目的實驗,比如橡膠手錯覺和全身錯覺,這些實驗幫助我們加深了對自我的理解,尤其是自我體驗。隨著虛擬現實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實驗得以開展。您在書中介紹了幾項實驗,甚至提到自己作為參與者的體驗。能否分享一些特別的實驗,給我們更詳細的講解一下?
Anil Seth:當然可以。虛擬現實技術確實是其中一個非常迷人的工具,但它的使用也充滿了挑戰。技術在不斷變化,而標準化這些技術的使用也非常困難。讓我特別感興趣并且覺得非常前沿的一個實驗叫做“替代現實”(Substitutional reality)。
這個實驗是我當時的博士后,來自日本的研究員Keisuke Suzuki設計的,他現在在北海道大學工作。在這個實驗中,Keisuke嘗試通過虛擬現實的方法創造一種情境,讓參與者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體驗是虛擬的。
如果你想一想虛擬現實,它確實能夠創造出非常沉浸式、震撼的體驗,但通常,在某種程度上,你總是知道這不是真實的。你可能會覺得,“哇,這真酷”,但你內心深處還是清楚這并不是真實的。
我對“現實感”這一概念非常感興趣,因為它其實是可變的。我記得自己多次飛往中國時,常常會遭遇時差反應——當你有嚴重的時差時,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有些不真實。同樣的,當你做夢時,如果你是清醒夢者,你知道自己正在做夢,盡管夢境本身可能非常生動。
一些精神疾病的癥狀也包括了這種現實感的錯亂。例如,患有分離性身份障礙的人可能會失去他們對現實的感覺,而在某些精神病病例中,人們可能會體驗到比現實更加強烈的“現實感”。這種現象讓我對“現實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我認為,感知不僅僅是我們感知汽車、咖啡杯、顏色和形狀那么簡單。我們對“事物是否真實”的感知,似乎也是大腦構建出來的。因此,我很想從更深層次的感知角度去理解這種體驗。
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有方法去操控它。因此,創造一個能夠操控現實感的虛擬現實實驗,是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想法。
我們做這個實驗的方式,正是Keisuke的創意。實驗的設定是這樣的:我們設計了一個房間,里面裝有一個360度攝像頭。最初,攝像頭的畫面會實時傳輸到參與者的頭盔中,讓他們看到真實的房間。然后,在某個時刻,我們會切換信號,傳輸給參與者的是一段事先錄制好的視頻,而不再是他們當前所處的房間。
?替代現實系統:在左側的記錄模塊中,全景攝像機事先捕捉了廣闊的全景視圖,并將其存儲于連接至控制計算機的數據存儲裝置中。而在右側的體驗模塊中,頭戴式顯示器(HMD)上展示的是由頭戴攝像機實時捕捉的現場畫面,或是從預先錄制的影片中剪裁而來的錄制場景。錄制場景中呈現的剪裁區域,是基于頭戴顯示器方向傳感器實時計算出的頭部朝向信息確定的。以下展示了一些場景示例:在錄制的場景中,一位身穿實驗室外套的人揮手致意,但在實時場景中并未出現該人物。當成功將實時場景悄然切換為錄制場景時,參與者誤以為那位身穿實驗室外套的人真實存在于現實中。
接下來,我們就可以開始通過各種方式操控這個視頻,看看會發生什么——看看我們能推到什么程度,參與者才會意識到自己不再身處于真實世界。這一實驗非常有趣,它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虛擬現實,但我們稱之為“替代現實”*。
?步驟如下:(a) 在錄制環節,參與者被邀請進入房間并接收有關實驗的指導。在此期間,所有內容均被記錄用于“雙生”場景。(b) 正常提問場景。在將實時場景秘密替換為錄制場景后,參與者自然地回應實驗者,顯示出替換的成功。(c) 雙生場景。參與者看到自己的影像,從而意識到所經歷的場景并非實時。(d) 假實時場景。即使在雙生場景之后,SR系統依然有效。十名參與者中有七名未能察覺所展示的場景為錄制場景。(e) 假實時場景后的實時場景。參與者不再確定自己所體驗的是實時場景還是錄制場景。詳見討論部分。每個框右側的色條表示場景的區分(橙色代表實時場景,綠色代表錄制場景)。為簡化圖示,麥克風和連接電纜被省略。來源:Suzuki, Keisuke, Sohei Wakisaka, and Naotaka Fujii. "Substitutional reality system: a novel experimental platform for experiencing alternative reality." Scientific reports 2.1 (2012): 459.
