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晨楓】

距離在政府效率部任職期滿還有一個月，但馬斯克和特朗普的關系越來越不妙。

4月30日，美國白宮辦公廳主任蘇茜·懷爾斯透露，馬斯克本人已不再在白宮辦公，主要通過電話保持聯(lián)系。同一天的內閣會議上，特朗普也給馬斯克發(fā)了“好人卡”，在對他表示感謝的同時又說：“我猜他（馬斯克）總是還想著回家，回到他的汽車（事業(yè)）和家人身邊?！?/p>

雖然馬斯克本來就是個“三無”人員：無任命、無法定權限、無薪，馬斯克領導下興風作浪的“政府效率部”（DOGE）也并不是法定政府部門。不過這不重要了，馬斯克在特朗普2.0的歷史作用結束了。

當?shù)貢r間4月30日，馬斯克參加特朗普的內閣會議。X平臺

在特朗普2.0里，馬斯克是個很特別的角色。他既不為名，也不為利，這些他都有了。他自掏腰包幫助特朗普上臺，是為了打造對新資本更加友好的政商生態(tài)。

華爾街和傳統(tǒng)資本對“深層政府”的控制太深，已經(jīng)成為美國競爭力的桎梏。上海特斯拉的經(jīng)驗則讓他看到高效、聚焦發(fā)展、面向未來的中國政商生態(tài)，使得他更加理解美國應該往哪里整改。

他自告奮勇組織“政府效率部”（DOGE），就是要借特朗普的刀砍掉虛頭巴腦的無效政府，減輕政府負擔，這是整頓美國政商生態(tài)的第一步。

這也是特朗普MAGA大業(yè)的第一步。

馬斯克買下推特的時候，第一步就是大刀闊斧裁減人員。就在人人都說他這樣簡單粗暴不行、推特要垮的時候，推特并沒有垮。談不上是否更好了，但肯定沒有垮，也不比以前糟，但是冗員、空轉和無效開支減少了。

這大概是他說動特朗普讓他搞DOGE的本錢。在DOGE，他的“六君子”在獲準大查賬后，開始大動干戈。當然，DOGE不止六個人，實際上有近百人。

作為特朗普行政命令建立的特殊部門，DOGE有自己的網(wǎng)站。截至2025年4月20日，DOGE官網(wǎng)顯示已節(jié)省約1600億美元。

根據(jù)DOGE網(wǎng)站，已經(jīng)開始實現(xiàn)減支增效的政府部分有（按減支增效成果大小排序）：

衛(wèi)生與人力服務部、教育部、行政事務管理局、小企業(yè)管理局、人事管理局、住房與城鄉(xiāng)發(fā)展部、勞工部、環(huán)境局、農業(yè)部、內政部、社保管理局、財政部、國家衛(wèi)生研究院、國防部、國土安全部、國務院、交通部、能源部、退伍軍人事務部、國家航空航天局、司法部、商務部

大量政府項目最終都通過合同外包委托給某一體制外私企執(zhí)行，同樣按減支幅度排序的話，關停、取消的前10具體合同外包項目有：

內政部難民處理中心委托Family Endeavors公司的3000名兒童安置項目，原預算33.3億美元，節(jié)約29.0億美元 財政部委托Centennial Technologies公司的IT項目，原預算19億美元，節(jié)約19億美元 衛(wèi)生部委托Acacia Center for Justice的無父母伴隨非法移民兒童項目，原預算11.4億美元，節(jié)約3.67億美元 人事管理局的招聘和宣傳項目取消招標，原預算3.18億美元，節(jié)約3.18億美元 住房部委托Project Solutions公司的項目評估軟件項目，原預算3.15億美元，節(jié)約2.85億美元 USAID不公開項目，原預算6.83億美元，節(jié)約2.84億美元 USAID不公開項目，原預算2.5億美元，節(jié)約2.45億美元 USAID不公開項目，原預算2.45億美元，節(jié)約2.28億美元 USAID不公開項目，原預算2.37億美元，節(jié)約2.21億美元 USAID不公開項目，原預算2.75億美元，節(jié)約2.09億美元

11到20全部是USAID的不公開項目，21之后還有不少。

DOGE有權查詢財政部數(shù)據(jù)庫，網(wǎng)站上公布政府各部2018財年和2024財年的開支。這些本來就是公開數(shù)據(jù)，只是在DOGE上便利統(tǒng)一查詢。就2024財年而言，前10燒錢大戶為：

