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月20日到4月3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第二任期正好100天。4月29日,他在密歇根州底特律郊外舉行就職百日紀念活動。從羅斯福時期開始,總統上臺后的前100天,人們會對其執政水平進行一次評估。
特朗普照例羅列了自己“百日維新”的“豐功偉績”,稱這是美國歷史上“最成功的100天”,白宮新聞稿的調子也是一如既往地“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然而實際數據卻講述著完全不同的故事。
4月30日,根據美國商務部公布的數據,美國第一季度實際GDP年化初值環比為負0.3%,創2022年第二季度以來新低,去年第四季度為正2.4%,如果將4月的數據統計進去,數據會更糟糕。
資本市場反應很大,標普500跌7.3%,道指跌6.8%,是自1973年尼克松連任以來,美股在總統上臺百日里的最糟糕表現,同時美債、美元價格也在下降,形成股債匯三殺的罕見局面。
消費者信心指數連跌5個月,已是新冠疫情以來的最低水平。
美國廣播公司、《華盛頓郵報》和益普索集團27日發布的聯合民調結果顯示,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執政百日支持率為39%,刷新了他第一個任期內創下的42%最低紀錄,創下80年來新低。
外交方面,這位美國總統對來之不易的二戰之后的國際秩序毫不尊重,對俄羅斯的支持、對澤連斯基的欺辱以及對烏克蘭顯失公允的嚴苛,讓美國的盟友們觸目驚心。
雖然美國國內經濟將毫無懸念地下行,國際秩序也將毫無懸念地變得混亂,然而這都不是特朗普帶來的最大危機。
“川皇” vs. “帝王總統”
特朗普“百日維新”帶來的最大危機是美國憲政危機。也就是說,美國的立國之本三權分立這個制度安排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戰。
特朗普第一個任期時便在中國得到了一個綽號——“川皇”,可能是數千年歷史讓中國人獲得了比美國人民強得多的洞察力。
美國歷史上也有“帝王總統”(Imperial President)一說。這個概念由歷史學家阿瑟·施萊辛格(Arthur Meier Schlesinger Jr.)提出,最初是用來描述二戰后總統戰爭權擴張的現象。
1950年,杜魯門以聯合國決議為由出兵朝鮮,未經國會授權;1970年,尼克松將越戰擴大到柬埔寨,國會的《東京灣決議》并未授權這樣的戰爭升級。此后,這個概念也用來描述總統在除了戰爭外其他領域的擴權行為。
過去一百年來,幾乎每一位美國總統都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行政權力。但是他們和特朗普不同的一點是,他們大多只是在憲法規定的三權分立的框架下把行政部分的權力集中于總統一個人。
學術界也有一個詞描述這種現象——“單一行政”。當年制憲的先賢們的確有過糾結,到底是設立多人行政機構,還是單一總統。最終他們選擇了后者。只要總統尊重并遵守立法部門(國會)和司法部門,這種安排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首先,特朗普之前的總統的確尊重國會的立法權,主要依靠與國會合作,通過國會立法程序實施政策。比如,羅斯福出臺《社會保障法》,設立各類新政機構,都是通過國會正式立法程序完成。
而特朗普通過馬斯克的DOGE對政府部門的所謂“精簡”完全沒有通過國會,沒有規則,沒有限制,完全隨心所欲,制造了政府部門人員的全面恐慌,他們意識到只有俯首稱臣才能保住飯碗。
同時,特朗普任命了許多極不稱職的人擔任要職,比如國防部長赫格塞斯,就是群聊泄密的那位。這樣的官員不敢違逆總統,他們心知肚明,自己能保住職位全憑總統恩賜,即便被解雇,也不會有人為他鳴不平。
