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凱爾登-約翰遜在德州伯爾尼的牧場開車到霜銀中心球館，原本是熟門熟路。周末半小時，工作日頂多四十五分鐘。可如今這一路到處施工，他不得不提早出門。

整座圣安東尼奧城都在瘋長，連帶著馬刺隊也在煥發新生——新移民不斷涌入，填滿這片曾經空曠的德州土地。早在2023年用狀元簽選中維克托-文班亞馬之前，這種蓬勃朝氣就感染了格雷格-波波維奇。

“最棒的是他們像張白紙，讓你可以從頭開始塑造。”2022年時他說，那時他剛剛告別了執教多年的老兵陣容。

25歲的約翰遜莫名其妙成了馬刺資歷最老的球員，也學會了波波那套作風。所以2024年11月2號下午（當地時間），他倆都到得特別早。約翰遜是為晚上對陣森林狼的比賽加練，75歲的波波則雷打不動地進行著NBA漫長賽季里必不可少的賽前訓練環節。

就在更衣室附近的訓練區——那個布滿黑白銀三色通道的球館深處——波波剛結束訓練準備離開時，突然僵在原地。據現場目擊者描述，當時陪他擼鐵的工作人員立刻察覺不對，一把扶住了他。

他們趕緊讓老爺子坐下。

不遠處的約翰遜聽見騷動時，隊醫已經圍了上去。“我看不見他，”約翰遜后來在接受采訪時說道，“但光看大家的反應就夠嚇人的。”

約翰遜試圖靠近查看，但波波維奇已被工作人員團團圍住，隨后被護送上了駛離球館的救護車，送往附近醫院。當時只有少數球員、工作人員和場館員工知道發生了什么。

“沒人愿意多說什么，”約翰遜回憶道，“誰都不肯透露實情。這種未知才最折磨人。”

下午5點15分，記者們已在新聞發布廳等候波波維奇的賽前采訪。盡管這位老帥向來守時，但遲到或缺席發布會也不算稀奇——上賽季他就因從球隊新訓練基地“巖石”球館驅車前來時遭遇堵車而遲到過。其他時候，他也曾因小手術或私事缺席比賽，通常由負責當晚對手球探分析的助教臨時頂替。

因此當馬刺資深新聞官湯姆-詹姆斯在5點30分左右進場，宣布波波維奇因"身體不適"此役將由助教米奇-約翰遜臨時執教時，并未引起現場記者的廣泛關注。

然而在幕后，關于這位馬刺王朝奠基人病情的消息已在球隊內部傳開——情況很嚴重，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醫生們花了些時間才確診波波維奇遭遇輕度中風后的損傷程度。球員們足足數周未能與他交談，數月后他才恢復體力重新站立，并再次站在球隊面前訓話。

“這段日子太難熬了，”約翰遜坦言，“從我加盟那天起，他就是我們的精神支柱。”

過去幾個月風云變幻：馬刺通過重磅交易引進全明星后衛達龍-福克斯、文班亞馬在賽季報銷前完全展現出了劃時代巨星的風采、斯蒂芬-卡斯爾憑借優異的表現當選年度最佳新秀。

但波波維奇自那晚后便再未執教，并已在今日正式宣布結束執教生涯。

全新的現實令所有人無所適從。三十年來，波波維奇與馬刺血脈相連的羈絆鑄就了這支豪門的輝煌。他們共同成長、蛻變、沉淀，又攜手重啟。直到去年11月那個下午，他突然止步，將所有人推向十字路口。那個被長期擱置的接班計劃突然迫在眉睫，那些曾由他獨斷的決策，或許再也不復從前。

這是三十年來首次，這位曾定義整座城市與球隊的靈魂人物，正在另一條戰線上拼搏——只為找回曾經的自己。

圣安東尼奧處處可見波波維奇的印記。去阿拉莫高地的Bird Bakery看看吧，他七十歲生日派對的定制餅干就出自這里；或是歷史悠久的消防局7號大樓里的意大利餐廳Battalion，波波維奇是這里的投資人；又或是南城他最愛的法式小館Bar Loretta。每個侍酒師都能講出幾個關于他的溫馨故事。

約翰遜也有這樣的回憶。當年波波維奇曾帶著他和新秀們去南城美式餐廳Bliss赴宴。“他當時說‘你們得嘗嘗這生蠔'，”約翰遜回憶道，“奎恩達里-韋瑟斯龐直接回絕‘我可從沒吃過這玩意兒'。”

