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南征
時任國防部五院科技部部長耿青
筆者父親耿青(1921—1983),原名楊朝漢,是著名國際問題專家羊棗(楊朝)烈士的獨生子。16歲參加新四軍,歷任宣教科科長、營教導員、團政治處主任、團政委、師政委,發明“合同立功”等戰時政治工作制度。
1941年,父親任新四軍2師4旅11團3營教導員,在大橋攻堅戰中率部用火攻殲敵一個營并生俘敵營長。1946年進入東北,任內蒙古人民自衛軍騎兵第2師11團政委,創建該團第一個黨支部。在國民黨進攻、民族武裝反水中穩定了部隊,該團成長為我黨民族武裝主力之一,于1950年國慶組成白馬方隊接受了毛主席檢閱。1953年任志愿軍第54軍130師副政委、政委,用“合同立功”法使部隊在金城反擊戰中全線率先突破美軍陣地。1959年至1981年,父親擔任錢學森的機關助手,是創建導彈、火箭、人造衛星研制條例和中國導彈航天體系的實際操盤手。
發明“合同立功”
1947年,國共雙方在東北發生優劣態勢轉換的關鍵是四平戰役。
當時解放軍沒有重火器,為了攻破蔣軍的美式堅固防御,三戰四平中發明了“四組一隊”戰術。所謂“四組一隊”,就是由火力組、梯子組、爆破組、突擊組,組成1個突擊隊,相當于1個排的兵力,下面有4個班。這個戰術在部隊推廣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戰士們對戰后評定功勛的做法有一些意見。原因是雖然東北民主聯軍公布了立功條例,但是戰后能立功的,不一定是那些在戰斗中表現非常英勇的人。尤其是犧牲的,沒有人替他們說話,挫傷了戰士的積極性。
父親時任55團政治處主任。他在一線部隊了解這些情況以后,就發明了“合同立功”法。所謂“合同立功”,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掛帥點將。在一個連隊里先確定三個突擊隊長預選對象,然后給全連每個戰士發一顆黃豆,讓大家往三個對象背后的土碗里扔豆子,最后數誰的豆子多誰當選。東北民主聯軍的部隊當時擴展得很快,吸收了大量解放戰士。所謂解放戰士就是俘虜兵,給他們在稱呼上以尊重,說你只是解放得晚了一點,所以叫解放戰士。這些解放戰士有的是在回家路上又被國民黨軍抓壯丁,被我軍二次俘虜的,叫“二進宮”。而“二進宮”的解放戰士往往在連隊里被大家看不起,被認為階級覺悟差。他們自認為得不到領導信任,政治上也不求進步。由于搞了這種掛帥點將的選舉,“二進宮”的解放戰士往往當選。因為他們已經有了幾出幾進的經驗,對國共雙方軍隊都了解。戰士們認為他們戰術好,槍打得準,跟著他們能打勝仗。戰士們是拿命來投票的,所以他們往往能當選為突擊隊長。士為知己者死,“二進宮”的解放戰士自尊心大增,積極性高漲。連里舉行盛大的授旗儀式,一個大紅旗上面寫著“帥”字,由連長親自授給被選上的突擊隊長。然后這個“大帥”再選出他的“四大將”,就是4個組長,各組再選自己的組員,這樣就形成了一個互相充分信任的“夢之隊”。
第二階段,分組操練。掛帥點將階段結束,接下來是在一個與敵人陣地相似的地形上,修一個模擬陣地,讓這“四組一隊”反復在上面操練,一直練到有肌肉記憶為止。他們的配合達到了天衣無縫的程度,即使是在炮火連天、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也能做到跑不錯路,送不錯位置,炸得準、打得狠。這個階段叫“藝高人膽大”。
第三階段,簽訂“生死合同”。“生死合同”不是領導和戰士簽,而是戰士和戰士簽,火力組跟梯子組簽。合同上寫著:沖擊發起后,你只要用機槍壓制1號碉堡,讓它5分鐘內打不出槍來,我就有義務給你請功。你活著就是大功一件,你死了就是烈士。當時立功條例明文規定:如果是烈士,地方政府一次撥付5000斤高粱米。按當時的消費水平算,足夠這個家庭吃10年。老人可以送終,孩子可以養大,這樣就導致了所有的戰士在戰場上奮勇爭先。因為戰斗中第一個犧牲的往往是機槍射手,以往最缺的也是機槍射手,現在“合同立功”使所有人都想當這個機槍射手。這個合同是一環扣一環的。梯子組跟爆破組簽,爆破組跟突擊組簽,突擊組跟紅旗手簽,紅旗手跟連長簽,形成了一個遞進的鏈條,所有戰士的訴求都是鏈條中的一環。他們互相之間有監督作用,誰都不可能在里面打馬虎眼。
