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懸海上的天空島

文/宋美婭

看一個英國境內(nèi)旅游地榜單，蘇格蘭高地的天空島位居鉆石級，倫敦、愛丁堡等一眾名勝都在它之下。

到了天空島便知曉，天空島的魅力不是人力所能為，它是神力所造，茫茫原野，連綿山脈，巍峨山峰，懸崖峭壁，蜿蜒溪流，落天瀑布，茵茵綠草，綿延上百里蒼涼壯觀的混合地貌，在萬般瑰麗的云層的映襯下，成就史詩般的氣概，恢弘、粗獷、深邃、 原始，令人震撼。

這還不算，最終，該是那個變幻莫測的天氣帶來的變幻莫測的奇景把它送上鉆石級寶座。

天空島，本名斯凱島（Isie of Skye），在蘇格蘭的西北部，大西洋環(huán)繞著它，把它與大陸相隔離，它象一顆珍珠飄浮在水面上，直到 1995年才有一座橋把它和蘇格蘭大陸連接起來。長久的遺世獨立，使它保留了地球最初的樣貌，未經(jīng)人跡改變的地況，天空島也有迷霧中的島嶼的意思。

這么一個遠在天邊的地方，在我沒有到來之前，甚至是在我不知道有天空島這個地名的時候，竟然無數(shù)次目暏它、看到它，不是看照片，是活靈活現(xiàn)地在我的眼前。

2024年10月10號我們前往天空島，從愛丁堡參加了一個當?shù)氐穆眯袌F。

汽車安穩(wěn)地行駛，車窗外劃過連綿的山脈，廣袤的草地，?地上蜿蜒流淌的溪流，山脈沉默寂靜，溪水任意流淌，云層重重疊疊。當黃昏漸漸來臨，天色慢慢轉(zhuǎn)暗時，山脈和草地籠罩在一片陰郁之中。

突然，我覺得這個景色很熟悉，我無數(shù)次見到過，我媽媽不是就站在這里的嗎？我一下子挺直腰背，貼近車窗玻璃，尋找媽媽的身影，尋找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場景，陰郁、荒涼、廣袤，不錯，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媽媽2023年6月去世，去世前的兩年里，她完全喪失了自主意識，只有軀體，沒有魂靈，失去聲音，失去一切自主功能，只有給她往鼻子里或喉嚨里插管子特別難受的時候，才在掙扎中發(fā)出低吼。媽媽是在2021年5月24日午睡中腦梗，睡前好好的，中午沒吃完的飯她說晚上再吃，下午4點多把她搖醒就只是瞪著雙眼，什么也不知道了，從此徹底失能失智，任憑你怎么叫她她都不會有回應(yīng)了。

媽媽躺在白床單白被子的病床上，空睜著雙眼，眼睛里茫然無物，時常脖子擰著盯住一個地方不眨眼，她的意識到哪兒去了？魂靈到哪兒去了？

有一天，我眼前突然現(xiàn)出一個畫面，媽媽站在一片荒原上，荒原上衰草連綿，沼澤水洼，遠處是深黛色的山脊，光線昏暗，媽媽就籠罩在這昏暗蒼涼里，背后沒有路，前面也沒有路，腳下的野草看不出顏色，有幾株高棵子在媽媽腰間搖動，寂寥的莽原上只有媽媽，她單單一個人佇立在荒野上，周圍是無邊無際的寂靜，地老天荒的陰郁，云層濃重低垂，沒有聲音，時間靜止。

這是哪里？我驚問，腦子里立刻有聲音回答，高地，蘇格蘭高地，高地北邊。

那時候，我沒有去過蘇格蘭高地，連想都沒有想到過那個地方，不知道那里有未經(jīng)人跡改變的原始地況，蘇格蘭高地這個名字和我的生活沒有任何連接。就那，這個場景這個畫面，頑固地、一而再再而三，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的眼前，每當看到媽媽瞪著空洞的雙眼，我就看見她站在荒野上，有時候站在場景前面，我能看到她睜大眼睛，目光惶恐，面色凄惶，兩三絡(luò)頭發(fā)在額前凌亂；有時候她站得遠一些，側(cè)身立于荒野，看到她的側(cè)臉，她的衣襟微微擺動，似乎有輕風吹過，背景更廣袤‘更廣寒。

