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荀超

“管家、古裝……現在是什么年代？”公元1127年，大宋軍隊腐敗無能，戰力日益低下。金人趁機南下，攻破都城開封，宋徽宗、宋欽宗二帝被俘虜，眾多皇親貴胄及數萬百姓被驅趕北上為奴，史稱“靖康之變”。紛繁破碎的局面中，來自900年后的趙玖穿越替代了剛剛登基的趙構——讓一切都變成了意料之外。

275萬字的架空歷史網文《紹宋》，是90后作家榴彈怕水的代表作。最近，這部完結于4年前的作品，因同名改編漫畫爆火出圈，原著閱讀用戶數年環比增長1322%，再登起點讀書暢銷榜前五、完本小說和歷史分類TOP1。這一現象，也讓更多人看到有聲劇、動漫、游戲等其他衍生內容“以IP改編反哺閱讀”的更多可能性。

網絡作家榴彈怕水

作為“大神”作家，榴彈怕水是“2019年網絡文學十二天王”之一，被譽為“2019歷史三國題材王者”。憑借考證詳實、設定出彩更兼古風濃郁的作品風格，其多部作品榮獲各類獎項，人氣與口碑兼具。近日，榴彈怕水接受封面新聞記者獨家專訪，分享他的創作故事。

歷史文更適合表達

點開榴彈怕水的作家主頁，《覆漢》《紹宋》《黜龍》均為歷史題材。從北京郵電大學通訊專業的工科生到歷史類網文大神作家，他用3700多天的時間完成了一場跨學科的敘事“冒險”。

《紹宋》書封

《覆漢》書封

談及選擇歷史文賽道的原因，榴彈怕水坦言：“要從兩點考慮，一來是歷史文更適合做表達的載體；二來則是興趣使然。最早接觸的小說，其實是小學閱讀的四大名著，往后的所有閱讀興趣都發于此，而眾所周知，這里面有三本都可以在網絡小說視角下歸于歷史類。”

榴彈怕水用“偶然”二字，來形容《紹宋》的創作契機。“一個網絡作者，尤其是歷史文網絡作者，開書前往往會將整個中國，甚至是外國歷史的熱點時期進行討論和思考，幾乎每一個歷史文作者，甚至是讀者，都會對這些歷史熱點時期進行充分討論。”在與其他作者的討論中，他想到了“靖康之變”。

“這段歷史當然有足夠多的說法，痛點當然有，但創作過程的表達方向，卻不盡然是痛點轉化為爽點這么簡單（這一點當然也很重要），而是也帶了一種追根溯源的心態，就是想盡量還原一個自我認知中的靖康后境況，尤其是人。”于是，榴彈怕水借《紹宋》重申岳飛人格的偉大，同時將張榮、李彥仙、馬擴介紹給讀者，闡明李綱、宗澤之所以被教科書認可的緣由。

“由于歷史資料的駁雜，靖康之后一直是歷史虛無主義的高峰所在，一些人熱衷于淺顯的辦公室歷史學或者陰謀主義歷史學。而我在閱讀了基本的史料后，卻意外地與教科書相契，這讓我有了一種想返璞歸真，回歸王道歷史的沖動，也從這里開始了《紹宋》的創作。”榴彈怕水說。

巧用“歷史四把鑰匙”

《宋史》《中國歷史地圖集》《東京夢華錄》等文獻，是榴彈怕水創作《紹宋》時的參考書。地理、職官、人物等構成他寫作的“坐標”，讓讀者從他筆下看到了宏大又復雜的戰爭策略，以及朝堂上的權謀斗爭。“戰爭場面其實不是我擅長的地方，但我有一個法寶，那就是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

這本書讓榴彈怕水清晰地認識到“當時戰場的地理情況是什么樣子，這里有條河，那里有座山，從這里行軍會艱難，從那里出戰場必然會在某地。《紹宋》中，從淮上八公山抗戰開始，到獲鹿大戰，靠的就是多了一層歷史地理的描述與討論，甚至有時候會讓地理因素起到推進作用。”

而在朝堂權謀上，起到這個作用的是“職官”。“宋代職官體系非常復雜，我是寫了幾十萬字以后才看的《宋代職官辭典》，而且沒讀通，可僅僅是部分收獲就稱得上效果顯著，通過職官體系，賦予角色特性與立場，很多劇情一下子就通順了。”

在榴彈怕水看來，“很多人寫網文，尤其是歷史文，缺乏地理、職官、學術演化這些場外事物概念。但實際上，著名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關于‘歷史四把鑰匙’（職官、地理、年代、目錄）的言論早就得到了廣泛認可。如果網絡文學中的歷史文也要依靠歷史的話，這四把鑰匙同樣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榴彈怕水正在寫網文