“合同立功”被運用到戰斗中
“合同立功”這個方法被運用在了第四次攻打四平的戰斗中。有個隊長是“二進宮”的解放戰士,希望通過這次戰斗能入黨。戰斗發起之前,他第一個沖上陣地去看地形。當時那座碉堡只能容下4個人,他嫌碉堡觀察孔太小看不清,就自己跑到外邊去看。連長說,你不要命了!他說,我擔負了一個突擊隊的責任,如果我看不清楚,那所有的戰士都完成不了任務,所以我必須看清楚。
第四次攻打四平的戰斗,上級提前發起了攻擊。由于頭一天晚上戰士們吃了大餐,鬧肚子。早晨攻擊之前,突擊隊長正在草叢里方便,一看信號彈騰空而起,提起褲子就往前面跑,夾起個炸藥包就上去了。跑了一半褲子掉了,他仰面朝天系褲帶。第二爆破手在后面看到,說:“壞了,‘大帥’掛了,我得上!”第二爆破手就爬到他的跟前。這個隊長說:“你為什么上來,我這不好好的嗎?”“你臉朝上,誰知道你好好的呀?臉朝上不就是掛花了嘛!”他說:“你等著,我給你炸。”他一個翻身就上去了,原本計劃走右邊,到前面一看,發現右邊是兩道鐵絲網,而左邊只有一道鐵絲網,于是臨時改變計劃。15分鐘突破,無一傷亡,順利地完成了任務。戰后戰評,大家說“大帥”臨機改變的攻擊路線是正確的,使得我們這個戰斗提前突破了,減少了傷亡,都同意給他立大功一次。但入黨還倉促了一點,希望再多幾次考驗,再考慮入黨問題。另外,還有一個小缺點,褲帶一定要提前系好,否則來了緊急任務,你褲子系不上是會耽誤事兒的。
“合同立功”的方法被第7縱隊政治部主任袁升平報到了東北民主聯軍。東北民主聯軍批準推廣到所有縱隊,使得部隊戰斗力大增。其中,11縱攻打隆化的時候,就使用了這套方法。為首的就是6班班長董存瑞和副班長郅順義,他們之間簽訂了“生死合同”。當把所知碉堡炸完以后,最后那個橋頭堡是突然出現的一座暗堡。這時沖鋒號吹響了,沖擊已經發起,敵人幾挺機槍噴吐著火舌,我沖擊部隊大片倒下。董存瑞站在橋下拿著炸藥包,發現這個橋太高,支架太短,而兩邊的壁很光滑,沒有辦法把炸藥包貼住橋的底部。這個情況只有郅順義看得清楚。他舉起炸藥包的支架晃動,意思是他把支架送上去。但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多耽誤一分鐘就會有更多的人傷亡。董存瑞一邊揮手,示意叫郅順義趴下,同時拉響了炸藥包。一聲巨響,把郅順義炸暈過去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戰斗已經結束。他的第一個意識就是履行自己與董存瑞簽訂的“生死合同”義務。郅順義用后半生把董存瑞的事跡宣傳到了全中國。
1947年四平戰役前夕,各部隊組織“合同立功”,進行掛帥點將,各步槍組爭先報名參加打開四平外圍突破口的突擊隊。圖中旗上可見半個“帥”字
“合同立功”運用于航天系統工程
筆者母親在1958年9月擔任中國科技大學無線電電子學系黨總支書記后,了解到一個細節:為了“兩彈一星”成立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從1956年建院到1959年三年期間,科研秩序比較混亂。原因是科研隊伍來自4個方面:英美回來的專家、留蘇的學生、自己培養的大學生和全軍調來的黨政干部。由于這四撥人都有自己的傳統和老師,所以碰到技術問題都會爭論不休。例如火箭的某部要裝一個螺絲,是裝平頭的還是裝圓頭的?英美回來的專家說應該裝平頭的,因為它不突出,空氣動力學性能好。留蘇學生說應該裝圓頭的,因為強度大,耐疲勞。我們自己的大學生沒有資歷,不敢發言。黨支部書記說我代表黨,聽老大哥的用圓頭。英美回來的專家不干了,說:既然聽老大哥的還要我們干什么?最后的結論是讓錢學森院長來拍板。當時,科研隊伍有2萬多人,每天產生的問題成千上萬,錢學森忙得不可開交。他說:我也不是材料學專家,我怎么能懂呢?由于解決不了問題,多次催促總干部部調人來當科技部部長。但是,當時全軍文化程度達到高小的就算知識分子,能跟錢學森對話的人上哪里找?因此,科技部部長空缺了三年。
