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柱：四川剿匪，四次入朝

口述/謝朝柱 整理/朱文科

【人物簡介】謝朝柱，男，生于1928年農歷二月初六，耒陽市夏塘鎮人，十六歲在韶關學木工，遇到國民黨抓壯丁，加入國民黨65軍187師56團警衛排。1949年12月，隨部起義，編入解放軍第二野戰軍第11軍32師94團一營二連，任八班班長。

耒陽東鄉，夏塘境內，淝江東岸，有村莊名曰長嶺。山勢綿長，潺潺溪水，記住我不幸的童年：生逢亂世，六歲喪父，母親改嫁，祖母帶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童年，我與祖母相依為命，砍柴放牛，種田種地，受盡苦難。

1948年3月，我剛滿二十歲，為逃避國民黨抓壯丁，跑到廣東韶關山區學木工，打算將來做個好木匠，賺錢，成家，立業，報答祖母養育之恩。可是，人生命運無常，中秋節那晚，皓月當空，當地保長帶著兵丁，突然闖入我做事的主家，不容分說把我捆走。就這樣，我被強征入伍，加入了國民黨部隊，開始人生的一段傳奇經歷——

棄暗投明

我們這批韶關壯丁，乘坐三天三夜的火車，抵達武昌。然后，我們從漢口乘船送到重慶郊外，與各地強征的一批新兵，集中接受軍事訓練，訓練出操、隊列和投彈射擊。二十多天后就被送往西安，補充到國民黨65軍187師，我分配在560團團部警衛排。師長姓王，團長姓梁，排長姓楊，可惜他們的名字，我一個沒記住，畢竟幾十年過去了。記得到警衛排后，楊排長給我們訓話，介紹情況，國民黨65軍軍長李振，廣東梅州人，因家境困難，被迫以當兵謀生，天生勇猛，沖鋒陷陣，凌厲無前，被譽為“黑旋風”。當時，荔北戰役剛結束，187師在李家坡與解放軍交手，被全殲一個團，外加兩個營，元氣大傷。因此，我們補充到這個師。胡宗南為了安撫李振，提升他為第十八兵團司令，仍然兼65軍軍長。此后一年，李振率第十八兵團多次與西北野戰軍交手，歷經西北春節戰役、陜中戰役、扶眉戰役、隴陜戰役和西南戰役，一次次慘敗，最后敗退到了成都地區，陷入解放軍重重包圍。

新中國已經成立，國民黨敗局已定，蔣介石眼見大勢已去，只有坐飛機跑到臺灣去了。進入十二月中旬，突降大雪，似乎預兆四川即將改天換地。我發現，連續幾個晚上，楊排長在團部秘密開會。他囑咐我們在會場外面警戒。過了幾天，師部命令我團緊急出動，包圍一處機場。機場有國民黨軍一個加強營在守衛。楊排長帶著警衛排，護衛團長站在高坡喊話：“兄弟們，你們被187師包圍了，放下武器，愿意回家的發給路費，愿意加入我部的，我們歡迎，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看到國民黨活捉國民黨，我預感部隊會變天。這一營官兵還算識時務，沒有頑抗，乖乖放下武器，接受整編。

1949年12月25日，國民黨十八兵團在成都通電起義。兵團司令兼65軍軍長李振宣布：十八兵團所轄各部，投誠中國人民解放軍，開拔到指定地點接受改編。這時候，我才知道，楊排長是共產黨，就連李振司令都與葉劍英關系密切。

國民黨十八兵團起義，為川西地區的解放，作出了重大貢獻。李振將軍因此受到重用，先后擔任川東軍區第二副司令員、全國政協委員、四川省政協副主席等職。我在起義中因為表現好，受到嘉獎一次。

【朱文科、賀清華、謝玲玲、黃皓、楊敬忠在夏塘鎮采訪謝老】

參加剿匪

起義后，我被編入到解放軍11軍32師94團一營二連，擔任八班班長。11軍歸第3兵團兼川東軍區領導，軍部進駐萬縣。31師、32師、33師分別進駐梁山、大竹、萬縣，執行剿匪、筑路、改造起義部隊的任務。

我們32師因為裝備精良，是二野頭等主力師，奉命剿滅中華山的國民黨殘余部隊——“反共救國軍”。中華山位于大竹、墊江、廣安交界地區，縱橫六十多里，為土匪盤踞的大本營。1950年初，中華山土匪聚眾暴動，圍攻各縣城。川東軍區大竹軍分區（由32師兼）根據匪情，決定首先集中兵力進剿土匪巢穴中華山。3月中旬，師部派出94團6個連的兵力進剿中華山匪巢。經過連續三天的戰斗，將山上股匪擊潰，潰匪竄入深山密林，與剿匪部隊周旋對抗。剿匪部隊亦改編戰術，以班、排為單位展開清剿。我帶領八班十一名戰士，夜以繼日搜捕匪軍。只要哪里的群眾發現有土匪，我們就趕去圍剿。我們團采取這個化整為零、各個擊破的戰術，先后殲滅傅漢全、雷有文等5股土匪，其中一個還是副師長。我軍強大攻勢，迫使股匪曹老兒、蔣忠孝、趙可法等主動下山繳械投降。但是，“反共救國軍”總司令呂健康率部分骨干匪徒乘隙外逃。我們組織5個精干遠征隊，循跡追蹤，緊追不舍，最終在宣漢縣普光寺將呂健康等匪徒捕獲。至此，中華山剿匪結束，共殲匪徒470余人。

