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春天,我出生在北方一個叫柳樹屯的小村莊。那時候家家戶戶都不富裕,但我的童年記憶里卻充滿了溫暖。
母親是個溫柔的女人,她總能用有限的食材變出可口的飯菜,把我和姐姐林小梅的破舊衣服縫補得整整齊齊。
父親是個沉默的漢子,在縣里的農機站工作,每天早出晚歸,卻從不在我們面前抱怨生活的艱辛。
1974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冷。那年我八歲,剛上小學二年級。
母親開始咳嗽,起初我們都以為只是普通的感冒,直到她咳出血來,父親才慌忙借了輛拖拉機送她去縣醫院。
診斷結果是晚期肺結核,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幾乎等同于死刑判決。
母親被接回家的那天,我躲在門后偷看。她瘦得幾乎脫了形,臉色蠟黃,卻還強撐著對我微笑。
我沖出去抱住她,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皂角香混著藥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母親用枯瘦的手摸著我的頭說:"志強要乖,媽媽沒事。"那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三天后的凌晨,母親走了。
我被人從睡夢中搖醒,看到父親跪在炕前痛哭,姐姐已經哭得背過氣去。
我撲到母親身上,怎么也不相信那個總是對我微笑的人就這樣冰冷地躺著。
下葬那天,我死死抱住棺材不讓埋,哭喊著"媽媽會冷的",最后是舅舅趙大勇把我硬抱開,我在他懷里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已經在大舅家,據說昏睡了整整三天。
大舅媽王淑芬用熱毛巾一遍遍擦我的臉,屋里飄著艾草燃燒的味道。那段時間,我變得異常沉默,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天空,總覺得母親會在某片云后面看著我。
半年后,父親娶了鄰村的寡婦劉桂枝。她帶著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兒子搬進了我們家。
繼母總是把好吃的留給她兒子,我的衣服破了也沒人補,父親看在眼里卻不敢吭聲。
有一次,我因為餓偷吃了櫥柜里的半個饅頭,被繼母用掃帚打得后背全是血痕。
那天晚上,我抱著母親的照片哭了一夜,第二天趁天沒亮,揣著攢下的五毛錢和兩個煮雞蛋,走了二十里路逃到了大舅家。
大舅是退伍軍人,家里規矩嚴明,但對我格外寬容。大舅媽常說我和她早夭的小兒子長得像,待我如親生。
表姐趙春梅比我大四歲,是別人遺棄在舅舅家門口的孩子,舅舅、舅媽待她如親生。
在大舅家的日子,我重新學會了笑。每天清晨跟著大舅出操,放學后幫大舅媽喂豬,周末和表姐去河邊摸魚,那些傷痛似乎漸漸淡去。
初中畢業那年,大舅在修房頂時摔下來,摔斷了腿。家里一下子沒了主要勞動力,醫藥費更是讓本就不寬裕的日子雪上加霜。
一天晚上,我聽到大舅和大舅媽在里屋商量,說實在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了。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書包準備去鎮上的磚廠報名當小工,卻被大舅攔在門口。
"混賬東西!誰準你輟學的?"大舅氣得臉色發青,拄著拐杖的手直發抖。
這時表姐春梅從廚房走出來,手里還拿著和面的盆。"爸,讓志強念書吧,我去地里干活。"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心上。
我看著她,這個總是默默照顧我的表姐,眼睛亮得驚人。
"不行!"我幾乎是吼出來的,"姐成績比我好,應該她去上學!"春梅搖搖頭,笑著說:"你腦子活,將來肯定有出息。我嘛,能把地種好就不錯了。"她轉身進了廚房,我聽見水龍頭嘩嘩的聲音,知道她在哭。
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報答大舅一家的恩情。接下來的三年,我像瘋了一樣學習。天不亮就起床背書,晚上就著煤油燈做題到深夜。
春梅每天從地里回來,總會給我帶些野果子或是一把炒黃豆,然后坐在旁邊縫補衣服陪我到很晚。
有時我抬頭,會看到她望著窗外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本被收起來的初中課本。
1984年夏天,我收到了省城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大舅捧著那張紙看了又看,手抖得厲害。春梅在廚房里邊做飯邊哭,大舅媽忙著煮紅雞蛋分給鄰居。
那天晚上,大舅破例喝了酒,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小子,給老趙家爭氣了!"
