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來得又急又猛,黃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渾濁的水花。阿生把最后兩捆柴火塞進草棚里,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的粗布短褂早已濕透,緊緊貼在瘦削的脊背上。
"阿生啊,快些回家去!"隔壁張嬸從窗縫里探出頭來,花白的發髻上還沾著沒來得及摘下的菜葉,"這雨怕是要下到半夜哩!"
"曉得啦!"阿生彎腰系緊草鞋帶,背上空竹簍就往村口跑。泥水順著山路往下淌,把他的褲腿染成了土黃色。經過村頭老槐樹時,一道閃電劈開烏云,剎那間照亮了樹根下蜷縮的一團黑影。
阿生猛地剎住腳步。那分明是個人!
"喂!你還好嗎?"他顧不得泥濘,跪下來查看。閃電再次亮起時,他看清那是個穿綾羅綢緞的婦人,發間金釵歪斜,蒼白的臉上沾著泥漿。最觸目驚心的是她右手腕上一道血痕,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淡淡的粉色。
阿生伸手探她鼻息,指尖傳來微弱的熱氣。"還活著!"他急忙脫下外衫罩在婦人頭上,小心翼翼將她背起。婦人比想象中輕得多,像背著一捆曬干的蘆葦。
"造孽喲!你撿個死人回來做甚?"村口的王屠戶正收攤子,見狀連連擺手,"看這打扮不是尋常人家,當心惹禍上身!"
阿生喘著粗氣調整姿勢:"還喘著氣呢!李郎中家在街尾,勞煩王叔幫忙喊一聲。"
等阿生踹開自家吱呀作響的木板門時,身后已經跟了五六個看熱鬧的村民。破舊的茅草屋里,雨水正從屋頂的漏洞滴滴答答落進接水的陶罐里。
"讓讓!讓讓!"李郎中提著藥箱擠進來,花白胡子抖了抖,"放床上,輕些!"
阿生把婦人安置在唯一的木板床上,這才發現她的繡花鞋已經丟了一只,露出的腳踝白得像是從未曬過太陽。床邊陶罐接滿雨水,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奇怪。"李郎中把完脈,眉頭擰成疙瘩,"脈象平穩,身上也沒重傷,怎會昏迷不醒?"
張嬸擠到床前,突然倒吸一口冷氣:"你們看她的耳墜!"眾人這才注意到婦人耳垂上晃動的翡翠墜子,在昏暗的油燈下泛著詭異的綠光。
"怕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姨太太。"貨郎趙三壓低聲音,"聽說最近縣太爺府上走失了..."
"胡吣什么!"李郎中厲聲打斷,"阿生,去我那兒取些安神的藥來。其他人散了,病人需要靜養。"
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去,只剩下張嬸留下來幫忙。她擰了塊濕布擦去婦人臉上的泥漬,突然"咦"了一聲:"這娘子好生面善..."
阿生正在灶臺生火,聞言抬頭:"嬸子認得?"
"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張嬸搖搖頭,突然壓低聲音,"你留心些,我方才給她擦手時,發現她指甲縫里有些紅色粉末..."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炸響,阿生往鐵鍋里舀了一瓢水。屋外雨聲漸小,但風卻大起來,吹得茅草屋頂沙沙作響。他沒告訴張嬸,背婦人回來的路上,她腰間似乎有什么硬物硌得他后背生疼。
藥煎好時已是二更天。阿生扶起婦人,發現她的嘴唇異常柔軟,像新摘的桑葉。藥汁從嘴角溢出,在她雪白的中衣上留下褐色痕跡。
"今夜我守著吧。"張嬸打了個哈欠,"你這孩子明日還要上山砍柴..."
"不妨事。"阿生把唯一的被子給婦人蓋好,"我在灶臺邊打個地鋪就成。"
子夜時分,阿生被一陣窸窣聲驚醒。月光不知何時從云層里漏出來,把潮濕的地面照得發亮。床榻上空無一人,被褥凌亂地堆著,像只被掏空的繭。
"娘子?"阿生抓起油燈沖出門外。泥濘的院子里留著清晰的腳印,一直延伸到茅草屋側面。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那腳印不是走向院門,而是垂直往上的。
油燈的光圈緩緩上移,照出茅草屋頂上蹲坐的人影。貴婦人不知何時爬上了搖搖欲墜的屋頂,濕透的裙裾垂下來,在風里飄得像面破碎的旗。她仰頭望著月亮,翡翠耳墜幽幽發亮。
"娘子快下來!"阿生聲音發顫,"那屋頂不結實!"