緊接著，我們組織兵力對墊江南部土匪進行圍剿，將大股土匪擊潰。爾后，部隊在土匪各據點附近地區實施重點駐剿，以軍事打擊壓縮土匪的活動范圍，在斜灘、老瓦廟（諧音）等地區殲滅土匪一千多人，土匪武裝徹底瓦解，匪患平息。

四次入朝

1951年初，中央軍委命令11軍北上，31師編入第12軍建制，參加抗美援朝。32師、33師開赴河北廊坊地區集結，組建中國人民志愿軍第3兵團第11軍，下轄第32、33、182師，曾紹山任軍長，鮑先志任政委。全軍按蘇軍編制進行了改裝，全部換發蘇式輕重武器，配置了師屬炮兵團和坦克團。裝甲兵司令部在華北首批組建了９個師屬坦克團，11軍就有３個，是當時唯一配齊了師屬坦克團的一個軍。

我們在河北完成了改裝之后，開赴東北，抵達遼寧鳳城待命。期間，參觀了中朝邊界拉古哨水電站防空設施，觀看了鳳城機場空２師的戰斗訓練。空２師的師長張慶和，曾是我們94團的團長，學習飛行后當了師長，而32師幾位老紅軍團長這時仍是團長。于是，戰士們私底下忍不住議論紛紛：“學會飛行就是提得快啊！”當時，我們都認為，入朝是板上釘釘、箭在弦上了，我們32師已進駐邊境的安東，副軍長張廷發帶著部分作戰指揮人員，過鴨綠江進入新義州，察看那邊情況和地形，為11軍入朝作先期準備。

誰知，中央突然命令11軍和16軍回撤，部署到了渤海口兩翼的山東、遼東半島，重點轉入了反登陸作戰，防御敵登陸我后方。當時，志愿軍后勤物資只能由汽車利用夜間進行運輸。志愿軍汽車司機普遍缺乏夜間閉燈行駛技術，加上朝鮮道路狹窄，路面被破壞嚴重。為了支援前線，我們后方部隊組建了運輸隊。我被調入32師坦克團后勤處，參與物資采購、運輸，為朝鮮前線的志愿軍籌集糧食、藥品和各種裝備。

我隨同運輸隊，押運軍用物資跨過鴨綠江，送到南岸的新義州，再通過火車轉運到前線部隊。運輸部隊每次押運，過了鴨綠江，進入新義州，就會遭受敵機追著轟炸。我軍缺乏防空武器，加上蘇聯志愿航空隊不在遠離中朝邊境的空域作戰，后勤部隊只能用土辦法躲避美軍的空襲。有些戰士對敵機產生畏懼機，團參謀長孟昭身鼓勵戰士們:“打仗最終還是靠人，靠人那股子精神。”孟參謀長是山東金鄉縣人，15歲參加八路軍，曾經憑借一顆手榴彈活捉仨鬼子，因為抗日佳話。他多次負傷，甚至差點癱瘓，但他始終勇往直前。在參謀長鼓勵下，我們運輸隊克服一切困難，源源不斷地為前方運送各種物資。

我先后四次入朝搞運輸。其中，第四次時間是1953年1月10日。途中，我遭遇敵機轟炸，身負重傷，右腿被截肢，榮立二等功。

榮歸故里

提起第四次入朝的事，我不得不提到坦克團去前線。

1952年11月4日，上級命令32師坦克團跨過鴨綠江。全團指戰員心情異常激動，乘坐著搭載了坦克的列車，在次日凌晨抵達預定地域——朝鮮西海岸肅川火車站東部一個臨時搭建的站臺。這是首批入朝作戰的志愿軍坦克團，進入朝鮮后，歷經千難萬險，經受敵機一路轟炸，終于艱難地抵達指定區域平康。平康在上甘嶺以西約三十里左右，也是敵方向我軍進攻的門戶。兩軍的陣地靠得很近，只有幾百米的距離。敵人坦克就在山上放著，看得很清楚。敵人士兵脫下衣服曬太陽，很是囂張。戰士們事先在一個陣地上，挖好工事，到晚上把坦克開到工事里。我們一個坦克要打敵人兩個坦克，一到下午五點就開始打起來。我們就這樣與敵人僵持著。

就在我坦克團入朝之際，我奉命在后方籌集物資，送往坦克團陣地。經過近兩個月的籌措，我采購到一個團的裝備。記得運輸車隊的汽車很多，排成十幾里的長龍。我押送的這輛汽車，只有一個司機，兩位戰士。我們過鴨綠江后，車隊偽裝，夜晚行走，白天掩藏睡覺。晚上行走的時候，汽車不準開燈，全憑經驗緩慢行駛。因為之前我三次過鴨綠江，對這條運輸線熟悉，黃昏過江后，趁夜幕順利地進入新義州。車隊繼續趕往前線的途中，防空哨位發出美軍戰機出現警報，我們趕緊停車，往兩邊的礦洞、山洞躲藏。僅僅一分多鐘，幾十架美國轟炸機呼嘯而來，朝地面投下無數的炮彈，瞬間把很多車輛炸毀，許多來不及躲避的戰士當場犧牲。我也被炸彈擊中，昏死過去。