衛(wèi)生部：1.72萬億美元 社保管理局：1.52萬億美元 財政部：1.31萬億美元 國防部：8623億美元 退伍軍人部：3250億美元 教育部：2684億美元 農業(yè)部：2034億美元 人事管理局：1262億美元 交通部：1170億美元 國土安全部：893億美元

還有幾個值得一提：最高法院95億美元，國會68億美元，白宮6億美元。

2016年至2025年，每年2月美國財政開支變化趨勢圖，單位為十億。從圖中可以看出，DOGE的改革效果并不明顯。 《金融時報》制圖

DOGE網(wǎng)頁上還有美國政府各級各部門的組成、人數(shù)、各級下屬機構總數(shù)、年薪總額、年齡分布、年薪分布、工齡分布等有意思的信息，數(shù)據(jù)涵蓋部級、大中小型獨立機構，但不包括軍人、郵政、白宮和情報系統(tǒng)。

比如說，國防部編制157527人，年薪總額149億美元，典型工齡10年，典型年薪94501美元，典型年齡48歲；參聯(lián)會編制828人，年薪總額1.199億美元，典型工齡11年，典型年薪14.5萬美元，典型年齡54歲。

一些大名鼎鼎的機構掛在各部下面，并不單列，如FBI掛在司法部下，F(xiàn)AA掛在交通部下。另外一些則是單列的，如NASA、EPA、USAID。中型獨立機構很多，有聯(lián)邦選舉委員會、預算局、貿易代表處等等，負責交通事故調查和交通安全標準的NTSB也在內，還有專門的美國猶太人大屠殺紀念碑委員會。

其中NASA編制18073人，年薪總額27億美元，典型工齡14年，典型年薪14.84萬美元，典型年齡48歲。下屬的局長辦公室、研究中心、發(fā)射中心及下屬機構還有更具體的數(shù)據(jù)。FAA編制45306人，年薪總額63億美元，典型工齡13年，典型年薪139064美元，典型年齡46歲。同樣有很多下屬機構數(shù)據(jù)。

小型獨立機構就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了，包括美加邊境委員會、首都規(guī)劃委員會、歷史保護咨詢委員會、建筑和交通安全護欄委員會、民權“冷案件”審理委員會、金融考試委員會、若干獎學金、政府從盲人和嚴重殘疾人購物專項委員會等。

有意思的是，國家安全委員會也在小型獨立機構中，共有69名編制人員，年薪開支940萬美元，典型工齡6年，典型年薪136015美元，典型年齡38歲。換句話說，典型工齡和典型年齡明顯低于大部分美國政府機構，典型年薪則相對較高。

對于有興趣研究美國政府的組織、人力構成、年薪構成和工齡構成的人，DOGE提供了大量有意思的數(shù)據(jù)。比如，教育部的典型年薪高達14萬美元，顯著高于國防部的94501美元和整個政府的91400美元。管錢的財政部反而典型年薪只有75749美元。典型年薪最高為衛(wèi)生部，達到159099美元。NASA的埃姆斯研究中心有編制1318人，其中竟然有529人年薪在19-20萬美元范圍，大大高于政府工作人員平均水平，年齡分布也不像典型的鐘形分布，反而50-65+年齡段成為最大的年齡組，反映了人員老化的趨勢。

DOGE從未公開說明過如何確定各部效益和削減的依據(jù)，但人力構成、年薪構成和工齡構成應該是關鍵數(shù)據(jù)，“不合理”的高工資、老齡化和增員會成為削減的觸發(fā)點，多元化、平等、包容（DEI）有關的機構更是首當其沖。

但至今影響最大的是USAID（美國國際開發(fā)署）、教育部、退伍軍人部和社保管理局。

USAID是1961年肯尼迪下令建立的，在2023財年，有1萬多名工作人員和400億美元預算。在DOGE掃過之后，現(xiàn)有編制15人，事實上徹底解散了。之所以還留著15人，是因為USAID是國會批準建立的，只有國會才能解散。

最重要的是，USAID代表的是美國的軟實力。MAGA在本質上就是對美國硬實力大滑坡的承認。在美國的硬實力大滑坡的時候，軟實力顯得不合時宜。特朗普在MAGA首先需要截梢去枝問題上很堅決，軟實力這些“沒用的東西”首先需要開刀。每年400億美元用在哪里不好？