媽媽是告訴我，她的魂靈去了那里嗎？告訴我她回不來了嗎？醫(yī)生說，我媽媽的狀況不可能逆轉(zhuǎn)，好不過來了。是不是媽媽怕我不相信，顯示給我看，她的魂魄已經(jīng)遠去，去了那個地球的盡頭，她腳下沒有路，她確實是回不來了。

我時常望著她，疑惑她的意識還在不在軀體之內(nèi)，她便一次次給我圖像，讓我看到她已經(jīng)遠去。

可是，為什么會是在蘇格蘭高地呢？那么遙遠，平時跟咱都沒有關(guān)系。我是在哪個小說里或者電影里看到過這個場景，所以才聯(lián)想到那里的嗎？低頭仔細想想，沒有啊，我沒有看到過這個場景呀。

那只能是，媽媽確實在向我顯示她魂靈所往的去向。

媽媽站在這孤寂荒涼的地方 ，我領(lǐng)不走她。

不過，天空島也有睛朗的時候，媽媽也有曬到太陽的時候，晴朗的天空下山戀草地是另一種壯觀美麗。天空島的大部分山脈，地理上叫庫林山脈，山不算太高，山姿的線條弧度優(yōu)美，山體連綿逶迤，向遠方伸延。山上不是繁茂的大樹，而是披蓋一層絨絨綠?。10月里，樹葉和小?正在漸漸轉(zhuǎn)換成金黃或紅艷。

大片草地風姿綽約，一望無際，隨地勢起伏廣袤而去。溪流是草地的靈魂，清凌凌的溪水自由自在地流淌，不需要河道，就是在?叢間穿越，有時在平地上靜靜地流，有時在小溝里嘩啦啦地流，有時躲在綠草地里咕咕嘟嘟地流，隨處可見的溪流讓草地靈動活躍，成片的水域又映照出山的倒影，天空中五彩云層的倒影落在水面，光影幻化，遼闊的大草甸子美侖美奐，似若仙境。

草地光幻陸離

有一天我們徒步仙女谷和仙女池，那是一片由?丘和小池塘組成的奇異景觀，一路上大大小小的瀑布，深深淺淺的水潭，瀑布有的落差小，有的落差大，有的靈秀，一排好幾個，有的雄壯，獨自一束，跌落在水潭里飛濺出大大小小的水珠。

剛踏上仙女谷，一轉(zhuǎn)頭看到一排小瀑布，我楞住了，這個瀑布我見過，黑褐色的石頭，白亮亮的水柱，水落到小水潭，旁邊有綠草。

2022年初新冠突然襲來時，我媽媽也感染了新冠，我守在她床前，看她睜著雙眼盯住一個地方不動，眼神空洞，我眼前又現(xiàn)出一個畫面，媽媽穿一件白衣在一個綠樹冠圓團團如煙霧的樹林里，樹林旁的折角處有一排小瀑布，黑褐色的石頭，掛著白亮亮的流水，水落到小水潭，旁邊有綠草地，那里無聲無息，只見水流沒有水流的聲音。我能看到她，她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呼喊。

媽媽曾在這個小瀑布旁

這個場景每天在我眼前，綠團團的樹冠，清亮亮的小瀑布。半個多月后，媽媽掙脫了新冠病毒的魔爪，康復(fù)過來，那片綠樹和小瀑布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