大學四年,我靠著獎學金和勤工儉學堅持下來,很少向家里要錢。每次放假回去,都能看到春梅又黑瘦了些,大舅的背也更駝了。大三那年,噩耗傳來——在部隊當兵的大表哥趙志軍在邊境沖突中犧牲了。
我請假趕回家,看到靈堂里大舅一夜白了的頭發,和春梅哭紅的眼睛。我跪在大表哥的遺像前,重重磕了三個頭:"大舅,從今往后我就是您兒子,一定給您養老送終!"
畢業后,我被分配到省經貿委工作。1992年春天,鄧小平南巡講話像春雷一樣驚醒了大江南北。我辭去鐵飯碗,帶著工作攢下的八千塊錢南下深圳。
臨行前,春梅偷偷塞給我一個手縫的布包,里面是她這些年攢的兩千塊錢和一張字條:"別餓著"。
深圳的日子比想象中艱難百倍。我住過十人一間的鐵皮屋,吃過半個月方便面,為了拉客戶喝酒喝到胃出血。但每次快要撐不住時,就會想起春梅在田里彎腰插秧的背影,和那句輕描淡寫的"你去上學吧"。
1995年,我的貿易公司終于開始盈利。第一筆大單簽完的當晚,我撥通了老家的電話。春梅接的,聽到我說要接他們來深圳,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聲音。"……得花多少錢啊。"她最后只說了這么一句,聲音哽咽。
我在福田區買了套四居室,把大舅一家接了過來。春梅第一次坐電梯時緊張得抓住我的胳膊,像個受驚的孩子。
安頓好后,我帶著他們去國貿大廈頂樓旋轉餐廳吃飯。大舅穿著我買的新西裝坐立不安,大舅媽一個勁地說"太貴了"。
春梅望著窗外的城市燈火,突然轉頭問我:"志強,這就是你每天看到的風景嗎?"我點點頭,發現她眼角有了細紋,但眼睛還是那么亮。
后來,春梅和表妹趙秋菊都進了我的公司工作。春梅從倉庫管理員做起,靠著驚人的記憶力很快升任主管。
她總說:"我得幫你看著點,不能讓人騙了我弟弟。"每次聽到她這么說,我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
2000年元旦,大舅在睡夢中安詳離世。
臨終前,他把我和春梅的手拉在一起,說了句"好好的"。處理完后事,春梅收拾行李說要回老家。
"你該成家了,我不能老拖累你。"她低著頭整理衣物,聲音平靜得可怕。
我按住她的手,發現那雙曾經為我縫補衣裳、種地干活的手如今布滿了繭子。
"姐,你還記得我初二那年發燒嗎?你背著我走了十里地去衛生院,路上摔了一跤,膝蓋都磕破了還說不疼。"我深吸一口氣,"這些年,我拼命工作不只是為了報恩,更是因為……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
春梅猛地抬頭,眼淚奪眶而出。"你傻不傻……我是你表姐啊……"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們又不是近親,"我擦掉她的眼淚,"再說,我早就把自己當大舅的兒子了。"
2001年春天,我和春梅在深圳辦了簡單的婚禮。公司里的年輕人起哄要叫春梅"老板娘",她羞得躲進辦公室半天不出來。
婚后第二年,我們生了一個女兒,取名趙念恩。春梅總說孩子長得像我,我卻覺得那倔強的小眼神和她一模一樣。
如今,我常帶著妻女回柳樹屯給母親和大舅掃墓。站在長滿青草的墳前,我總會想起那個抱著棺材哭喊的八歲男孩。
人生如逆旅,我何其有幸,在失去一個家后,又得到了另一個。春梅的犧牲,大舅的養育,這些恩情我永遠還不清,只能加倍地愛他們,用余生守護這個來之不易的家。
每當夜深人靜,看著身邊熟睡的春梅和女兒,我就會想起那個改變我一生的決定——八歲那年,揣著兩個煮雞蛋走向大舅家的二十里路。人生啊,有時候一個轉彎,就是截然不同的風景。而支撐我們走下去的,永遠是那些不求回報的愛與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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