婦人緩緩低頭。月光下她的臉白得透明,嘴角卻噙著古怪的笑意。她開口時,聲音輕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我找的就是你。"
阿生仰著頭,油燈的光在風里晃得厲害,幾乎要熄滅。屋頂上的婦人卻穩穩坐著,仿佛腳下不是搖搖欲墜的茅草,而是堅實的青石臺階。
“娘、娘子,你先下來!”阿生結結巴巴地喊道,生怕她一個不穩摔下來。
婦人輕笑一聲,忽然站起身,裙擺被夜風掀起一角。阿生嚇得魂飛魄散,正要沖過去接,卻見她腳尖一點,竟輕飄飄地從屋頂躍下,穩穩落在他面前。
她的繡鞋底距離泥地還有三寸,整個人像是被什么托著,懸在半空。
阿生倒退兩步,手里的油燈“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火苗掙扎兩下,熄滅了。
“你……”他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婦人抬起手,指尖輕輕一彈,那熄滅的油燈竟自己燃了起來,火苗比先前更亮,照得她眉眼如畫。她微微一笑,道:
“別怕,我是來報恩的。”
阿生呆愣愣地看著她,腦子里一片空白。
婦人抬手摘下耳墜,那翡翠墜子在她掌心化作一縷青煙,煙霧散去后,竟變成了一枚小小的白色狐牙。
“十二年前,你在山腳下的陷阱里救過一只白狐。”她聲音輕柔,卻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還記得嗎?”
阿生努力回想,記憶里確實有這么一件事。那年他才十歲,上山砍柴時發現一只被捕獸夾困住的白狐,后腿鮮血淋漓。他費了好大力氣掰開鐵夾,又撕下自己的衣角給它包扎。白狐臨走前,曾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是那只白狐?”阿生聲音發顫。
婦人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金光:“我修行五百年,早已能化人形。那日是我渡劫的關鍵時刻,若被困死,百年道行將毀于一旦。你救我一命,今日,我來還這份恩情。”
阿生咽了咽口水,仍覺得難以置信:“可、可你為何要扮成貴婦人?還故意受傷……”
狐仙微微一笑:“人心易變,我想看看,十二年過去,你是否還是當年那個善良的孩子。”
她衣袖一揮,破舊的茅草屋忽然變了模樣——漏雨的屋頂自動修補,斑駁的土墻變得雪白,連那張吱呀作響的木床都成了雕花紅木榻。
阿生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嶄新的桌子,觸感真實得可怕。
“這……”
狐仙輕聲道:“我可以實現你三個愿望,金銀財寶、功名利祿,甚至……”她眼波流轉,“娶一位美嬌娘,我都能幫你。”
阿生卻搖了搖頭:“我救人不是圖回報。”
狐仙挑眉:“當真什么都不要?”
“我日子雖苦,但能吃飽穿暖,已經很知足了。”阿生撓撓頭,“若真要說什么愿望……村里張嬸腿腳不好,能不能治治她的風濕?還有李郎中年紀大了,夜里出診看不清路……”
狐仙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你果然沒變。”
她指尖一點,桌上憑空出現一只青瓷碗,碗里盛著琥珀色的液體。
“明早讓張嬸喝下,她的腿疾自會痊愈。”狐仙頓了頓,又道,“不過,你的劫難還未過去。”
阿生一愣:“什么劫難?”
狐仙望向窗外,夜色沉沉,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
“三日后,山洪將至,這座村子會被淹沒。”
阿生臉色驟變:“當真?!”
狐仙點頭:“我本不該干涉人間災禍,但既然你于我有恩,我可救你一人。”
“不行!”阿生猛地站起來,“村里幾十戶人家,老人孩子那么多,我不能自己逃!”
狐仙凝視著他,忽然嘆了口氣:“你可知,若我強行改變天災,會折損百年道行?”
阿生啞然,半晌才低聲道:“那、那能不能想別的法子?提前預警?或者……”
狐仙搖頭:“凡人不會信你,只會當你瘋了。”
阿生攥緊拳頭,突然跪了下來:“求仙子指點!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也要試試!”