以文促旅是歷史文的天然作用

榴彈怕水筆下的“趙玖”，被不少讀者評價具有“英雄氣概”。有評論稱：“他不再是守著龍椅瑟瑟發抖、沒出息的膽小鬼，而是溝通四海、合作八方、調配天下所有資源的協調人。”這種“英雄氣概”的塑造，有榴彈怕水個人思想矛頭的投射。“最基本一層便是反原型趙構，是針對他的批判而進行人物塑造的。所以，他最大的特色當然就是硬骨頭，這正是對趙構屈膝投降的反向化塑造，而這也正是讀者們對網絡小說中歷史文的基本訴求與期待。”

創作中，榴彈怕水也專門進行了“網絡小說特色化的其余塑造”，比如為了讓人物豐滿，給“趙玖”一定的沖動的性格特質，以及前期一些政治無知化的描述。“隨著小說推進，其余角色的出現和形象樹立，趙玖這個角色會很自然地與其他角色發生聯動。”如與二圣（宋徽宗、宋欽宗）的激烈沖突，與投降派的斗爭，與防守派的拉扯，與李綱、宗澤、岳飛、韓世忠、李彥仙、馬擴、張榮、楊沂中等人的共鳴，“這些人與人的關系本身，就會加深塑造主角的形象。”

不過，榴彈怕水并沒有刻意“下鉤子”，試圖“勾”著讀者一直讀下去。甚至到了后期，他以一章近萬字的更新方式，用完整的階段劇情來向讀者表達自己的創作誠意。被問及如何平衡文學價值與閱讀流量，榴彈怕水坦言：關鍵是取舍，“什么都不能過度，克制自己的表達欲，將歷史觀點、文字喜好克制在讀者認可的劇情范圍內。”

漫畫《紹宋》

如今，這份來自讀者的“喜歡”，因漫畫《紹宋》再次升級。榴彈怕水將關鍵歸結為“遇到了李曉楠老師（漫畫作家）”。“《紹宋》是榴彈怕水的作品，《紹宋》（漫畫）是李曉楠老師的作品，他對《紹宋》的熱愛是第一生產力，《紹宋》能遇到他，是幾乎所有人的幸運。”這也讓榴彈怕水對《紹宋》后續的IP改編充滿期待。“我期待、尊重和認可每一次改編，這是一個工科出身的作者天然的想法，我甚至會從價值觀和道德上推崇任何工業化、商品化的行動。可能改編會有失敗，但不改編是不可能遇到如《紹宋》漫改這樣的成功案例的。”

漫畫《紹宋》

值得一提的是，《紹宋》漫畫不僅吸引了年輕觀眾的關注，還促使他們紛紛前往岳王廟、淮河防線遺址等歷史景點打卡。許多人在“盡忠報國”碑前手持《紹宋》實體書，留下了獨特的紀念瞬間。對此，榴彈怕水直言：“這一點完全超出預料，但也可以理解。首先當然是大環境，文旅不分家的情境與讀者的熱情促成了這些行為；其次是歷史文本身不需要多么刻意的展示，就會跟旅游、文化相串聯，因為歷史文本身就是從歷史中來，然后進行二次創作的。換言之，網絡文學的歷史文，天然起著對歷史文化景點與讀者的串聯作用。實際上，不只是歷史文，仙俠文也有這個作用，我在青城山親眼看到了以網絡文學為基礎的文化創作景點與商品商鋪。”

對話

封面新聞：從你開始創作網文到現在，歷史類網文發生了哪些變化？未來歷史類網文的發展趨勢會是怎樣的？

榴彈怕水：確實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認為，從橫向角度來說，歷史類網文已經把各個類型、各個題材、各個歷史熱點事件都給寫遍了。但這不代表歷史文沒有前途，我認為如果真的想塑造一個承接野心的新作品的話，應該回歸王道，用最傳統、最受讀者認可和熟知的方式展開一段新的歷史冒險，然后將不停刷新的歷史認知，不停迭代的歷史類網文技巧與內容放入其中。只要讀者和作者的互動還在，只要社會還在發展，歷史文一定會迭代下去，只要迭代下去，它就有新的生命力。

封面新聞：對其他想要創作歷史類網文的作者有什么建議？在題材選擇、歷史考據、情節設計等方面有哪些經驗可以分享？

榴彈怕水：沒有什么特殊建議，刷新認知，勇敢去寫就好。比如孤獨麥客從《穿越1630之崛起南美》的群穿（一群人穿越）到現在的《晉末長劍》，比如《萬歷明君》的出現，都是頂好的迭代。

