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高原的清晨,4500米海拔線上,罡風裹挾著冰碴掠過凍土。
西藏那曲軍分區某營某連一級上士李自兵單膝跪地,用手輕輕拂去藏云杉幼苗上的積雪,指尖傳來的細微顫動讓他瞳孔收縮——這是新根穿透永凍層的信號。
15年前,抱著枯枝敗葉發呆的云南新兵不會想到,自己將成為那曲軍分區種下2000余棵樹的“雪域種樹愚公”。今天,在這片“生命禁區”,這位一級上士在永凍層上刻下綠色年輪。
23本筆記里的沖鋒
2010年春,來自云南的熱血青年,到高原服役前偷偷把家鄉的種子裝入行囊,背上了海拔4500米的那曲軍營。
彼時的營區像一塊灰褐色的鐵板,見不到半點綠色。李自兵把撿來的炮彈殼裝上沙土,外面裹好厚厚的毛毯,放在相對溫暖的陽光房中,每日用溫熱山泉水噴灌香樟樹種子。
藏北高原的狂風裹著冰粒子,把連隊陽光房的玻璃打得噼啪作響。
三個月后,翠綠的枝葉竟在晨霧中顫動,全連官兵圍著這抹異色驚嘆。可好景不長,剛入冬不久,一場驟然降溫,讓枝葉凝成冰晶,翌日清晨已一地衰敗。
李自兵蜷縮在育苗箱旁,指尖摩挲著一截干枯的香樟枝——那是他軍旅生涯種樹的第一枚“勛章”。
“43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么大,憑啥容不下一棵幼苗?”李自兵把香樟樹的枯枝小心放進鐵盒,干枯的枝丫像是一截虬勁的血管,訴說著不甘。
那一刻,這個初中畢業的炊事兵頓悟:在禁區播種生命,無異于同死神肉搏。
不服輸的李自兵全身心地投入到種樹的活動中,然而事情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那曲自然條件異常惡劣,平均海拔超過4500米,年平均氣溫不到0℃,凍土層深達2.3米,連軍犬的爪子刨地都會滲血。
作家馬麗華在《藏北游歷》一書中,這樣描寫30多年前的那曲,“那曲鎮上紛繁駁雜,什么都有,只是沒有一棵樹。”
在區外,春天隨便插一根柳樹枝就能生根長成大樹。可在那曲,一鎬下去、火星四濺,一鍬下去、砂礫飛揚,在這樣的凍土上種樹,無異于天方夜譚。
從2014年開始,到2022年近10年的時間,李自兵先后參與室外種植高原紅柳、白柳、楊樹、雪松、藏云杉等多種樹種,親手種下樹苗近千株,成活率微乎其微。
他并非鐵人,相反,因為長年累月在低壓缺氧下熬夜加班,他早已患上心室肥大、偏頭痛、失眠、貧血等高原病癥,嚴重的時候,每天只能擁有3-4個小時的睡眠……
從入伍之初,李自兵就自費購買各種種子,探索學習高海拔高寒條件下種植技術,先后于室內種活柳樹2棵(2014年成活),葡萄藤1株(2010年成活),月季2株(2010年成活),其他花卉樹木若干。
為了搞清樹苗根須的發育情況,李自兵買來教材學習育苗技術。為了第一時間照料樹苗,他在溫室里面搭上一張床,幾乎吃住都在一起。寒冬臘月時候,他還頂風冒雪,去室外觀測情況、記錄數據。
在溫室一側,有一個老舊的鐵皮柜,里面23本泛黃筆記整齊排列,記載著李自兵奮斗的光陰和汗水,每頁都浸染著紅柳般的堅韌執著。
“2013年4月7日,第42次扦插實驗失敗,紅柳根系全部凍死……”
“2018年冬至,氣溫較往年更低,凍土層變厚,要調整覆膜厚度,搭建過冬暖棚……”
筆記的字跡從青澀到老練,記錄著主人與凍土博弈的十五年。
深坑里找到春天
“每年只有不到100天凍土解凍變軟,其他時間處于凍結,樹木的根無法正常延伸生長。”李自兵說,為了和時間賽跑,幫助樹苗促進根系快速萌發、扎深長壯,他們引入了控根器育苗技術,各類幼苗發育良好,根須茂密,每一株都在溫室里茁壯成長。
但有一個問題始終無法解決——根系長度如果達不到2米以上,樹木就無法正常汲取營養和水分,把這樣的樹苗埋進永凍層,無異于塞入急凍冰箱,根本無法存活。
李自兵腦海里迸發出一個“瘋狂”的想法,“既然根扎不穿永凍層,我們就自己來打穿!”他深知,越不了冬的樹,只是曇花一現。
“叮!”鋼釬與凍土相擊迸出火星,虎口震裂的血珠還未落地就凝成冰晶。2021年深冬,李自兵帶著突擊隊在營區東側開辟試驗田,一鎬下去,只在永凍層留下白點。
官兵們輪流掄錘,1小時僅鑿出碗口大的淺坑。給養員送來熱水,水流剛接觸地面就凝凍成冰。
“用火燒!”李自兵突然想起老家燒荒育苗的土辦法。柴油澆在凍土表面,躍動的火苗舔舐著千年冰封,表層終于軟化出30厘米的“溫柔帶”。
熱浪扭曲了視線,官兵們輪番掄錘。鋼釬在燒軟的凍土上鑿出火星,飛濺的冰碴割開作訓服。
“挖到兩米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突然死寂——探照燈的光束下,暗紅色的腐殖土如動脈般搏動。
李自兵顫抖著捧起一抔松軟的泥土,這是15年來他第一次觸摸到高原的“心臟”。凌晨三點,當最后一筐混合著牛糞、羊骨粉的基肥填入深坑時,暴風雪驟然加劇。眾人要撤,他卻撕開棉被裹住樹坑:“新土還沒壓實,一走就前功盡棄!”