動物大腦能告訴我們什么?
張靜:我期待看到“替代現實”的設定能夠揭示我們感知體驗中更深層的結構。這一定會非常有趣?!兑庾R機器》的最后一部分討論了動物意識和機器思維。關于動物意識,很多寵物主人應該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動物是有意識的。然而,僅憑直覺去推測動物是否有意識顯然是不科學的。那么,動物大腦的神經科學能告訴我們什么?動物與人類之間的相似性究竟是什么?除了確認它們是否有意識之外,研究動物意識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Anil Seth: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我先回答最后一部分。確實,有一些非常明顯的原因表明,研究動物意識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是倫理問題。如果非人類動物也有意識體驗,那么它們就應該擁有某種道德地位。我們可以討論這種道德地位如何影響我們對待動物的方式,比如是否需要考慮它們是否能感受到疼痛或痛苦等問題。這個話題有很多不同的切入角度,但很顯然,倫理上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作為人類,我們在對待與我們共享這個星球的其他生物時,往往并不盡如人意。如今,許多動物正在遭受著大量不必要的、工業化強加的痛苦。比如,工廠化養殖等方式,給動物帶來的苦難非常巨大,而這一點對我們人類來說,也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更不用提那些受苦的動物本身了。所以,我認為存在著明確的倫理原因,需要認真考慮動物是否擁有意識。
其次是智力上的原因。了解非人類意識的本質,可以為生物學提供一個比較的維度。這一維度一直以來對生物學研究非常有幫助。如果我們能更清楚地了解其他動物的意識特點,也能更好地理解我們自己意識的獨特性。更重要的是,這種理解有助于讓我們意識到人類并非是自然界的中心,我們只是更大圖景中的一部分。
哲學和科學發展的趨勢也往往沿著這樣的軌跡走:我們逐漸意識到人類并不是一切的中心,而是自然界中的一部分。由此來看,了解非人類意識的本質有很多非常合理的理由。
但是,你說得對——這是非常困難的。我們不能單純依賴直覺。雖然我們有時會依賴直覺——它并非完全沒有價值——但我們不能僅憑直覺或沒有其他證據就草率接受這些想法。
問題的關鍵在于方法論上:對于大多數,甚至可能是所有非人類動物來說,獲得關于它們意識體驗的直接報告幾乎是不可能的。意識是主觀的,所以我們收集到的證據總是間接的。這就回到了我們早前討論的現象意識和通達意識的問題。
尤其是如今,語言等復雜特征的存在使得這一問題更為復雜。如果動物沒有語言,獲取它們的意識體驗證據就變得更加困難。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從動物的行為中推測出很多信息。許多巧妙的實驗設計不依賴語言,但仍然能夠讓動物間接報告它們可能在體驗什么。
另一種方法是觀察大腦,看看非人類動物的大腦在某些關鍵方面是否與人類大腦相似。這個過程是迭代的,因為意識可能存在于與人類大腦完全不同的腦結構中。我們不能僅憑外表的相似性來做判斷,我們需要了解是否存在正確的機制,盡管這些機制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實現。
當然,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搞清楚這些機制是什么,而我們還沒有完全理解它們。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尋找線索。比如,在人類大腦中,遞歸連接——即反饋和前饋連接——似乎非常重要。那么,非人類動物的大腦是否也具有類似的結構?它們的大腦中是否也有類似于丘腦-皮質系統的結構?