“想打球？”波波維奇眉毛一挑，“就得先學會吃生蠔。”

好在約翰遜通過了這第一道考驗。此后五年間，類似的考驗從未間斷。2021年他召約翰遜進國家隊訓練營時說：“我賭上信譽推薦你，你可別掉鏈子。”約翰遜原以為只是青年隊集訓，即便如此也壓力山大。

但波波維奇看到了他更大的潛力。當約翰遜在訓練營表現出色時，老爺子又押上聲譽將他選入奧運代表隊。“他重塑了我的品格，”約翰遜感慨，“外人覺得他古板嚴厲？大錯特錯。他是我見過最有人格魅力的人，永遠把他人放在首位。”

他的傳奇早已鐫刻在歷史中——即便在2014年馬刺最后一次奪冠后退休，也絲毫不減其輝煌。在那座北美最大的純木結構體育場館“巖石”訓練中心里，陳列著五座總冠軍獎杯，見證著波波維奇與總經理R.C.布福德聯手締造的22年季后賽傳奇。

沿10號公路北行20英里，在“馬刺大道1號”，這座耗資5億美元、占地45英畝的綜合場館于2023年秋季落成。除了馬刺隊的頂級訓練設施，這里還建有社區公園、餐廳、步道，以及40英尺LED巨屏——平日播放比賽，周日則變身"全民歡唱"舞臺，未來還將建成社區醫療中心。這座場館處處體現著波波維奇的理念：他珍視的價值觀，他牽掛的社區情懷。

在這座13.4萬平方英尺的建筑里，最醒目的莫過于波波維奇的執教信條《石匠箴言》：

“當一切看似徒勞，我去看石匠敲打巖石。他錘擊百下，巖石紋絲未裂。但第一百零一擊，巨石一分為二。我明白，非最后一擊之功，乃前百擊之力。”

這段丹麥改革家雅各布-里斯的名言已融入馬刺隊的血脈，盡管波波維奇總謙稱自己只是傳承者。但這就是“馬刺之道”。

“我的任務是營造贏球文化，”他在2023年名人堂儀式上說。這場遲來的典禮，他特意等到自己執教的四位弟子——大衛-羅賓遜、蒂姆-鄧肯、馬努-吉諾比利和托尼-帕克——全部入選后才參加。

然而波波維奇對籃球運動、對馬刺隊的影響，遠非只言片語所能概括。

“波波是體育史上最偉大的教練之一，”前杜克大學名帥老K教練曾如此評價波波。兩位籃壇傳奇在職業生涯后期惺惺相惜。

“他執掌美國男籃時我們才真正相知，”老K教練回憶，“真希望整個職業生涯都能與他如此親密。”

老K教練坦言，他欽佩波波維奇執教球隊的方式，更欣賞其在教練身份之外的社會擔當。相似的軍旅經歷讓兩人惺惺相惜——老K曾是西點軍校學員，而波波則畢業于美國空軍學院。

2022年，75歲的老K教練以杜克大學主帥身份功成身退時，得以從容規劃退休生活并欽點接班人（喬恩-沙耶爾）。他早已厭倦了頂級大學籃球隊繁重的差旅和招生工作，而杜克大學的顧問職位與天倫之樂正等待著他。

但波波維奇的時刻直到今日才正式到來。他依然保持著執教熱情，尤其是帶領著以文班亞馬為核心的青年軍。在馬刺管理層看來，這本就是應有的狀態。

這實際上就是馬刺近十年來的接班計劃——每個夏天，波波維奇都會花時間沉淀思考，確認內心是否仍有火焰燃燒。布福德和團隊始終耐心等待，他們相信老爺子會為球隊做出最誠實的選擇。

這些年間，先后有六位助教被視為潛在接班人：先是邁克-布朗、邁克-布登霍爾澤和布雷特-布朗，但他們最終都另謀高就；后來艾米-烏多卡、貝基-哈蒙、威爾-哈迪、詹姆斯-博雷戈、蒙蒂-威廉姆斯和泰勒-詹金斯也進入過候選名單，但波波維奇依然堅守帥位。

去年聯盟曾盛傳，若勇士主帥史蒂夫-科爾（曾為波波效力四年）未能續約，可能將成為馬刺新帥。但科爾最終選擇與勇士續約兩年（合同將在下賽季結束后到期），外界普遍認為只要庫里還在灣區投三分，他就會繼續執掌勇士。

