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屋頂下的兩顆心
"周建國,你哥已經答應回來,你也趕緊回來一趟吧。房子拆了,錢的事兒得好好說道說道。"手機上繼父老萬發來的短信,讓我站在這片即將被夷為平地的老房子前,心頭泛起一陣漣漪。
那熟悉的口吻,那直白的表達方式,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那個物質匱乏卻感情豐富的年代。
我叫周建國,出生在八十年代初的銹跡斑斑的工人新村。那時還是計劃經濟年代,家家戶戶一個月工資也就七八十塊,買點肉都要票證。
十歲那年,父親因腦溢血去世,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周建軍艱難度日。每天天不亮,母親就要去食堂燒火,回來還要做針線活兒補貼家用。
記得那時家里的煤油燈下,母親縫補的影子總是拉得很長。哥哥經常因為我的鞋子破了,和隔壁的孩子打架。我們家的墻上,貼著一張父親的黑白照片,仿佛在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兩年后的初夏,母親認識了萬德勝——一個比她大五歲的木工師傅。那天,他提著兩斤白糖和一盒『大白兔』奶糖來我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眼中泛起久違的光彩。
"建國,建軍,叫萬叔叔。"母親小聲囑咐我們。
我和哥哥都低著頭,不肯開口。萬德勝也不生氣,只是默默從口袋里掏出兩個小木刻的小猴子,放在我們手上:"這是我給你們做的,喜歡不?"
哥哥扔在地上就跑了出去,我卻偷偷把它藏進了枕頭底下。那個粗糙卻栩栩如生的小猴子,是萬德勝后來成為我們繼父的第一份禮物。
半年后,萬德勝搬進了我們家。鄉鄰們議論紛紛,說母親改嫁得太快,說她不守婦道。每當這時,萬德勝總是挺直腰桿,牽著母親的手從人群中走過。
"人家嘴上沒把門的,咱心里有桿秤就行。"他常這么對母親說。
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國企改革大潮席卷而來。我們縣城的紡織廠、鋼鐵廠,一個接一個地倒閉。母親和繼父都下了崗,哥哥初中畢業就去了廣東打工,每月寄回一百多塊錢。
記得那時,繼父老萬每天騎著一輛補了又補的二八大杠,帶著工具箱走街串巷。"修理木器,做家具嘍!"他的吆喝聲,成了我放學路上最熟悉的聲音。
有一年冬天特別冷,老萬的手凍裂了,血和木屑混在一起。我幫他擦藥時,他卻笑著說:"沒事兒,木匠的手,粗糙點才能握得穩刨子。"
那雙手,后來供我讀完了大學。
高考那年,我壓力特別大。每天晚上趴在煤油燈下做習題,常常做到半夜。那時家里還沒有電燈,老萬就一個人默默坐在院子里抽煙,等我熄燈才睡。
"別太拼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總是這么勸我,雖然他自己從不言累。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我考了全縣第三名。老萬破天荒地買了兩瓶"紅星"二鍋頭,邀了隔壁的王大爺來家里小酌。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喝醉,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建國有出息,有出息啊!"
我靠著獎學金和課余在食堂打工,勉強完成了大學學業。畢業后,我留在省城的一家外企工作,從基層做起,慢慢在城里站穩了腳跟。
2005年春節,我回家過年。那時手機還是奢侈品,我剛買的諾基亞成了村里孩子們爭相傳看的寶貝。院子里,老萬親手種的柿子樹已經長得很高,但房子卻越發顯得破舊。
除夕夜,圍著火盆吃完團圓飯,老萬搓著那雙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手,吞吞吐吐地說:"建國啊,我和你媽琢磨著把老房子推倒重建,鄉里政策好了,可以蓋二層小樓,咱家這地基夠大,只是..."
他頓了頓,有些局促地低下頭:"手頭緊啊,后面廂房都快塌了,蓋個新房子最少也得五萬塊。"
母親在一旁插話:"你工作忙,我們不想麻煩你。你哥說他能湊三萬,剩下的我和你爸..."
"爸,我給你十萬,把房子蓋好點。"我沒等母親說完,脫口而出。
飯桌上一下子安靜了。老萬猛地抬頭,眼里閃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你...你叫我什么?"他聲音哽咽。
"爸。"我重復道,這是我第一次這么叫他,心里卻出奇地平靜。
老萬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我以為他生氣了。母親悄悄告訴我:"他是怕讓你看見他哭。"
那晚,我聽見院子里傳來老萬的咳嗽聲和抽煙的聲音,直到很晚。
過完年,我和老萬去鎮上的信用社取錢。柜臺后面的張會計是老萬的發小,看見我取這么多錢,一個勁地問:"老萬啊,建國這是要干啥大事業啊?"
老萬只是笑,眼神卻充滿了自豪:"蓋房子,給孩子他媽一個安穩的家。"
房子是那年夏天開工的。老萬不用請工人,自己就是一把好手。他和村里幾個老伙計換工,從地基到上梁,事事親力親為。
"這房子要住幾十年呢,馬虎不得。"他常這么說。
每次我打電話回家,老萬都會詳細報告進度:"主體框架好了,就等安門窗了"、"二樓地板鋪完了,你媽說要貼瓷磚"...