我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些問題的答案,但我們也不應該設定過高的標準,因為我們對大多數事物都無法做到百分之百的確定。盡管如此,我們可以基于現有的研究和數據,合理地推測非人類動物意識的可能性。
過去10到20年,我注意到一個非常有趣的趨勢:人們對于意識的研究不再僅僅局限于人類。大多數人,包括我自己,都會同意所有哺乳動物都具備意識的能力,盡管它們可能沒有像人類那樣的自我意識。但問題是,魚類呢?昆蟲呢?在這些問題上,情況變得非常復雜。
目前,我們還無法確定關于意識的普遍機制,這使得我們無法清楚地判斷魚類或昆蟲是否有意識。當然,魚類和昆蟲種類繁多,其中一些可能非常簡單,因此判斷是否具備意識就更為困難。
最后,我想補充一點——抱歉回答有點長——我們的直覺可能會在這里誤導我們。人類常常會陷入一種“人類例外主義”的思維模式,我們將意識與其他我們認為是人類特有的特征聯系在一起,比如語言或智力。如果我們這么做,往往會做出錯誤的否定——即忽視那些可能具備意識的動物,只因為它們沒有我們認為“人類化”的特征。
這也是我為什么傾向于從現象意識的角度來思考的原因,因為現象意識試圖剝離那些可能依賴于人類特征的意識方面,關注的是意識的普遍特征,而不是局限于某些具體的、僅在人類中出現的特征。
如何評估人工意識?
張靜:研究動物意識可以幫助我們避免將人類意識等同于普遍的意識。正如您在書中所提到的:“這是對我們人類體驗世界和自我方式并非唯一方式的認知?!?/p>
最后,我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隨著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很多人開始擔心自己會被AI取代。在您看來,相較于機器意識,人類意識有哪些獨特的優勢?人工意識有可能被創造出來嗎?如果有,您會用什么標準來評估它?
Anil Seth:嗯,這個問題……我想說,這是一個非常及時的問題。我們最近在人工智能領域的進展確實讓人有些迷?!,F在,人工智能的發展日新月異,尤其是在語言模型方面,已經達到了可以與人類進行流暢對話的程度。
這些AI系統可能會犯錯,也可能會編造一些信息,但它們毫無疑問能夠進行非常流暢的對話。僅僅基于這些語言互動,我們很容易就產生一個錯覺,覺得這些AI可能已經具備了意識。我認為這是一個誤區,這個誤解與我們通常對非人類動物意識的錯誤認知是相反的。我們往往不認為缺乏語言能力的動物具有意識,卻因為AI能夠進行語言交流,就輕易假設它們擁有了意識。
作為人類,我們有一個天然的傾向——將語言、智力和意識混為一談。事實上,它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沒有理由認為,僅僅因為AI變得更智能或者擁有語言能力,它就會突然具備意識。我認為這種錯覺來自于我們對這些概念之間關聯的錯誤聯想。雖然在我們人類身上,這些能力往往是共同存在的,但它們并不是不可分割的。如果我們假設機器有意識而它們其實沒有,那會帶來一系列問題。
我認為,一方面,我們高估了AI具備意識的可能性。雖然這些AI系統似乎具備了類人的智力和語言能力,但它們實際上可能并沒有那么智能。然而,問題的深層次在于,機器是否在原則上有可能擁有意識?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思考,特別是在寫完這本書之后,它一直占據了我不少的思考空間。
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強的假設——認為計算機即使在原則上也可以具備意識。很多人之所以做出這個假設,是因為心靈哲學中有一個非常強的觀點——計算功能主義。它的核心觀點是,意識不過是一種計算的形式,只要你把計算做對了,就等于你擁有了意識。
這種觀點之所以如此流行,部分原因在于我們習慣了將大腦與計算機做類比,并且我們總是用信息處理的術語來談論認知。但歸根結底,這只是一個類比。也許我們可以說,大腦做的一些事情可以用計算來描述,可能是對的,但大腦做的很多事情根本無法用計算來解釋。
越是深入研究大腦,你會發現它與我們現在所理解的計算機越來越不同。大腦的運作不僅僅是計算,實際上它與計算機的工作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大腦的工作方式很難和計算機的硬件與軟件明確區分開,而這種區分正是計算機有用的原因——因為硬件和軟件有著明確的界限。
