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簡介:陳光中,北京八十中高中68屆學生。1969年初到陜北黃陵惠家河村插隊。后當過鐵路養路工、工農兵學員、蒸汽機車技術員、計算機工程師、文字編輯。已退休。現為北京作家協會、北京博物館學會及北京市文物保護協會會員。發表作品400余萬字。
關于朱國華,前些年有許多流言。網上最常見到的有這樣一段文字:朱德的親孫子當時是天津市人民銀行的行長朱國華,權也大,官也大,人也長的〔得〕不錯,又很有地位,很討女孩子們的喜歡呀,于是他天天晚上換女孩子,就是這樣一個罪……
這些話還是出自在報刊上正式發表的文章呢,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恨多是瞎話。朱國華根本不是什么“銀行行長”,既沒權也沒地位,長得也很一般。我很佩服那些謠言編造者,憑空想象的能力實在驚人!
作為朱德的嫡孫,朱國華當年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被判處死刑?我曾經抄下了一段文字,節錄自1983年9月17日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致全市人民的公開信》,可以作為可靠的歷史資料:
朱、劉、鄭、劉、楊、郝六犯先后糾結馬洪偉、楊×(女、擬判無期徒刑)、劉×(擬判刑十三年)等人組成流氓強奸團伙,自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二年,以各種卑鄙手段,強奸青年婦女十五人,強奸未遂七人,玩弄奸污青年婦女二十一人,猥褻二十六人,攔截污辱過路女青年十七人,共計八十六人。這些罪犯借請客吃飯、游泳滑旱冰和舉辦家庭舞會之機,散布淫亂思想,播放黃色錄相和歌曲,誘騙玩弄摧殘女青年。單獨或結伙在睦南道、馬場道、大理道等地明目張膽地攔截強奸女青年,以“幫助調動工作”、“交朋友”等欺騙伎倆強奸女青年。尤為嚴重的是在對被害女青年玩弄、蹂躪后還互相交換,繼續摧殘。
流氓、強奸團伙主犯朱國華以暴力強奸青年婦女八人,強奸未遂四人,玩弄、摧殘青年婦女七人,猥褻六人,共殘害婦女二十五人……
以朱國華為首的六名罪犯、強奸團伙主犯勾結一起,結成團伙,在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強奸蹂躪婦女,罪惡行為令人發指,民憤極大,證據確鑿。擬判處罪犯朱國華、劉××、鄭××、劉××、楊××、郝××死刑,剝奪政治權力終身。
1983年9月24日,朱國華被處決。同時處決的一共有七十多名各類罪犯,這是天津自八月份開始打擊刑事犯罪分子以來處決的第二批。
上午10時20分許,在多輛摩托車及警衛車的簇擁下,二十多輛刑車載著這批行將就死的罪犯緩緩駛過觀者如潮的中山路,前往刑場。我站在距單位不遠的路邊人群里,看見朱國華被反綁雙手,垂頭立在第十七輛卡車的前端,身上穿的仍是原先那件舊灰襯衣。他的臉被垂下來的頭發遮住了一半,面無表情,誰也無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的一生,只剩下幾十分鐘的時間了。
我還記得三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我當時是天津鐵路分局電子計算所C4計算機硬件組的組長,每天自然要比其他人上班早些。那是1980年夏季的一天,八點未到,朱國華便來報到了。他是最后一屆也就是1976年入學的工農兵學員,剛剛畢業,分配到我們單位工作。一眼看去,是個挺樸實的小伙子,貌不出眾,衣著平常;眼睛不大,眉毛較濃,身高大約一米七上下,體型瘦削但還算結實。
其實單位的人們事先都已經知道他的情況了:他是朱德的親孫子。父親朱琦是朱德的兒子,原先是天津某鐵路站段的領導,算是中層干部吧;母親是某銀行的行長。