卻在天空島看到了熟悉的小瀑布，媽媽去世之后，我沒有一天不想念她，小瀑布讓我感動得流淚，我站在這個看了無數(shù)次的熟悉的地方，似乎又守在媽媽病床前。

不知道媽媽在她的空間里有沒有四處游走一下，如果她真的是到過天空島，她還會看到那里還有懸崖峭壁，著名的斯托爾老人峰高高聳立，峰頂直指蒼天，它是由古代一次巨大的山崩形成的巖石尖頂；那里紅色巖石的絕壁懸崖，刀削一般垂直，掛著百米跌落的瀑布，前面是蔚藍色的大西洋，浩浩渺渺。

斯托爾老人峰

我們走到這里時，一對年輕人正舉辦婚禮。有多部電影在天空島取景拍攝。

風雨到來時，陰郁便籠罩了整個天地，寂靜不動的大山變了顏色，低垂的天空亂云飛渡，疾風掠過草地四野茫茫，地球回到了開天地的混沌狀態(tài)，大自然威風凜凜，驚人心魄，讓人見識地球盡頭的蒼茫、原始和野性。

所以我每次看到媽媽站在荒野里都是濃重的陰郁，山川草地都沉浸在黛灰色的云層之下，天蒼蒼野茫茫，我又拉不上媽媽的手，不能帶她走出來。

雖然孤立海上，天空島依然有豐富的人文歷史，那里的城堡都有幾百年的家族傳承，島上的居民原來主要是蓋爾人，他們以畜牧業(yè)生產(chǎn)為主要收入，今天天空島的綠草地上隨處可見白團團的小羊低頭吃?，象散落的棉花朵。

白團團的小羊，這里的小羊是黑臉。

在天空島最西端，有一個燈塔，叫內(nèi)斯特角燈塔，建于1909年，它所站立的位置，是一條山脊的頂端，直伸到海里。我就想了，1909年那個時候，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是誰，用什么樣的方式，把這個燈塔建起來的呢？那些建筑材料怎么到達這個地角天邊的地方呢？燈塔曾經(jīng)為過往的船只引路，現(xiàn)在它不再擔任指引航線的任務(wù)了，依然屹立，它被譽為世界最美的燈塔之一，站在世界邊緣的燈塔。

我媽媽是否到過這里？那可真的是到了地球的盡頭，她一個人在那里，可是太孤寂了。

前面那個小白點就是燈塔

我們這次在天空島住在一家民宿，一位胖胖的大嬸笑咪咪地在門口迎接我們，領(lǐng)著我們踏著咯吱吱響的木樓梯到二樓我們預(yù)定的房間，推開房門就看到一扇窗，窗含一幅畫，一個彎彎的海灘在窗下，海面波光粼粼，前面不遠是一座彎彎弧線的大橋，那就是我們剛剛跨過的斯凱橋（天空橋），此時，我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就把橋看在眼里。這真是個意外的幸運，晚上都舍不得拉上窗簾。

1995年建起斯凱橋，才將天空島與蘇格蘭大陸連接起來

隔著我們房間的窗玻璃看到的斯凱橋，玻璃上打來雨滴點點。

在去天空島的前兩天，下午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夢到了媽媽，這是媽媽去世后的一年多里，第一次夢到她。在天空島驚訝地看到媽媽曾經(jīng)站立的場景之后，我突然明白，莫不是媽媽知道我要到天空島，來提示我將要去往她的魂靈曾經(jīng)徘徊的地方，提示我或許在那里和她相會。

果然看到了媽媽曾徘徊的地方，和她的魂靈有一次相遇，當我的心急促跳動的時候，看到小瀑布流淚的時候，便是和媽媽的相遇；我這里寫下它，我還一遍遍看天空島的圖片，便是和媽媽相伴。

那個遙遠的、迷霧中的島嶼。

作者：宋美婭，高級編輯，中國婦女報社原編委，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第四、五屆理事；北京婚姻家庭研究會第四、五、六屆理事；中國藝術(shù)家教育促進會理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