我個人傾向于支持這樣的觀點——意識是與我們作為生命系統的本質密切相關的。正是生命的存在解釋了為什么當大腦做出所有這些預測時,它會感覺像是在做這些事情。我不認為這是因為大腦的信息處理方式某種特殊,而是因為這些過程根植于新陳代謝、生理學以及維持生命的基本過程。
我可能錯了,這絕對是一個少數派的觀點。但我認為大多數人相信某種形式的AI可能會擁有意識。我也同意這一點,只是這種意識可能不會是我們現在所擁有的AI所具備的那種。或許它需要更接近生物大腦的東西。
無論如何,你問的是人類和機器在這種意義上的區別,我認為我最擔憂的事情是,當我們將類人意識投射到機器上時,我們可能低估了我們自己。我們不僅僅是語言模型中的統計機制,意識的本質遠不止于此。我們不應該貶低自己,我們需要認識到人類意識遠比機器“看似回應我們”的行為要豐富和深刻得多。
最后,我要說的是,當然,這些AI系統在很多方面比我們更強大。它們擁有幾乎無限的信息獲取能力,記憶不會出錯,等等。但它們在很多其他方面也比我們遜色。我的一位導師,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他今年早些時候不幸去世了,總是強調我們應該將人工智能視為工具,而不是同事,并始終記住兩者之間的區別。我認為他是對的。
我認為,我們與AI的關系應該是互補的。我們應該學習如何將我們的思維與AI互補,而不是試圖用AI取代我們自己的思維。
張靜:那么,我們不需要擔心AI變得有多強大,或者它是否會打敗我們,甚至……
Anil Seth:我認為我們確實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但我們不應該把所有的擔憂混為一談。對吧?有一個非常突出——也可能被過度討論——的擔憂,就是關于AI帶來世界末日、接管一切,或者構成某種生存威脅。我不是說完全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但我認為我們確實應該稍微擔心一下,因為它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后果。
這可能是一個低概率事件,我認為這個概率很不確定,但它并不是零。所以,我們應該對此有所擔心。
但同時,還有許多關于AI的擔憂,雖然它們不是生存威脅,但更為切實,且更容易發生。你知道,AI正在以某種方式擾亂世界,侵犯我們的隱私,讓我們更容易受到操控,讓我們變得更加依賴這些系統,這可能導致社會變得更加脆弱。
還有很多明顯的危險,比如深度偽造和數字偽裝,這些才是眼下真正的威脅。雖然這些不會導致世界末日,但它們確實正在發生。所以,我們需要小心不要把這些不同類型的未來擔憂混淆在一起。
張靜:意識一直是人類最熟悉、最無可置疑的現實,每個人每天都能體驗到。但它似乎也是我們星球上最奇怪的事物。當我們試圖理解、澄清或捕捉意識時,常常感覺就像是在走一條怪異的埃舍爾階梯。
雖然我們似乎離解開意識之謎越來越近,但每當我們進展一點,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困惑。盡管如此,我認為正是意識的這種奇怪之處,使它變得極為迷人,因為它不斷激發人類的驚嘆和熱情,促使我們渴望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相信,您的觀點會幫助我們揭示意識的奧秘。非常感謝!
關于追問nextquestion
天橋腦科學研究院旗下科學媒體,旨在以科學追問為紐帶,深入探究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相互融合與促進,不斷探索科學的邊界。如果您有進一步想要討論的內容,歡迎評論區留言,或添加小助手微信questionlab,加入社群與我們互動。
關于天橋腦科學研究院
天橋腦科學研究院(Tianqiao and Chrissy Chen Institute, TCCl)是由陳天橋、雒芊芊夫婦出資10億美元創建的世界最大私人腦科學研究機構之一,圍繞全球化、跨學科和青年科學家三大重點,支持腦科學研究,造福人類。
TCCI與華山醫院、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設立了應用神經技術前沿實驗室、人工智能與精神健康前沿實驗室;與加州理工學院合作成立了TCCI加州理工神經科學研究院。
TCCI建成了支持腦科學和人工智能領域研究的生態系統,項目遍布歐美、亞洲和大洋洲,包括、、、科研型臨床醫生獎勵計劃、、中文媒體追問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