等到我醒來，已經躺在炮兵醫院的簡陋病床。醫生看我醒來，心情沉重地告訴我，我右腿中彈二十三處，昏迷了三天，傷口只是簡單處理送來的，傷口感染嚴重，必須盡快截肢以保全生命。我被緊急送回國內，送到安東市后方總醫院，實施了截肢手術。住院期間，王團長和孟參謀長寫來一封慰問信，并在信中問我：“聽說我們團在這次運輸有三十六名戰士受傷，你看到活著的還有多少？”我當時昏迷不醒，哪曉得還有多少人活著呢？就連我那輛車上的司機、兩位戰士，他們是否活著，我也不清楚。因為這次負傷，我榮立二等功。

我的右腿截肢后，轉院到長春市第十八陸軍醫院，療養一個多月，身體得到康復。但我無法歸隊殺敵了，被送到長沙，進入湖南省革命殘疾軍人學校學習。革命殘廢軍人學校是政府為革命殘廢軍人創造就業條件而設立的教育機構，亦稱榮譽軍人學校。在這里，我學習了三個學期，接到老家來信，告知祖母有病，需人照顧打理。出于對祖母的感恩和盡孝，我選擇提前離校，回鄉服侍祖母，直到老人家病逝。黨和人民沒有忘記我，安排我在大隊當文書，后來，我當了十九年的大隊書記。期間，我經常應邀出席省、地、縣舉行的英模會、群英會、黨代會，還深入機關、學校、部隊、社區作報告，講述我的故事，教育年輕人愛黨愛國，報效祖國和人民。

如今，我九十多歲了，在世時日不多。我雖然為革命失去了一條腿，但相比那些犧牲的戰友，我算是很幸運，能夠活到高壽，安享幸福晚年。

【專欄說明】紅色熱土耒陽，居住著一群默默無聞的英雄，他們曾經英姿勃發、投軍報國，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援越抗美戰場浴血奮戰、英勇殺敵，后來解甲歸田、深藏功名，如今英雄遲暮，垂垂老矣。為了搶救他們的歷史，2021年2月—6月，朱文科和王宜澤牽頭發起，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和市民協開展老兵口述歷史采寫活動，組織二十多名民協會員分成7個采寫組，利用晚上和節假日深入城鄉尋訪老兵，共采寫187人，對老兵拍照、錄音、筆錄。活動引起眾多媒體關注，《湖南日報》、《衡陽日報》報道。我們整理老兵口述經歷，查找檔案史料，嚴謹考證、研究，反復修改，最終確定109篇，匯編為《百戰歸來——耒陽老兵口述歷史》。經省委黨史辦、省檔案局專家組審定，原計劃2021年底出版，由于缺乏經費未能如愿，卻有十多名老兵先后離世，沒看到此書成為遺憾。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對此事很重視，盡管市財政經費困難，目前正在想辦法把書盡快出版。

期待愛心人士捐助出版，功德無量。

與老兵對望，就是與歷史對望。值此二十大即將召開之際，特在本公眾號開辟老兵“口述”專欄，連載這批文章。愿以這本著作，向敬愛的黨獻禮，也獻給每位參戰老兵——那些人民的英雄、祖國最可愛的人！

《百戰歸來—耒陽老兵口述歷史》審稿組

1.湖南省專家組

胡振榮（省委黨史研究院院長、研究員）

彭崗（省委黨史研究院二級巡視員）

劉文典（省委黨史研究院綜合部主任）

禹丁華（原湖南省檔案館副館長、研究館員）

龍琛（省檔案館利用部副主任，原《檔案時空》雜志編輯）

2.耒陽市初評組

李乙平（耒陽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

李志超（耒陽市政協文教衛體和文史委主任）

何麗娟（耒陽市黨史研究室副主任）

王宜澤（原耒陽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副局長）

朱文科（市政協常委、市文聯副主席、市民協主席）

耒陽市參戰老兵口述歷史采寫組

總策劃：耒陽市退役軍人事務局、耒陽市民間文藝家協會

總調度：王宜澤、朱文科

負責采寫工作的總調度、相關工作協調和后勤保障。

紅1組：朱文科、趙娟、謝玲玲、谷新則、朱柳婕、鄧廣義

紅2組：譚小郴、周治中、蔣從陸

紅3組：梁瑩玉、賀清華、劉少斌

紅4組：張育寧、虢應章、谷賢文、嚴志剛

紅5組：龍鴻發、黃海峰、雷小專、李仕俊

紅6組：曾傳林、谷彥平、劉小朋

紅8組：歐陽本法、龍建威、張小兵

宣傳攝影組（紅7組）：趙娟、劉源、楊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