狐仙沉默良久,終于伸手扶起他。
“罷了。”她輕聲道,“明日子時,你獨自來后山的老槐樹下,我教你避災之法。”
說完,她的身影漸漸變淡,最后化作一縷白煙,消散在夜色中。
阿生呆立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窗外,雨又悄悄下了起來。
子夜的后山靜得可怕。
阿生提著油燈,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山路,終于來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樹影婆娑,夜風掠過時,枝葉沙沙作響,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窺視。
“仙子?”阿生低聲喚道,聲音在空曠的山林里蕩出回音。
無人應答。
突然,樹后轉出一道白影——狐仙依舊穿著那身華貴衣裙,但眉目間多了幾分凝重。她手中托著一枚青玉令牌,上面刻著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泛著幽光。
“此物可暫時鎮住山洪。”她將令牌遞給阿生,“但只能維持三個時辰,你必須在這之前,帶所有人撤離到北面的高坡。”
阿生接過令牌,觸手冰涼,沉甸甸的像塊寒鐵。他遲疑道:“可村里人未必肯信我……”
狐仙眸光一閃:“他們會的。”
話音未落,她忽然抬手,指尖點在阿生眉心。一陣灼熱感瞬間蔓延全身,阿生眼前一黑,再睜眼時,發現自己竟懸浮在半空,俯瞰整座村莊!
滔天的洪水從山谷奔涌而下,茅屋像紙糊的一般被沖垮,哭喊聲淹沒在渾濁的浪濤中……
幻象消散,阿生踉蹌后退,后背抵住槐樹,冷汗涔涔。
“現在你知道了。”狐仙輕聲道,“明日午時,暴雨會再度降臨,山洪隨之而來。你只有半日時間。”
天剛蒙蒙亮,阿生就敲響了村口的銅鑼。
“山洪要來了!大家快去北坡避災!”他聲嘶力竭地喊著,舉著那枚青玉令牌,“這是仙家寶物,能證明我所言非虛!”
村民們聚攏過來,卻沒人動彈。
“阿生,你是不是魔怔了?”貨郎趙三嗤笑道,“這晴空萬里的,哪來的洪水?”
“就是!你那令牌該不會是偷的吧?”王屠戶瞇著眼打量,“昨兒個還說撿了個貴婦人,結果人影都沒見著……”
張嬸擠上前,摸了摸阿生的額頭:“孩子,是不是這幾日太累了?”
阿生急得眼眶發紅,突然瞥見李郎中站在人群外圍,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李叔!”他沖過去抓住老郎中的手,“您信我一次!我親眼所見,洪水會淹沒整個村子!”
李郎中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你口中的‘貴婦人’,是不是耳垂有翡翠墜子?”
阿生一愣:“您怎么知道?”
老郎中長嘆一聲,轉身對村民高聲道:“諸位!三十年前,我父親曾提過一則舊事——咱們村后山的確有狐仙庇護。若阿生所言屬實,寧可信其有啊!”
人群騷動起來。老一輩的村民交頭接耳,年輕人卻仍不以為然。
正僵持著,地面突然傳來細微的震動。
“地龍翻身?!”有人驚呼。
阿生臉色煞白——這不是地震,是上游的堤壩已經開始松動!
午時剛到,暴雨傾盆而下。
阿生跪在村口,青玉令牌深深插入泥土。令牌上的符文逐一亮起,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擋住了第一波洪峰。但令牌也在劇烈震顫,顯然支撐不了多久。
“快走啊!”阿生回頭大吼。此刻大部分村民已經撤向北坡,只剩下幾個腿腳不便的老人還在泥濘中掙扎。
“咔嚓!”令牌裂開一道細縫。
洪水瞬間沖破阻礙,排山倒海般壓來。阿生絕望地閉上眼——
忽然,一道白影掠過天際!
九條蓬松的狐尾如云霞舒展,巨大的白狐凌空而立,前爪結印。洪水在距離村莊十丈處硬生生分流,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撥開。
“仙子!”阿生驚呼。
白狐沒有回頭,但阿生聽見她虛弱的聲音直接在腦海中響起:
“速帶人離開……我撐不了太久……”
阿生背起最后一位老人,拼命往高坡跑去。身后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他不敢回頭,直到安全地帶才癱坐在地——
遠處的村莊已成汪洋。而那道白影,早已消失不見。
三日后,洪水退去。
阿生的茅草屋竟奇跡般完好無損,更奇的是,屋里多了個紅木箱子,裝滿了夠全村人吃半年的糧食。
“是狐仙娘娘!”張嬸抹著眼淚,“她救了咱們啊……”
從此,村里多了座小祠堂,供奉著“白衣仙姑”。而阿生依舊每日上山砍柴,只是腰間多了一枚用紅繩系著的狐牙。
每年冬至那晚,村民總能看到阿生屋頂上擺著一串風干的野果,還帶著露水。有調皮的孩子想偷拿,卻發現怎么也夠不著。
“別費勁啦。”老人吧嗒著旱煙笑道,“那是狐仙娘娘給她的小恩人送的年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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