特朗普這樣做很可能是吸取了第一任期的“教訓”。第一個任期,他任命了幾位能力強、有原則的人擔任要職,比如德高望重的詹姆斯·馬蒂斯將軍擔任國防部部長。結果他發現這位將軍在關鍵時刻抵制自己。這讓特朗普又意外又憤怒,他說,我聘用了一個退休人員,竟然還不聽我的話。
其次,特朗普之前的總統如果碰到危急情況,在采取緊急措施后也會獲得國會的追認。比如,1930年,羅斯福總統上任后立即宣布全國銀行“休假”,以避免大規模擠兌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導致銀行大面積倒閉。羅斯福當時援引的是《對敵貿易法》,這部法律本是戰時特別授權法案,而1930年代初美國并未處于戰爭狀態。這一做法在法律上存在嚴重爭議,國會事后通過特別法案予以追認。
總之,在三權分立的制度下,作為三權分立中行政部分首腦的總統,必須尊重并遵守立法和司法的權力,這是至關重要的。
程序公正、憲法權利的重要性
被譽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的林肯,有過一個很多人特別是我們中國人想不到的污點,那就是,他在南北戰爭中中止了對所謂破壞分子的人身保護令(Habeas Corpus)。
人身保護令是指只有在法官簽發手令后,才能拘捕公民,并將其交送至法庭,否則,政府不得拘押任何公民。這是以法律程序保障個人自由不受政府侵犯的重要手段。
可以想象,這個原則是多么重要。如果無需經過正當法律程序,就可抓捕拘押公民,那么理論上美國政府就可以以莫須有的理由抓捕拘押任何人。但是人們往往一開始意識不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就像二戰前的德國,不少德國公民認為希特勒隨意抓捕猶太人不是挺好的嘛。
實際上,美國正發生著與當年“啤酒館暴動”“水晶之夜”相當的事情,然而在關稅戰失控、調停俄烏爛尾、國防部泄密烏龍等各種紛亂中,人們可能忽略了這一問題。
特朗普執政首周即密集簽署移民相關行政令。2月,特朗普政府援引1798年《外來敵人法》開始圍捕被指控屬于“阿拉瓜火車”幫派的委內瑞拉移民,并把他們驅逐至中美洲國家薩爾瓦多的一座最高安保級別監獄。
此前,薩爾瓦多的總統納伊布·布克爾與美國國務卿馬爾科·魯比奧商定,將美方驅逐的“阿拉瓜火車”組織成員轉移到薩爾瓦多關押。
《外來敵人法》在美國歷史上僅啟用過3次,第一次是1812年美英戰爭,第二次是一戰期間,第二次是二戰期間。其立法本意明確限定于戰爭狀態。而委內瑞拉顯然并沒有與美國處于戰爭狀態。
美國已經向委內瑞拉遣返了大約350多名委籍人員,其中包括大約180名先前被關押在關塔那摩美軍基地的人員,特朗普政府稱這180人也是“阿拉瓜火車”成員,但幾乎沒有提供任何證據。
3月16日,聯邦法院法官詹姆斯·博斯伯格簽發一項有效期為14天的臨時禁令,阻止政府援引《外來敵人法》驅逐移民,理由是該法為戰時法令,僅適用于遭遇“等同于戰爭的外國敵對行為”情況,而“阿拉瓜火車”的行為不構成特朗普口中的“侵略”。
4月,正當特朗普政府準備將聯邦監獄中的委內瑞拉人再次集中運往得州準備驅逐出境至薩爾瓦多監獄時,當事人的律師及時發現,立即向法院申請了緊急暫緩令,并在飛機離境前成功獲得批準。
美國最高法院19日凌晨發布簡短指令:“在本法院下達進一步指令前,責成政府不得把待認定被拘押者群體中的任何成員移送至美國境外。”
這個事情的恐怖之處在什么地方呢?你可能覺得既然是黑幫犯罪分子,遣返或者押送去美國以外的一個監獄有什么不對呢?然而,關鍵是程序。這些所謂的“黑幫犯罪分子”并沒有經過正規司法審判,也就是說,很有可能不是黑幫犯罪分子的良民被無意或有意地誤抓。
進一步來講,如果特朗普政府無需遵守人身保護令,繞過司法部門就可抓人遣返或入獄,那么你怎么保證它不以此為借口把它的政敵以及其他認為應該清除的人抓起來并關進薩爾瓦多的恐怖監獄呢?