這時,中國科學院黨組書記張勁夫推薦了筆者的父親。因為早在20世紀30年代,張勁夫在上海舉辦抗日民眾培訓班時,爺爺就把我父親送進了這個培訓班,學習馬列主義唯物辯證法和政治經濟學。父親參加新四軍后一直跟著張勁夫,并成為他的宣教科科長,后來下去當營教導員,一直當到師政委,用得最好的就是唯物辯證法。另外,父親跟著爺爺學了所有的理工科,兩次跳級,15歲學完了高中所有課程,就準備考大學,由于抗戰全面爆發,參加新四軍而沒有實現。后來,他三次提出考大學申請。第一次,抗戰勝利后要求考大學,但這時內戰爆發,他被派到東北,失去了機會。第二次,新中國成立后又提出考大學,這時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又沒有實現。第三次,從朝鮮撤軍回國,他又萌生了考大學的想法,但這時被張勁夫推薦到了國防部第五研究院,擔任錢學森的參謀長。他用一年時間惡補了高等數學、導彈概論、工程控制論等學科,成為錢學森認可的懂技術、會管理的“兩棲人才”。
父親到五院時發現科技部是個空殼,沒有科研制度。他就沿用了“合同立功”的制度。首先,整個研發隊伍必須形成一條指揮線。只有一個系統總設計師不夠,其下要有子系統設計師,依次往下要有部件設計師、器件設計師、零件設計師,最底層是元件設計師。各級還要有負總責的技術指揮員,下級技術指揮員對上級技術指揮員負責,形成6級技術指揮線。從研究小組長開始,就要簽責任書。如果你認為平頭螺絲好,那就簽字。如果這個火箭因為你這個螺絲掉下來了,你要負法律責任。從此,沒有人敢胡說八道,不進行可靠的實驗,誰也不敢簽字。元件設計師簽了字,元件可以裝到零件上去。零件設計師簽了字,零件可以裝到器件上去。器件設計師簽了字,器件可以裝到部件上去。部件設計師簽了字,部件可以裝到子系統上去。子系統設計師簽了字,子系統才可以裝到總系統上去。從此,科研有了秩序,火箭研發工作建立了最嚴密的質量管理系統。這就是“合同立功”的思想,各環節利益的嵌套和互相的咬合,都捆綁在整體系統上,這個就叫系統工程。
為了落實這一套技術指揮線制度,父親創立了科技部的第一個機構,叫作戰研究處,由8個人組成。他親自在全軍挑選處長和成員,任務是到總參受領任務——這個導彈是打到哪里,你要告訴我需要什么型號的導彈,就是需求調查。第二個處是科技情報處。型號定了,那么這個技術從哪兒來?這個處的任務是到全球去找蘇聯和美國的技術資料。第三個處是組織計劃處。有了技術,那么研發要花多少錢?要定出發展規劃給國家計委,定經費計劃讓國務院批錢。第四個處是科學研究處。有了錢以后人從哪兒來?你要在全國找到專家——材料學專家、控制學專家、無線電專家、燃料學專家、空氣動力專家、機械專家等。第五個處是標準化處。設計的型號要形成標準。第六個處是檔案室。圖紙必須形成檔案,不能狗熊掰棒子,邊掰邊丟,設計完了以后就要資料歸檔,將來可以復現。第七個處是器材處。加工設備從哪兒來,要創造一套生產流水線。第八個處是調度中心。買車票,接送站,安排住宿等。從此,科技部有了一套工作程序。
星期天,錢學森在他的客廳里開“神仙會”,把他認為最核心的那些技術領頭人全部召到客廳里,用他的老師馮·卡門的那套方法搞頭腦風暴。由于是絕密,只有我父親一個人有資格列席,他就坐在一個角落里記筆記。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8個處長叫來分配任務,落實這些目標。8個處長在星期六回來匯報工作。父親把落實的這些情況在第二個星期天的“神仙會”一開頭,就向各位專家報告進展。從此,中國航天走上了一個非常有秩序的研發軌道。這8個處組成的科技部,用當年五院政委劉有光的話說,“你們是天下第一部”,星星圍繞你們轉。擁有400人的科技部的8個處,就是如今航天科工、航天科技兩大集團的基本架構。
父親在1983年去世,母親也于2018年離開了這個世界。把“合同立功”和航天指揮線說清楚,是母親的夙愿。筆者今天把它寫出來,用以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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