這一波還波及“美國之音”、“民主基金會”等，盡管他們未必都正式或者非正式地掛在USAID之下。

教育部的問題有點不一樣。從一開始，共和黨就極力解散教育部，因為教育是州的職責，聯(lián)邦教育部既無權制定課程設置，也無權擴招或者縮減教師隊伍。1980年里根上臺時，就有意解散教育部，只是因為民主黨控制的眾議院而無法得逞。

在特朗普2.0，關閉教育部再次成為焦點。但問題和USAID一樣：國會授權建立的政府部門只有國會才能解散，共和黨只有微弱多數(shù)，火力要留給更加重要的議題。

教育在美國是一個尷尬的話題。蓋洛普民調表明，2019年美國人對公立教育不滿意的已經(jīng)達到62%，但2025年上漲到73%。公立學校教育差勁的印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普遍不滿還包括經(jīng)費差異，富人區(qū)學校撐死，貧民區(qū)學校餓死，這是因為學校撥款主要來自地方稅收。

對教育重要性的認識也兩極分化，教育程度高的家庭重視教育，需要教育改變命運的家庭反而容易有反智傾向，導致高輟學率，甚至有不少人抵制義務教育。

“讀書無用”和“政府浪費”思潮合流，使得教育部成為MAGA黨眼里的眾矢之的。

當?shù)貢r間3月20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簽署行政令，要求精簡教育部并推動教育部的關閉。美聯(lián)社

退伍軍人事務部和社保管理局肯定也存在浪費，但裁員正在造成立竿見影的問題：退伍軍人和社保領取者的福利發(fā)放出現(xiàn)停頓。

在很大程度上，DOGE做了特朗普想做的事，只是馬斯克和他的“六君子”以AI和科學計算的名義，使得裁員看起來多一點科學性、少一點隨意性。

馬斯克在此過程中結了很多仇。他不怕結仇，但現(xiàn)在事情有點復雜了。

如前所述，政府減肥只是特朗普的MAGA大業(yè)的第一步，現(xiàn)在，政府減肥的路有點走不下去了。馬斯克拍胸脯在130天內減支1萬億美元，2/3時間過去了，實現(xiàn)了1600億美元，僅為他最初承諾的1萬億美元目標的16%。DOGE站在國防部和情報界的門口，揮了揮刀，又很有自知之明地放下了。

據(jù)報道，DOGE在設法接入稅務局（IRS）的數(shù)據(jù)庫。按說政府財務數(shù)據(jù)走財政部就可以，從IRS下手，可能是要查相關人員的帳。但這個口子一開，DOGE就有權查全美國所有人的帳。這是犯眾怒的，但不犯眾怒又前方無路了。

馬斯克在3月27日Fox News訪談中稱，“我認為，我們（DOGE）將在這段時間（130天特殊雇員任期）內完成減少1萬億美元赤字所需的大部分工作”。實際上，誰都知道，DOGE進入垃圾時間了。

更大的問題是特朗普打開了關稅戰(zhàn)的地獄之門。他本來就不是耐心之人，但關稅戰(zhàn)的時機其實選得很好。

給DOGE更多時間，是有可能摳出更多的減支增效的，措施上也有時間避免簡單粗暴，也給減稅更大的空間。但DOGE激起廣泛反對，華盛頓、紐約、休斯頓、洛杉磯、佛羅里達和科羅拉多等地爆發(fā)逾1400場名為“Hands Off”（意思是“放手”、“不要插手”）的抗議集會，據(jù)說吸引了60萬人參加。部分示威甚至延伸到倫敦和巴黎，參與的有民權組織、退伍軍人團體、婦女權益團體、工會，以及女性、少數(shù)民族、男女同性戀、雙性戀和變性者等（LGBTQ+）的權益倡導者等。

全美多地爆發(fā)針對特斯拉及其首席執(zhí)行官馬斯克的抗議活動。 《西雅圖時報》

抗議者明確提出三大訴求：“結束億萬富翁對政府的掌控以及特朗普政府猖獗的腐?。蛔柚瓜鳒p醫(yī)療補助、社會保障，以及其他工薪階層依賴的聯(lián)邦資金；停止攻擊移民、跨性別者及其他群體。”