那個寒夜,8名官兵蜷縮在深坑旁,用體溫構筑起最后的防線。李自兵的睫毛掛滿冰棱,戰術手電筒的光暈里,坑底的溫度傳感器突然蜂鳴——地溫升至1.2℃,達到了根系存活臨界點!他激動地給妻子發短信:“今夜,我找到了那曲的春天……”
永不停歇的守護
樹種下去了,新的戰斗才剛開始。
“種樹只是一個動作,保活卻是一個異常艱苦的復雜過程。”李自兵感慨。
提起樹苗的養護,這位老兵不禁唏噓:“這不是勞動,是打仗。”植樹中,要挖好樹坑,填好基肥,護好樹根;植樹后,要注意養護,拿出棉被為樹苗“穿衣戴帽”,有時候還要修保溫棚、“蓋單間”。
2019年的春天,凌晨兩點的手電光柱刺破墨色凍原,李自兵喉間迸出的命令在狂風中凝成白霧:“今晚必須拿下這批苗!”他單膝跪地,作戰手套早已磨穿,指甲縫里嵌滿護根土——三天前從林芝啟程的雪松苗因車輛拋錨延誤,葉片已在運輸途中卷了邊。新兵要上手搬苗,被他一把攔住:“護根土散了,根就死了!讓老兵來!今天晚上,必須把這批苗全部種下去!”
藏北高原的夜晚,天黑風大氣溫低。官兵們憑著對綠色的渴望和種活樹的執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就著微弱的手電燈光,拿起鍬鎬連夜種樹。
把樹苗扶進樹坑,填上土,李自兵隱約感到,由于是新填土,樹苗經不住狂風搖曳,可能導致樹身松動甚至連根拔起。
他果斷提出建議,連夜為每棵樹做臨時防風罩。大家積極響應,主動想辦法,用帳篷、桌椅、棉被、褥子等為新種樹苗搭起五花八門的防風罩。
深夜的風越刮越大,看到臨時防風罩里的樹苗安然無恙,大家才長舒一口氣。此時,已是凌晨五點,好些戰士累癱在地,挨著防風罩裹著衣服就睡著了。
為了這抹新綠,官兵們付出了太多——
樹種下后,大家將油桶掏空做成“鎧甲”穿在樹身,用木條制成“拐杖”撐住樹干,還在迎風方向搭起鐵皮“防風墻”,經過不懈努力、多措并舉,軍分區營區的樹苗挺過了一年又一年。
那曲沒有氣象學意義上的春天,每年種樹期只有那幾天。提高“窗口期”含金量,降低“緩苗期”枯萎率。在種樹與種樹準備期,官兵思考最多的,就是如何在短暫的“窗口期”,種下一棵棵樹苗,用春風般的溫柔照護高原上的那一抹抹綠色。
有一年,那曲氣象部門預測氣候提前回暖。在家休假的官兵擔心因為人手不夠而錯過大規模植樹的“窗口期”,30多人提前結束休假返回那曲,其中,就包括李自兵。
李自兵寫給妻子的信中,有這樣一句話:“原諒我守護不了身后的你,我在守護這片雪域的新綠。”
“生命禁區”春常在
控根器育苗、深坑栽培、全方位養護。多年過去,李自兵的種樹技術愈發成熟。
運用這些經驗,李自兵總結出一套“四步法”高原凍土種樹技術——第一步,育苗,在溫室集中進行,促進樹苗根須發育;第二步,挖坑,將樹坑挖至凍土層以下,再用牛羊糞和腐殖土鋪滿底坑,保證充分的營養和水分;第三步,栽培,將溫室里根須發育成熟的樹苗,帶著護根土一同種植;第四步,養護,為每棵樹搭建防風防寒暖棚,促進樹苗正常生長。用這套方法,在第一次試種時,成活率就達到了驚人的13%!
