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為配合3月6日晚的第47期企業史讀書會關于企業史研究中如何使用口述資料的主題，本微信公眾號將轉載3篇關于國外企業史研究與口述史之關系的文章，以加深大家對于口述史實踐的認識。本文為口述史系列轉載的第3篇，由福建師范大學企業史研究團隊的谷雨昕與葉燕娥編譯。該文的作者芭芭拉·B.科恩（Barbara B.Kohn）系在企業工作的所謂“公司歷史學家”，為我們如何做好公司口述史提供了一個公司內部人士的獨特視野。由于涉及知識產權問題，在轉載中對文字內容進行了一些調整，特此說明。（注：本文注釋略）

企業史學者運用口述史的潛力與陷阱

芭芭拉·B.科恩（Barbara B.Kohn）

我一生都在從事傳媒工作——在電臺和電視臺做采訪，最后是為紙質媒體做采訪——因此，我的口述史方法論可能有些不同尋常。

但我的方法是富有成效的——至少相比我聽說過的一個案例而言：某人在得知完成四次訪談預計需要兩年時間時，沮喪地離開了一個已經開始的口述史項目。

今天，我要集中討論三個主要問題：(1)誰應該接受訪談？(2)你想從被訪談者那里了解什么？(3)一名優秀采訪者需要具備哪些素質？

要運用的案例是一個企業史項目，應該是由一家私營公司委托進行的。讓我們給自己盡可能大的自由度，假設該項目沒有時間限制，也沒有設備、差旅或后續文書協助方面的大量成本因素。

一、誰應該接受采訪？

第一步應該是找到并采訪與公司有任何聯系的、最年長的在世人士。通過他們，你將獲得必要的洞察力，為你的歷史提供依據，這不僅是因為他們的個人職業生涯和過往回憶，還因為他們對前人有印象。這可以成為一個連鎖反應，很有可能將你帶回到至少100年前。

例如，我曾采訪過兩位分別于1904年和1910年開始職業生涯的人，他們不僅為我提供了有關其職業生涯中許多事件的敘述，而且作為當時的年輕人，他們還了解那時正處于職業生涯巔峰期的關鍵人物，并與他們共事。這些第一手的口述回憶遠遠超出了任何印刷資料。

20世紀上半葉美國企業的辦公場景

第二個例子是，20世紀20年代初，一家著名的銀行與另一家在當地聲譽較高的銀行合并。當時的記錄甚至連新聞媒體都沒有解釋合并的原因；我在采訪一位94歲的老人時得知，他曾是被并購銀行的一名職員。他證實了我的懷疑，但無法提供證據。

在重新核對過往的記錄文件后，我找到了所需要的證據來加強這個人的記憶。這一點，再加上一位官員的錄音講話，讓我確信，我可以將其作為撰寫銀行歷史的真實解釋。

雖然我知道有些人會不同意，但我相信歷史學者應該采訪任何愿意交談的人。我只接受過一次令人失望的訪談，而那次訪談在某種程度上也很有啟發性。訪談對象是一位女性，她曾在一家銀行從事低層次工作。向她詢問銀行政策或高層管理都是浪費時間，因為她的工作并沒有把她帶入這一領域。

她最難忘的是在公司所擁有的山區度假村享受假日生活，作為一種附帶福利，員工可以享受這種特殊待遇。她年事已高，早在1933年銀行假日期間（編譯者注：1933年銀行假日指大蕭條時期美國總統羅斯福為應對金融危機宣布全國銀行休假整頓的時期）就已開始工作。

20世紀30年代紐約民眾在破產的銀行外游行示威

令我驚訝的是，她對此毫無印象，我不得不提醒她回憶一下。但這讓我注意到，銀行員工并沒有因為銀行對公眾關閉而停止工作。這促使我進一步詢問了其他更重要崗位上的人員，從而發現了一些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講述了銀行如何努力為其重要客戶（企業和個人）提供現金，以支付工資、賬單等；換句話說，就是如何在癱瘓的銀行假日期間保持艱難的經濟運行。這些珍貴的回憶遠遠超出了對當時的書面報告。

我是否會因為她是企業的邊緣人物而拒絕采訪她呢？我的回答是不應該。

另一個發人深省的采訪對象是一位退休的黑人，他曾在一家舊式銀行擔任過司機、接待員、外勤人員，甚至是一位重要人物的貼身隨從。他對這家銀行如何運作的親身印象、他與那位重要權貴的關系，以及他作為一個住在紐約黑人的個人生活，都是有益且豐富的。