特朗普對抗議不陌生，但對民意轉向很敏感，尤其是馬斯克“花錢買票”也不靈的時候。馬斯克甚至可能已經(jīng)成了“票房毒藥”。

在威斯康星最高法院的法官補選中，共和黨花了9000萬美元助選，馬斯克就出了2100萬美元，以至于這成為歷史上最昂貴的司法選舉。但自由派的蘇珊·克勞福德勝選，維持了威斯康辛最高法院四對三的自由派多數(shù)，給予特朗普和馬斯克一個重擊。威斯康辛之所以重要，因為這是關鍵的“戰(zhàn)場州”，丟不得。

國會中期選舉就要來了，特朗普必須節(jié)約使用自己的政治資本，繼續(xù)DOGE已經(jīng)盈虧不抵了。

特朗普在2024年大選中勝面超過預期，但國會共和黨的多數(shù)還是太不穩(wěn)固。特朗普需要在中期選舉里夯實執(zhí)政基礎，拿下國會優(yōu)勢席位。他需要的不僅是共和黨優(yōu)勢，而且是MAGA黨的優(yōu)勢。

但美國選民常常會在中期選舉中選出反對黨主導的國會，以平衡白宮的權力。白宮在前兩年的任何政策失誤都會放大選民的這一趨向。特朗普甚至被迫撤回對紐約州眾議員愛麗絲·斯蒂芬尼克出任美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的提名，因為斯蒂芬尼克一旦赴聯(lián)合國就任，她的席位將重選，特朗普“不想冒險”。

要是關稅戰(zhàn)太晚開打，不利影響趕上中期選舉，那他的后兩年就完了。要是關稅戰(zhàn)在中期選舉后開打，而中期選舉因為前期政策大小失誤而被民主黨占先，也很難推進下去。直到2025年1月，《華爾街日報》上民調還對關稅戰(zhàn)給予“微弱支持”。但3月27日至4月1日的民調發(fā)現(xiàn)，54%反對加征關稅，比支持的人多12%。4月29日，CNN的最新民調顯示，59%的美國民眾認為關稅政策令美國經(jīng)濟惡化，較3月份的51%有所上升。。

關稅是MAGA議程中最具有可實現(xiàn)性的一步。但一旦啟動，就是板塊運動級的大變局，就不能再有DOGE來分心了，所以馬斯克和DOGE對特朗普的有用性到頭了。

同時，馬斯克與特朗普的政見分歧也浮現(xiàn)了。他反對關稅戰(zhàn)，而特朗普熱衷關稅戰(zhàn)，這是很早就半公開的。馬斯克或許還有利用自己影響改變特朗普決心的想法，這當然是想多了，他和納瓦羅之間的嘴仗已經(jīng)是在借題泄憤了。

作為最后的公開表態(tài)，馬斯克在4月5日視頻出席意大利右翼聯(lián)盟黨的活動時說：“在我看來，歐洲和美國都應該實現(xiàn)零關稅，應該建立一個歐洲與北美之間的自由貿易區(qū)?！?/p>

還希望美歐能夠“建立非常密切的伙伴關系”，并且能有更多人員上的“自由流動”?！叭绻腥讼Ｍ跉W洲工作或希望在北美工作，在我看來，他們應該被允許這樣做。”這與特朗普的反移民傾向也是相悖的。

馬斯克自己的商業(yè)帝國也開始出問題。特斯拉在美國被人焚燒，在歐洲第一季度銷售下滑13%。馬斯克的個人財富也大幅度縮水，個人財富暴跌8200億。

馬斯克領導DOGE也有利益沖突問題，至少11個受到削減的政府部分曾經(jīng)與馬斯克有過節(jié)，包括調查、起訴、罰款等。馬斯克的公司本身則是政府撥款的受益者，包括SpaceX在過去十年里得到至少180億美元的合同。這些不是證據(jù)，但確實有利益沖突的嫌疑。

總而言之，一地的雞毛飛到馬斯克臉上，不管是他主動，還是特朗普主動，是時候退出了。

特朗普的MAGA大業(yè)還有第三步：再工業(yè)化。這里可能馬斯克的經(jīng)驗又有用了，畢竟他是幾十年來美國少有的從無到有建立大型制造業(yè)和硬科技公司并取得成功的人?！叭绻鸖paceX來干xxx”是美國高科技制造業(yè)常提到的一句話。

但特朗普需要先走完第二步再說：關稅戰(zhàn)。特朗普以為他放出決勝手，但沒想到把天捅了一個大窟窿，滂沱大雨正在導致史詩級大洪水，而他并沒有諾亞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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