實事求是地說,朱國華上班后在單位里還算相當低調,脾氣挺隨和。他是個熱心腸,愛管閑事,比如一位同事遇到鄰里糾紛,他自告奮勇地要去摻和;大家聊些家長里短的雜事,他也跟著發議論出主意;有人養的花死了,他會想著弄盆新的帶來。同時,他也好說大話,愛吹牛皮,答應別人的事情經常忘記,好在也沒人指望他真辦成什么事兒。
他很愛玩,也玩得很認真,冬天有人結伴去寧園滑冰,只有他穿得極正規:一身黑色緊身滑冰服,頭上是絨線滑冰帽,還帶著冰球和冰球桿,可惜大家都不會那玩意兒,只有他一個人在冰上往來穿梭,很像一回事兒。他會游泳,會跳舞,會木匠活,還會裁衣服,似乎與人們印象中的“高干子弟”有很大距離。
剛開始的時候,朱國華上班還是比較正常的,對分配的工作也比較認真——但那多是出于好奇而并非責任心。我們單位以青年人居多,總愛起個哄、惹點小熱鬧。朱國華喜歡出風頭,有一次院子里停了一輛軍隊的三輪摩托——就是所謂帶“挎斗”的那種,幾個小伙子攛掇朱國華:“你不是說會開摩托嗎?露一手讓大伙兒看看!”朱國華說:“這有嘛!”出門就上了車。
可惜他的技術實在差勁,剛起步就一頭扎到花壇里的灌木叢中,而且無論如何也倒不回去了。他紅著臉扔下車回來了,那摩托車的主人聽見動靜跑了出來,費了好大勁才把車弄出來,大為憤怒,可是聽說闖禍的是“朱德的孫子”,也就不嚷嚷了。后來朱國華自己搞了一輛破舊的軍用“挎斗”,天天轟隆隆地開來開去,顯得很威風。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那種吊兒郎當的勁兒就慢慢顯露出來了,遲到早退的情況越來越多。
在他來我們單位之前,就有人提醒我說,早先朱國華剛參加工作在基層站段當學徒的時候,就因為紀律散漫與班組長發生過沖突;如今成了我的“屬下”,要提防他故疾重犯鬧出什么不愉快。對此我倒沒有太大顧慮,多年來干部子弟見得多了,朱國華不過是個“孫子輩”的,未必有那么可怕。總的說來他對我還算恭敬,見面總是“組長”長“組長”短的,只要大家“相敬如賓”,事情就好處理。再說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組長”而已,說到“處理”也輪不到我呢。所以,我很鄭重地單獨找朱國華個別談話,要求他注意,起碼有事應當請假,而且要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朱國華倒是很配合,該請假果然請假,但該遲到早退依然遲到早退。有段時間他破例天天上班,不是因為工作忙,而是由于天氣熱。他上午來辦公室泡一會兒,吃完中午飯在機房里睡一覺,接著就提前走了——機房里有空調,當然涼快。
有人傳說,朱國華“心很花”,經常換女朋友。在單位里,他對女同志也比較殷勤。不過,單位里的女孩子基本都是“名花有主”,所以并未發現朱國華有什么出軌的行為。至于“經常換女朋友”,也僅是聽說而已,至少在我,還沒有一次看到他帶女孩子到單位來過。不過,根據后來的判決可以知道,那時候他們團伙的犯罪行為已經很嚴重了。
后來我與他發生過一次小小的“矛盾”,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那次,朱國華居然連續半個月沒有上班。領導問我,我也無話可說,這讓我很有些惱怒。后來他終于出現了,像沒事兒人似的,該干嘛干嘛。上午我沒有理他,中午吃完飯,我將他叫到一間空房間里,問他這段時間干什么去了。
他態度還算謙恭,似乎有些歉疚:“我回四川老家了。沒來得及請假。”我說:“就算沒來得及,回來總得說一下吧?”他想拿嬉皮笑臉搪塞過去:“是是是!對不起組長了!”我說:“這次可得認真點兒了。半個月沒上班,就是不算你曠工,也得扣你的獎金!”
其實那時候的獎金很少,每月不過幾塊錢而已。不過,扣獎金對他來說很有些傷面子,他有些不高興了:“至于嗎?!”我說:“該扣就得扣。”我的臉色顯然也不太好看,他倒主動求和了:“好好好,扣就扣吧!”