這不是聳人聽聞。基爾馬爾·阿曼多·阿布雷戈·加西亞就是一名受害者。他是馬里蘭州一名金屬板學徒,不是“阿拉瓜火車”幫派成員,已獲得合法身份,有妻子兒女,卻被押送到了薩爾瓦多的監獄。
代表此前已被驅逐的多名委內瑞拉人的律師稱,他們的當事人沒有任何犯罪經歷,多半只是因為身上有紋身便被認定是抓捕目標。
加西亞事件曝光后,最高人民法院要求特朗普政府協助加西亞獲釋,特朗普政府盡管承認抓錯了人,但拒絕采取糾正措施。
4月中旬,馬里蘭州參議員克里斯·范霍倫前往薩爾瓦多,會見了加西亞,希望引起人們對此事的重視。他說:“這個案例不僅僅關乎一個人,這關乎保護所有居住在美國的人的憲法權利。如果你否認一個人的憲法權利,你就威脅到美國其他所有人的憲法權利和正當程序。”
此前,馬里蘭州法院要求特朗普政府給出合理解釋,否則將以藐視法庭罪論處。特朗普政府提出上訴,辯稱根據《外來敵人法》,這是涉及國家安全的戰爭行為,法院無權干涉。而第四巡回法院的威爾金森法官則于4月17日明確裁決,這并不涉及國家機密,這些委內瑞拉人應享有正當程序權利。
特朗普政府將進一步上訴。他們自信最高法院會幫他們翻盤,他們有充足的理由這樣想。
失去制衡力量的司法系統與立法系統
2023年8月1日,特朗普因國會山暴亂事件遭到正式起訴,然而2024年7月1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以6名保守派法官贊成、3名自由派法官反對的裁定,駁回了下級法院的判決,特朗普免于刑事起訴。
在2024年11月特朗普再次當選后,該案檢察官宣布放棄對特朗普的指控,幾小時后,該案被相關法官正式駁回。特朗普上任后赦免或減刑了國會山暴亂事件中的所有被告,包括被判暴力或煽動罪的人。
截至4月25日,司法系統至少有122項裁決暫時叫停了特朗普的某些舉措,正在審理的案件數量為211起(其中4起已結案)。
司法系統能否制衡總統權力呢?
從歷史傳統來看,最高法院在制衡總統權力方面確實發揮過重要作用。在9·11事件后的反恐戰爭中,小布什政府為審判關塔那摩灣拘留營的被拘留者設立了軍事委員會,最高法院裁定其為非法,因為它們違反了《日內瓦公約》和《統一軍事司法法典》,沒有給予拘留者正當程序的基本權利。
朝鮮戰爭時期,法院也曾明確否決杜魯門總統以戰爭需要為由征用鋼鐵廠的行政命令,維護了私有產權不可侵犯的憲法原則。
然而現在,司法系統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制衡這位在通向帝王寶座的路上狂奔的總統呢?我們不得而知。
就算最高法院判特朗普及其政府有罪,他們不服罪,不接受懲罰,最高法院又能怎么樣呢?美國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
至于立法系統,由于共和黨控制了眾議院和參議院,而特朗普又高度控制了共和黨,共和黨黨員們噤若寒蟬,明哲保身,指望立法系統制衡總統權力,不太現實。
本來,國會調查權是立法系統制衡總統權力的重要手段。在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內,當民主黨控制眾議院后,他們以“藐視國會罪”迫使司法部長巴爾公布了穆勒報告。
在人口普查“公民身份問題”爭議中,商務部長羅斯和司法部長巴爾確實被判“藐視國會”。但在當前的政治環境下,立法系統對總統的制約幾乎不可能。雖然已有議員提出限制總統關稅權的法案,但這些法案很難獲得通過。
會有什么力量阻止特朗普成為川皇嗎?“帝王總統”尼克松因“水門事件”而下臺。本來“國會山暴亂”可以成為特朗普的“水門事件”,然而最高法院去年讓特朗普享有一定程度刑事起訴豁免權的裁決,又讓局勢回到了原點。
下一個危機點或許不是刑事問題,很可能是經濟危機。如果經濟危機再不能阻擋特朗普,那么還有什么能阻止他成為川皇嗎?
最大的希望是他因精神等問題自爆。在百日演講中,他無數次地提到拜登,拿出重復了無數遍的理由罵他的這個老冤家。已經執政百日,還在罵競選對手的總統,特朗普是第一個。
白宮為了慶祝特朗普百日執政,邀請了ABC記者特里·莫蘭到橢圓形辦公室采訪,特朗普堅持說加西亞的手指上有MS-13的紋身,而圖片上明顯顯示MS-13的字樣是PS上去的。
莫蘭出于好心,不想讓特朗普丟丑,不再追問,想問下一個問題,關于烏克蘭。然而特朗普不依不饒,一定要莫蘭承認,加西亞手指上就是有MS-13的紋身,要他承認錯了,自己對了。場面十分尷尬。
特朗普在百日慶典上的表現,加上一貫的臆想妄想、拒絕接受事實、極度自戀狂妄等其他各種癥狀,或許預示著他離崩潰不遠了。
到底哪個會先崩潰,是特朗普還是美國憲政,讓我們祈禱是前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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