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人

中國動畫電影歷史上有三座高峰，即《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和《天書奇譚》。正是有了這三部動畫杰作，「中國動畫學派」的命名才能擲地有聲。

它們的共同點是均取材自中國神話，且都由明代的小說家整理而成，分別是吳承恩、許仲琳（待考）和馮夢龍。考慮到動畫片的直接受眾乃兒童，片中的三位主人公都有少年意氣的況味所在，都描述了他們降生之時或奇特、或妙趣，或驚悚的景觀。

《大鬧天宮》

《哪吒鬧海》

《天書奇譚》

必須要說一下，這三部影片的主旨當然是超越時代的，但它們的制作期（你大概不知道，婁燁就參與過《天書奇譚》的繪制）都與時代的癥候緊密相關。

《大鬧天宮》的上部完成于1961年，但下部卻因種種杯弓蛇影的揣度，而被擱置暗箱。直到1978年才全面公映。

《天書奇譚》正處在市場經濟勃興之初，主人公蛋生看盡了物欲橫流之時人間的丑惡。《哪吒鬧海》則是文革結束不久，世界動漫的圣地，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集其精英，匯其精華的傾心之作。

美猴王自是反權威，反起來是天地不懼，開懷暢快。而哪吒的每一次正義之舉都會被責難，他的才能每一次去施展都遭遇到相當大的阻力。

但他還是以自己的方式，主動棄肉身于不顧，以魂魄的儀態，靠蓮花圣潔為依托，完成了其自由人格的塑造。不少人從哪吒臨死前的那滴眼淚中，看到了那場所謂的運動中那些以身試險者的結局。

《哪吒鬧海》

但正如北島的名詩《結局或開始》，那是一個生命的終結，更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無數人從少年英雄身上重溫著時代的陣痛，也汲取到前行的力量。無非是一死，一死尚不能謝天下，但也是唯一的，最佳的獨善其身的方式。

從王樹枕、嚴定憲、徐景達（藝名阿達）聯合執導的杰作里，自然能讓有心人能一窺我們這個民族的隱秘，同時，也讓每一個爭強好勝的孩子隱隱感到總有一種力量終會讓我們無法伸展。

于是，《哪吒鬧海》成為這三座高峰里最為憂傷的一部。雖然他最終完成了屠龍的壯舉，但他已家園不在，歸去來兮而歸不去。

《哪吒鬧海》

《哪吒之魔童降世》這部電影的「阻力」是什么呢？學術的說法，是敘事的內驅力，乃靈珠與魔丸被置換。

這個小插曲看似與天意無關，貌似只能怪責元始天尊還不夠神通廣大，起碼是察人不慎，對申公豹的包藏禍心不設防的狀態。再則，若敖丙日后真被封神，天庭顏面盡失倒是小事，讓人懷疑能控制一切命數的天外天也不過如此。

如此說來，《哪吒之魔童降世》一開篇，便是偶然性占了必然性的上風，若照此行事，也算是另辟蹊徑、別有洞天，但臨了卻還是有些不了了之，蓋因中國神話的傳統，是一物降一物，前面任你如何威風八面的去降魔伏妖，還是得五指山下不能動彈。孫悟空如此，意欲弒父的哪吒也得在女媧的調停下，被浮屠所困，順便讓他的父親李靖有了托塔天王的名號。

神話，就是將不可知、非意志所能轉移的、不可抗拒的能量具象化。而在《哪吒之魔童降世》里，則是通過一起調包計，將定數淪為變數，將萬物從隨時準備覺醒的初蒙時段又打回到混元狀態。論立意的話，可謂相當高遠，也是相當危險的。

《哪吒之魔童降世》

不過，這里不想對《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優點缺點做復雜的展開，我想說的是，它的成功不自覺地切中了中國人心態里的一道脈門。

在這個時代，人人都不愿意成為沉默的大多數，都搶著發聲，先是喊破了喉嚨，最后是喊啞了嗓子。在他們眼中，駱駝是馬腫背，絆腳石都化成了墊腳石。

哪吒、敖丙還有那位口吃的申公豹，都屬被主流話語權所打壓的對象。他們都有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狀況。哪吒要戴上大頭娃娃，敖丙則蒙上一襲面紗。

《哪吒之魔童降世》

由此，全片所要講的，就是另類進入主流的艱難歷程，也就是說另類與主流是不可能并置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又是一套以「英雄成長」為模板的成功學電影。

大部分人所向往的成功，說穿了就是以比別人強的姿態進入主流。講成功學的一定比獨善其身的作品更受歡迎，這是今天不爭的事實。

但好的電影和不好的電影一個最大的區別是，好的電影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主宰命運，不好的電影則反之。

好的電影，不提供撫慰，不供應一顆包治百病的大力丸。而不好的電影，則無原則地相信你的付出終會有回報。

好的電影，不講等價交換，你的辛勞付之流水，你還得在這個憂郁而莽撞的人世間幽幽的愴然而立。道理就是這么簡單，好像也沒這么簡單。

還想說的是，成長到一定階段，不是發覺自己能做什么，而是發覺你不能做什么。

哪吒還小，原作里他鬧海之時是七歲，這一次降成三歲。他還有成長的空間，還有大把的光陰要度過。

所以我們不能和孩子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