一位96歲的老太太曾跟我談起她的“小弟弟”，他曾是一家舊式公司的嚴厲領導。我收集到的所有相關回憶都表明，他是一個冷漠、孤僻的人。作為姐姐，她比弟弟大14歲，在她的回憶中，弟弟是一個可愛、聰明的孩子，學東西很快，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家人也很忠誠，與家人一起分享了許多歡樂、笑話和故事。我從他最親近的朋友那里得到的幾句評論，使我懷疑他是一個有多重人格的人。但我需要向其他人確認這是否屬實，然后才能誠實地寫下關于這個人的文章。

還有一個人的故事也值得傾聽，他曾是一位重要的官員，熱愛自己所開辦的銀行，在1930年大恐慌最嚴重的時候，他被迫在銀行擠兌期間擔任出納員：

“如果有機會重活一次，我不會再經歷那段歲月。與擔心自己錢財安全的人交談，是一次非常艱難的經歷。當你看到他們有多恐懼時，這就是最可怕的經歷。我再也不想經歷那段時期了。”

大蕭條時期一家銀行出現擠兌

一位來自美國南方腹地的人談到了他的祖父在南北戰爭后的日子：

“他們（北方軍隊）奪走了他的奴隸。我的祖父除了坐在前廊上什么也沒做。他釋放了所有的黑人奴隸，把土地分給他們，讓他們耕種。然后他開了一家雜貨店，實際上他也獲取了財富。黑人們用勞動換購生活物資，他就坐在門廊上坐享其成。自那以后他再也沒干過一點兒活……他過得非常清閑。這些黑人只是佃農，上帝保佑，使他們可以工作，如果不工作他們就沒飯吃。”

另一個人回憶了那些一直靠房地產收入生活的人所遭受的沖擊：

“……突然間情況急轉直下。我們偉大的城市在1934到1940年間頒布了大量法規條例。規定所有后院的室外廁所都必須改造到室內。那些原本享受祖輩投資紅利的兒孫輩，突然要掏出3500到4000美元（進行改造）。他們會質問‘到底發生了什么？’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們在之前的30到40年里沒有存下任何錢。整件事讓他們感到糟糕透頂。”

對我來說，這些故事揭示的不僅僅是銀行業的歷史。它們是美國史料的碎片,美國生活的馬賽克。我認為它們對記錄美國歷史具有寶貴的貢獻。

但這里還有一點需要說明。這些故事都是口述給我聽的，我捕捉到了這些人交談時的聲音、口音、語氣和情感。那些對我們的語言結構、方言和地域差異感興趣的人來說，這些錄音比書面文字更有價值。在轉錄過程中，我沒有篡改語言的結構或節奏。我保留每一個停頓、每一個未完成的句子、每一個錯誤的發音，因為我相信這能揭示個人的真實面貌。

我親自完成轉錄工作，因為我打字非常熟練。對我來說，自己轉錄更加方便快捷，而且我通常在采訪結束后立即進行轉錄，這樣受訪者的聲音在我腦海中仍然清晰鮮活。

如果由于時間限制或能力不足而無法親自完成轉錄，那么就需要花費大量時間來糾正他人因不熟悉專業術語或受訪者口音而產生的錯誤。

20世紀上半葉美國打字員的工作場景

二、歷史學者想從這些錄音采訪中了解什么？

歷史學者希望從這些錄音采訪中了解公司檔案中未保存的所有信息，同時澄清檔案中的一些陳述。為什么？為了給那些簡略的報告增添血肉，還原時代的氛圍、人際關系的細節、人們的態度以及日常工作的方式。過去在公司工作是什么樣子？薪酬、工時、福利如何？你是如何上班的？又為什么選擇為這家公司工作？諸如此類的問題。

此外，那些接觸過公司檔案（例如董事會會議紀要）的人都知道，這些記錄所包含的內容非常有限，許多信息都被精簡或遺漏了。

例如，在公司歷史的關鍵時期，官方記錄中往往找不到高層管理人員如何應對危機的真實情況。通常的做法是，先舉行正式會議并結束會議，然后在非正式場合展開真正的業務討論。如何才能了解當時實際討論了什么、做出了哪些決定呢？可以通過采訪那些參與者。如果時間間隔較長，或者受訪者確信談話內容會保密，歷史學者通常能夠獲得足夠的信息來還原真實的歷史。

三、一名優秀采訪者需要具備哪些素質？

一名優秀采訪者的關鍵素質之一是在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你與對方交談的目的是獲取他或她的想法，因此要讓對方盡可能流暢地表達。現實中，有無數人參與采訪項目時，將其當作展示自己才智的平臺。這些人提出話題后，便開始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等到采訪者說完，受訪者除了回答“是”或“不是”之外，幾乎無話可說了。