其實,我想他所說的“回老家”多半是鬼話。至于此后領導是否真的扣了他當月的獎金,我卻忘記了。
這件事情并沒有影響我和他的關系,見面還是很客氣。后來他倒是比較注意請假了,至于請假的理由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后來,他上班變得稍微正常了一些,開始和同事們探討裝修房子和做家具的事情。我問他是否有對象了,他說的確有了。對方是北京一家軍隊醫院的護士,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聽了這個消息,我挺高興。這小子也該收收心了!
他似乎的確開始準備結婚的事情了,為人行事似乎也穩重了些,不那么咋咋呼呼了。三輪“軍挎”是早就不騎了,換了一輛新自行車——那時候自行車是緊俏物資,需要憑票購買呢。
買了這輛自行車以后不久,他就出事了。
那是1982年10月30日,星期六。
中午,我和幾位朋友在寧園暢觀樓二樓餐廳吃飯,看到他和一個陌生青年在另一張桌子進餐。由于距離較遠,我們也沒打招呼。剛吃完飯,他就被幾個警察帶走了。由于事情發生得突然,他的自行車還放在單位門口,幾天后,是我們單位的領導把它搬回了辦公室暫存。
11個月之后,當我再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捆得像個粽子似的站在刑車上了。
據說,當初他被捕之后,司法部門本打算判三年勞教的,但有人覺得太重了,想設法把他悄悄弄出去,不知道為什么沒成功。這傳說不知真假,但拖來拖去,拖到了“嚴打”,終于把朱國華“拖”進了刑場。
仍是“據說”——據說天津市第一次處決罪犯的名單里沒有朱國華,社會反響很大,甚至對全國的“嚴打”都造成影響,所以,朱國華沒有躲過第二批。
在他被處決的前三天,1983年9月21日,天津市高級法院派員來我們單位組織了一次座談,提出一個問題:朱國華是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
據人們回憶,十年前,朱國華的父親去世,他“頂替”父親參加了工作——“頂替”是當時的一項政策,職工退休離職或病故,可由一名子女“繼承”其職工名額,這項政策對所有國有企業的職工都適用,不算什么特權。那時候,朱國華是一個挺不錯的孩子,要求進步,工作積極,還入了團,但不久就開始走下坡路。后來被推薦上大學后,從量變到質變,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當時參加討論的人還是敢于說真話、敢于開展批評的。大家認為,朱國華大學畢業后分到我們單位,由于管理不力,紀律松弛,使他的罪惡思想惡性膨脹,終于走上了犯罪道路。他的由好變壞,除了內因的作用,外部環境的影響也是不可否認的。
會后我很有感觸,曾在日記里寫道:“他害別人,害自己,罪有應得,卻又讓人嘆息。……他是害人者,又何嘗不是被害者。一個未經世事初入社會的少年,如何抵御那些阿諛奉承、拍馬溜須!是那些捧他、抬他、嬌他、慣他的人害了他。最有說服力的是他去年被捕后本欲定為勞教,可由于有人保他,押著不辦,拖至近日,卻成了死罪。若是早已判刑,決不致被處極刑。正是那些所謂的保護人,把他推上了絕路。”
我們許多人——也包括我本人,對于朱國華的死,是不是也有一份責任呢?
“嚴打”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特殊事件。有人說,如果事在今天,朱國華根本死不了。這種議論,實在沒有什么意義。朱國華的死,至少證實了一種社會的公平,這也算是用他的生命換來的所謂“意義”吧。
蹊蹺的是,我居然保存有一張他的照片,是一寸免冠黑白證件照。好像是他當時為了辦理什么證件而交給我的,后來他死了,事情自然也就無需辦了。
我保存著的朱國華照片。左邊是原照,右邊是修整照
如今網上流傳的朱國華照片,是2013年《南方都市報》記者高龍前來采訪當年“嚴打”情況時,我提供給他的。有兩個“版本”:一個是皺皺巴巴的原照,一個是我用計算機處理了過的“修整照”。
我希望他的家人不要責怪我公開這張照片,我只想為他留下一個紀念——那畢竟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如果他還活著,今年應是67歲,早該退休了;但是他的生命永遠停在了25歲那年。
1983年9月24日,星期六,朱國華被處決。我心緒難平,夜不能寐,寫了一篇長達兩三千字的日記,這是我寫過的最長的一篇日記了。朱國華的照片,就夾在那篇日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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