因此當去年11月波波維奇病倒時，臨時主帥的重擔落在了米奇-約翰遜肩上。與其他候選者相比，約翰遜的履歷略顯單薄：斯坦福大學出身，馬刺體系培養的教練，去年夏天面試猛龍主帥職位時在業內曾贏得過不錯的口碑。

“看到他（約翰遜）執掌帥印并不令人意外，他完全配得上這個位置，”雄鹿中鋒布魯克-洛佩茲、這位約翰遜在斯坦福大學時期的隊友談到約翰遜接管波波的工作：“他是絕頂聰明的籃球智者，是我見過球商最高的球員。我們對比賽的解讀不在一個維度，當年都叫他'指揮家'，因為他總能完美掌控賽場節奏。”

然而在馬刺對陣快船的賽前發布會上，為球隊工作30年的新聞官湯姆-詹姆斯清楚，洛杉磯媒體對這位臨時主帥知之甚少。

“請允許我向非圣城媒體介紹，今晚我們的主帥是米奇-約翰遜，”詹姆斯在約翰遜登臺前向全場宣告。發布會籠罩著凝重氛圍，當時外界尚未完全了解波波維奇的病情嚴重程度。

據消息人士透露，當天早些時候球隊官員才向球員透露波波維奇突發中風的消息。老爺子當時仍在住院，具體病情尚不明確。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全隊難以消化——過去兩天他們只能忐忑猜測，最終等來的卻是最壞的消息。隊員們只記得，那個曾經帶給球隊無限安全感的身影，就這樣被救護車帶向未知的遠方。

賽前在Intuit Dome球館，老將控衛克里斯-保羅代表全隊發聲。

“我們知道他一定在關注著比賽，”保羅在更衣室通道口說道，“他總會指出我們看不到的問題。整個團隊——球員、教練組、所有人——都在想念他。只要他在場，那種安定感就無人能夠替代。”

約翰遜在帶領文班亞馬等人熱身前，也動情地談起恩師：“首先我想說，波波對球隊的影響...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他對我個人而言更是恩重如山。現在他的健康是最重要的...昨晚通過電話，他精神狀態不錯，我們都在等他歸來。”

馬刺隊員開場猶如神助，首節就曾建立起26分的領先優勢。但最終情緒透支的他們以104-113遭逆轉遺憾敗北。

在這座如德州南部天氣般瞬息萬變的城市里，馬刺隊卻始終保持著獨有的從容節奏。所有權更迭、管理層變動這些重大決策，總是在緊閉的大門后悄然完成，球隊對外公布時也總是輕描淡寫，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塵埃。

過去九年間，這支球隊靜默完成了三代權杖交接：從2016年退休的功勛老板彼得-霍爾特，到其前妻朱莉安娜-霍恩-霍爾特，再到如今代表家族進入管理委員會的子女彼得-約翰-霍爾特與科琳娜-霍爾特-里克特。戴爾科技CEO邁克爾-戴爾、愛彼迎聯合創始人喬-杰比亞等戰略投資者的加入，以及麥克姆斯家族在離隊三十年后于2023年重新入股——這些本可震動聯盟的資本變動，在圣安東尼奧卻只激起幾朵當地媒體的浪花，便又復歸平靜。

這一切的波瀾不驚，皆因波波維奇與布福德這對黃金搭檔的存在。39年前在堪薩斯大學賴瑞-布朗教練組相識的兩人，早已成為馬刺王朝的定海神針。如今布福德擔任CEO，波波維奇擔任全職總裁，而布萊恩-萊特自2019年起接任總經理職務。這支球隊向來只在大局明朗時行動，從不為流言所動。

自去年11月3日以來，馬刺官方僅發布過四次關于波波維奇病情的聲明：首次確認其未隨隊前往洛杉磯；11天后披露輕度中風消息并預期完全康復；12月17日老爺子親自發聲感謝各界關懷，還調侃“最盼我復職的恐怕是康復團隊，他們終于領教了最難帶的學員”；直至今年2月28日，他正式宣布本賽季不會回歸，但期待未來重返教練席。

據知情人士透露，在這份聲明背后是穩步的康復進程：住院數周后出院，又經過數月復健重新站立行走。就像他鐘愛的《石匠箴言》所喻，每一次看似微小的敲擊，都在為最終的破石時刻積蓄力量。