這一點在脫口秀主持人身上尤為明顯。我必須補充說明，以公眾人物采訪者為例其實并不公平。他們面對的是非常擅長接受采訪的公眾人物，這是他們職業的一部分。這些人無法與口述史學者采訪的大多數普通人相提并論。

我始終記得一位觀眾對我采訪的贊美之詞。她解釋說：“我喜歡你的采訪，因為你讓受訪者說話。如果我有機會，我也會這樣做。”

這正是我采訪理念的核心。我從不喜歡典型的“娛樂圈式”采訪。我希望透過表象，發現真實的個體，了解他們的思維方式、動機以及真正驅動他們的因素。這一理念很好地融入了我的企業史項目中，我相信我正在錄制的采訪將不僅僅反映那些例行公事、機械化的表面回答，而是會揭示更深層的內容。

另一個必要的能力是與形形色色的受訪者建立融洽的關系。采訪者必須具備一種直覺，能夠了解如何與每個人溝通，并解讀他們的情緒。這個人是否靦腆？那個人是否自負？這個人是否多疑，尤其是會不會對女性心存戒備？

我想說的是，在許多情況下，女性在進行這類采訪時更具優勢。有些時候，正因為我是女性，我更容易獲得受訪者的同情。男性保護（女性）的本能會促使他們敞開心扉，展現出比面對男性采訪者時更坦誠的一面，因為在男性面前，他們往往會不自覺地保持更為莊重嚴肅的態度。

當我察覺到對方有不安全感或有所保留時，我會使用另一個小技巧。無論我對受訪者或我想討論的歷史片段了解多少，我都會假裝非常天真。我幾乎能聽到他們心里在想：“可憐的小家伙，她根本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在迎合他們的男性自尊，但我能因此獲得我想要的采訪內容；因為在這種父權心態下，他們會詳細地講述自己對話題的看法。雖然有些信息可能只是重復已知的內容，但它仍然有其價值，因為它可以重新確認已知事實是（1）正確的，（2）錯誤的，或（3）不完整的。我再次強調，這進一步證明了有必要采訪盡可能多的人，以確保真實的歷史被記錄下來。

我認為另一個重要的原則是，除非迫不得已，絕不要提前向受訪者提交問題清單。我不希望當我們坐下來交談時，所有有趣且個性化的細節都被對方在腦海中過濾掉。我希望得到的是受訪者的即時反應和回憶，而不是經過謹慎斟酌、提煉后的版本。

我不允許受訪者編輯轉錄稿。因為正是在這個階段，那些揭露性的評論可能會讓他們感到尷尬，從而導致一些更令人關注的內容被刪除。我再次強調，真正的口述史應該反映受訪者的真實表達，包括所有的錯誤和猶豫。

我想引用家族史獨立學者瑪麗·C.奧康奈爾（Mary C.O'Connell）的話：

“如今退休的人大多不具備撰寫回憶錄的能力；他們的文學素養不夠。當他們閱讀（轉錄稿）時，會覺得自己聽起來很愚蠢、沒文化或無趣。但關鍵在于錄音中那種自然流露的真實感。”

總而言之，一名成功的采訪者必須具備評估每個人性格的能力，必須能夠憑直覺與每個人建立聯系，并且愿意隱藏自己，以突出受訪者。你必須對他人更感興趣，而不是自己。你必須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因為如果你不是，一些細微的言論可能會被忽略，而這些言論如果當時被捕捉到，可能會開辟一個全新的未知思路，而且并不總是有機會進行第二次采訪。

默爾·米勒及其口述史著作《直言不諱：哈里·S.杜魯門口述傳記》

默爾·米勒（Merle Miller）在一次采訪中說：“你必須提出正確的問題，然后認真傾聽答案，而不是被錄音設備的操作所干擾。”

許多人會說，我的方法并不符合口述史的學術規范。我的觀點是，我面對的不是學術界人士，不是那些畢生致力于閱讀、分析或解釋某一重要思想流派或歷史時期的人。相反，他們接受了學校教育（請記住，許多口述史的受訪者并沒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然后進入職場謀生，經營一家盈利的企業，并學會了與他們在職業生涯中遇到的各色人等打交道。因此，我們不能期望所有受訪者都是訓練有素的知識分子，能夠像學者一樣探討問題。他們的答案、他們對生活的看法、他們的經歷，反而是歷史學者可以用來編織故事的經緯線，這個故事可能比過去那些更為正式的著作要更加真實，并且更為發人深省。

本文編譯自KOHN, BARBARA B. “The Potentials and Pitfalls of Oral History for Business Historians.” Business and Economic History 10 no.1 (1981): 6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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