這是那曲從未有過的創舉,很快,他的經驗便在軍分區范圍內進行推廣,越來越多的樹種得到發掘。2023年以來,官兵們在營區內種植了1.3萬株樹苗,成活2000多棵,多數樹苗是官兵自己培育的。大家精心規劃,根據樹的習性在營區分片種植,最多的一片綠化帶,已經成活800多棵,基本連片成林,“夢中的綠洲”就在眼前。
佇立營區外的坡頂,一望無際的草原延伸向白茫茫的雪山,目光所及之處不見一棵樹,除了牛羊,只有不足一掌高的苔地草,仿佛一幅黑白水墨畫。而營區內,最高的樹已近3米,高山柳、雪松、云杉等樹木傲立雪原,搖曳枝丫,發出的沙沙聲仿佛在訴說與風雪搏擊的故事。
1994年分配到那曲的工程師趙澤孝,執著于“在不長樹的那曲種活樹”的綠色夢想。服役的20多年里,他一直想方設法把樹種活。遺憾的是,直到離開軍營,也沒有實現在室外種活樹的夢想。
臨走時,他把自己所有的資料全部交給了李自兵,緊緊攥著他的手叮囑他:“我走了,以后要是那曲種活了樹,你一定要告訴我。”
2022年5月,李自兵終于成功培育出近700株可以獨立在野外存活的耐寒樹種!
那天,春光明媚,地闊天長,大家小心翼翼揭開經過一冬的防護薄膜,像是迎接著脆弱的新生命,一棵棵雪松、藏云杉、紅柳,紅褐的軀干緩緩舒展,萌發出點點翠綠的嫩芽……
“嘟——”電話接通,畫面里是鬢角已經長出白發的趙澤孝,看著滿園翠綠,趙澤孝放聲暢笑,眼角卻有淚珠滑落。
自己的夢想,經過一茬茬官兵努力,終于成為現實。更讓他高興的是,在他與李自兵的影響下,更多的官兵在凍土上扎了根。
中士伍長春至今記得,第一次跟著李班長挖樹坑時,鋼釬在凍土上彈起的火星濺到臉上,他疼得直咧嘴,卻被李自兵一把按住肩膀:“樹苗根扎多深,全看你這第一釬狠不狠!”老連長的手掌裹著他的手背,好似帶著千鈞力道刺向凍土裂縫,“砰”的一聲,冰碴子混著熱汗甩出三米遠。
李自兵總結的“四步法”高原凍土種樹技術,早已被戰友們刻進骨子里——育苗時,他領著新兵輪班給控根苗“聽診”,耳朵貼緊容器壁:“須根撓壁的沙沙聲越密,移栽勝算越大!”挖坑季,他帶著二十多個戰友跪成一線,用卷尺丈量每個樹坑:“凍土層以下三十公分,少一厘米都是對生命不敬!”新兵曾偷偷把1.1米的坑報成1.2米,李自兵抄起鐵鍬跳進坑里,扒著坑沿嘶吼:“看看!你騙得過我,騙得過羌塘的風嗎?!”
2023年春天,一場暴雪壓垮了防風罩,里面是下士馬極靖認領種下的雪松苗,他紅著眼要沖進雪幕,卻被李自兵死死拽住:“蠻干救不了樹!”老班長撕開棉被掏出棉絮,均勻鋪在樹冠上,又把炊事班的蓄水桶反扣過來蓋在樹苗上,周圍用繩子綁好、打上地釘穩固,“這是給樹穿羽絨服!住單間!”他呵著白氣調侃,手指早已凍得紫黑。兩周后,被救活的雪松萌出新芽,馬極靖在樹牌背面刻下一行小字:“暴雪埋不了,春天終來到。”
凍土不會說謊,那些深達1.2米的樹坑,是鐫刻在大地上的忠誠;防風罩上密布的牛毛結,編織著戍邊人的柔腸。
官兵們用青春焐熱雪原,他們種下的何止是樹?那是移動的界碑,是綠色的長城,是寫給未來的深情告白,告訴所有高原的孩子——
不屈的生命可以敲碎冰原,讓“生命禁區”綻放永恒的春天!(楊彪志、唐鵬、李建驕、郭豐寬)
(來源:西藏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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