據多位球員和球隊官員透露，波波維奇在康復期間始終與教練組、管理層及核心球員保持密切溝通。凱爾登-約翰遜從收到的短信和電話中感受到，老爺子全程都在密切關注著球隊動態。

“他會告訴我‘以你為榮'、‘愛你'這些暖心話，”約翰遜說，“漫長賽季里，這樣的對話總能讓我重燃斗志。”

到一月底，波波維奇已恢復至能親自訓話的狀態。但自2月3日開啟年度牛仔之旅客場征程后，合適的時機變得難以尋覓。消息人士稱，球隊原計劃在全明星周末后首日安排會面，卻因文班亞馬在懷俄明州期間突發肩傷而擱淺。兩天后，球隊宣布這位狀元郎因右臂血栓賽季報銷。

2月28日，在休斯頓與孟菲斯兩戰間隙的休整日，馬刺終于為波波維奇安排了這場遲來的團隊談話。當時球隊正深陷泥潭：老爺子長期缺席、文班亞馬傷退、連續客場奔波（一個月僅兩次回到主場）讓全隊精疲力竭，四連敗后已基本退出季后賽爭奪。

在“巖石”訓練中心的球場上，波波維奇站在隊員們面前鄭重宣布：本賽季他不會復出，但每場比賽都未曾漏看，依然會嚴格要求每個人的表現。

“他走進來的那一刻全場鴉雀無聲，”約翰遜回憶道，“這就是波波的威嚴。雖然還在康復期，但罵起人來中氣十足：'你們這群混蛋必須做好防守！必須搶好籃板！'當他精準指出比賽細節時，我們就知道他是真的一場比賽沒落下。”

“這正是我們需要的能量，”約翰遜感慨，“他帶來了那種熟悉的、令人懷念的‘波式火花’。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他依然還是那個從未離開過的鐵血教頭。”

他的語速比從前緩慢了幾分，卻更顯字字千鈞。身著全黑運動服的波波維奇在談及未來時，眼神仍燃燒著對教練席的渴望。但隨即話鋒一轉，重申那個定義了三十載執教生涯的鐵律：

“若不能以百分之百的狀態歸來，便是對所有人的辜負。”

他的話語落下，回應他的是靜默與頷首。

“這早已超越籃球范疇，”福克斯說，“這關乎他的人生。”

這句話重重敲在每個人心上。

“這是種激勵，”因小指肌腱傷勢賽季報銷的福克斯談到波波，“他正經歷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卻仍為回歸奮力抗爭。這印證了他的人格魅力，你能感受到他有多渴望重返賽場。”

自2月3日交易加盟后，福克斯僅與波波通過電話，這次才是他來到圣城后首次面見主帥。

“談話在嚴肅與歡笑間切換，但他總能讓所有人全神貫注——這正是他能長青數十年的秘訣。我們當然希望他完全康復，但能被波波執教絕對是我的榮幸。”福克斯說道。

自1988年波波維奇初臨圣城，這座城市滄海桑田，卻有些東西歷久彌新。

馬刺人或許會暫別，但終將歸來。這里如同家鄉，永遠是靈魂的歸處。蒙蒂-威廉姆斯在2016年喪妻后回到圣城療傷，2023年從太陽、2024年從活塞下課后又兩度歸來，如今在TMI主教高中執教著自己的兩個兒子與鄧肯之子；鄧肯2016年退役后從未離開；吉諾比利就職馬刺管理層，常帶著14歲的雙胞胎兒子現身主場；帕克幾度往返，最近正以顧問身份參與球隊事務；邁克-布朗、丹尼-費里、克里斯-格蘭特都在職業空窗期回到這里——這亦是"馬刺之道"的血脈傳承。

盡管眾人仍不愿正視，但變化早已發生：波波維奇近年逐漸放權給助教團，多次讓他們代理執教；幾年前從居住多年的Dominion豪宅搬往南城公寓，連最心愛的四居室別墅與定制酒窖也在2020年疫情期間轉手；孩子們長大成人，相伴多年的愛妻艾琳在2018年病逝......

在那段罕見袒露心跡的名人堂演講中，這位以低調著稱的老人坦言：“艾琳是我們家的基石，如今女兒吉爾接過了這份責任。”此刻他為之奮斗的，正是重歸那個由家庭、球隊與城市構筑的世界——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決定告別的時刻與姿態。

而最終，馬刺在今天以一紙公告為他的傳奇生涯畫上了句點。

（NBA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