封面新聞：歷史文的要求很高，既要有扎實的歷史考據，又要有精彩的權謀描寫，主角人物的獨特，還有群像描寫得精彩等，你在創作之前會做哪些準備？

榴彈怕水：這個問題我有深切感觸。一般來說，準備還算簡單，主要是讀書，分層次讀大量的書。先看原始史料。比如你寫三國，看《后漢書》，看《三國志》，看《通鑒》，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一本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地理、時間、個人經歷，相互交叉著看，對照著看。說實話，工作量不大，卻很難吃透，可網絡作家也不需要吃透這些東西，那是歷史研究者的任務，反過來說，寫歷史一定要涉獵這些，因為這些是歷史文的根本，你只要能看懂，有自己的思考，就足夠了；然后接著看對應時代或者議題的名家名著。很多著名學者，一輩子很可能就那兩三本書奠定了自己的學術地位，看了不虧……而且無所謂過時不過時，觀點偏頗不偏頗……有本事自己消化吸收當然最好，沒本事也該了解一下；接著再看那些對應時代和議題的暢銷書與同類型網文。看同類型網文自然不必多說，業內屬于基本操作，為什么要看那些不搭界的實體暢銷書？因為可以提取有趣的觀點，尤其是很多暢銷書，走的都是現代思想與古代歷史的碰撞，網文也是，提取觀點，有趣的、有意思的、成熟的、新鮮的，都可以。自己再思考，再演繹到自己的故事里，就是很有趣的點；再往后，可以進一步去看知乎、貼吧、論壇……以及同時期同類型網文的本章說。這又是一層閱讀降級，但不代表你不能發現有意思的觀點和論述，因為從獲取有效信息這個角度來說，很多人肚子里有貨，卻沒有那個能力整理成書冊上架，他們的觀點零散地擺在那里。但更重要的一點是，這里你可以看到觀點的碰撞，和時下讀者的主流思考方式；最后的最后，遇到具體問題，具體疑難，請去知網搜索相關具體議題的論文，這會很有效。我認為，如果一名網文作者能做到這些，哪怕這個過程完成得不完美，甚至處處漏洞，即便是對上真正的方家還是貽笑大方，但在網文領域，也已經超越了九成。

封面新聞：有沒有哪些特別的歷史事件、人物或著作，對你的創作產生了關鍵影響？

榴彈怕水：還真有一本歷史專著對我起到了極大的影響，也就是閻步克老師的《波峰與波谷》。但這本書之所以能夠深刻影響我，其實原因比較私人，我本人是工科出身，在北郵學的通訊，后來長時間寫歷史文，這本書的“傅里葉級數歷史觀”神奇而又精準的共振起了我一直以來以通信專業角度對歷史的思考，有一種登山者懷疑前方道路時忽然看到指路碑一樣的神奇感覺。

封面新聞：網絡作家的責任和義務是什么？

榴彈怕水：責任是寫好小說，寫有趣的、讓讀者愉悅的商品化小說；義務是尊重歷史、尊重唯物主義世界觀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基本的小說塑造過程中不與社會進步相悖。

封面新聞：創作的難點和挑戰是什么？

榴彈怕水：其實是時間和精力問題。網絡小說有自己的節奏和市場準則，不可能為了一本小說進行提前的充足準備，閱讀過程其實是與小說連載同步進行的，所以當你連載和更新時，往往也會有一種認知更新，前期不自覺的錯漏在后期看來會顯得可笑，而后期又往往會因為連載而身心俱疲，喪失前期那種準備—釋放的良性循環。所以我以為，想要有一本好的網絡文學作品，充足的知識儲備、健康的身體、足夠多的時間缺一不可。

封面新聞：網文創作過程中，該如何保持創新力和持續的創作熱情？

榴彈怕水：養貓。

封面新聞：如果能穿越，你希望穿越到哪個年代，為什么？

榴彈怕水：我從沒想過我個人穿越到哪個年代……因為作為一名歷史文作者，我非常清晰地認識到歷史真的是在不停進步（哪怕是螺旋進步）。換句話說，往前穿越特定朝代基本上等同于吃苦受罪外加被人格踐踏。我甚至不想回到十七歲，去面對物質與精神的貧乏。

《黜龍》書封

封面新聞：接下來還有哪些創意、想法，在創作上還有哪些計劃？

榴彈怕水：有兩個想法。一個是再寫一本歷史穿越小說，或許是春秋末期，圍繞著孔子、春秋秩序崩塌、中華文明的再集束來寫；或許是晉末南北朝，圍繞著謝道韞“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來寫南方世族之墮落，北方百姓之掙扎；或許是安史之亂，“漁陽鼙鼓動地來”；或許是明后期，萬歷再起，迎接新時代……但具體的并沒想好，在開文之前一切尚未可知。另一個是要等身體恢復，精神恢復，在某一個時間段重寫一本西幻版的《黜龍》。

圖據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