我從沒見過老萬這么有干勁的樣子。母親在電話里笑著說:"你爸這段時間都睡不好覺,老琢磨怎么把房子蓋得更結實些。"
房子蓋好那天,老萬擺了十幾桌酒席,請了全村人。席間,他特意站起來,舉著酒杯對所有人說:"這房子是建國出錢蓋的,我這個當爹的,啥也沒做,就只會喝這杯酒。"
宴席散后,老萬醉醺醺地把我拉到他的小工具房,從一個生了銹的鐵盒子里拿出一本賬本,認認真真地記下:"建國出資十萬,我和你媽五萬,建軍三萬。"
"這是你們的心意,得記著。將來房子要是有啥變動,按這個來分。"他一字一句地說,仿佛在立什么重要的誓言。
我笑著說:"爸,這是我應該的。"
他卻搖搖頭:"不,這是你的血汗錢。我萬德勝窮了一輩子,但不能不講理。"
那本賬本,他鎖進了柜子最底層,鑰匙一直掛在腰間。
房子蓋好后,日子過得平靜而踏實。每年春節我都會回家住幾天,帶些城里的新鮮玩意兒給父母。電視機從黑白換成彩色,又換成了液晶平板;冰箱從單門變成了雙門;連老萬心愛的二八大杠也換成了電動車。
只有那棵柿子樹,依舊年復一年地生長,開花,結果。
2015年,我在城里買了房子,成了家。妻子是同事介紹認識的,溫柔賢惠。第一次帶她回老家,她對我說:"你爸媽把院子收拾得跟公園似的。"
老萬特意殺了只雞,燉得爛爛的。席間,他端起酒杯,樂呵呵地說:"建國有出息,找了個好媳婦,我和你媽就放心了。"
妻子在回城的路上說:"你繼父很疼你,眼睛一直跟著你轉。"
我點點頭:"他這人就這樣,嘴上不說,心里都記著。"
十五年過去了,我早已在城里安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小生意。去年,國家實施鄉村振興戰略,老家村子要整體改造,家家戶戶都要拆遷。
那天,老萬打來電話,聲音比往常急促:"建國啊,村里要拆遷了,每戶補償二十萬,還分新房子。這事兒得你拿主意。"
我說:"爸,你和媽做決定就行,我都聽你們的。"
老萬卻堅持:"這房子是你出錢蓋的大頭,得你點頭。"
拆遷的事定下來后,哥哥建軍從廣東回來了。十幾年前,他在廣東娶了媳婦,成了家,很少回老家。這次一回來,就和老萬爭執起拆遷款的分配問題。
"這房子是咱們一家人的,拆遷款應該四個人平分!"哥哥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底氣十足。
老萬卻寸步不讓:"當初蓋房子,建國出了十萬,你出了三萬,我和你媽出了五萬。這賬本我一直留著,拆遷款就該按出資比例分!"
哥哥氣呼呼地掛了電話。晚上,他私下給我打來電話:"老萬偏心眼兒,你是不是和他串通好了?"
"建軍,那十萬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解釋道,"爸他只是想按當初說好的做。"
"什么爸不爸的,他又不是咱親爹!"哥哥的話刺痛了我。
我沉默了片刻:"親不親,不是血緣決定的。他教我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待人要公道,做事要明白'。"
幾天后,我收到了老萬的短信:"建國,你哥已經答應回來,你也趕緊回來一趟吧。"
就這樣,我站在了這片即將被夷為平地的老房子前。
院子里的柿子樹已經二十多歲了,枝繁葉茂,結滿了累累碩果。老萬坐在樹下的石凳上,依舊是那副質樸模樣,只是兩鬢已全白,身板也沒那么硬朗了。
"爸。"我輕聲叫道。
老萬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回來了?路上順利不?"
這是他的習慣,每次我回來,都是這樣簡單地寒暄,仿佛我只是出門買了包煙。
"建國,這些年你在外打拼不容易,當年你念大學時,我沒能幫上忙,心里一直過意不去。"老萬慢悠悠地說,手指摩挲著那個已經褪色的水煙袋,"這拆遷款,按你當年出資多,就該多分,這是公道。"
我在他身邊坐下:"爸,錢不錢的無所謂,我在城里已經..."
"有啥無所謂的!"老萬突然提高了聲音,"這是原則問題!我萬德勝這輩子沒啥出息,但最講理。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這才叫公道。"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本已經泛黃的賬本,翻開給我看:"你看,一筆一筆,清清楚楚。"
我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數字和日期,每一筆都記錄著老萬的公道和堅持。想起這些年,每次我寄錢回來,他都會在電話里詳細報告用途:"換冰箱花了2800,余下的都存著呢"、"你媽看病花了3000,我都記著呢"...
"爸,我知道您最講理。"我輕聲說。
老萬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你哥前兩天回來了,一開始鬧得挺兇,說我偏心眼兒。后來我拿出這本賬給他看,他就不吭聲了。"
他瞇起眼睛,似乎在回憶什么:"其實我能理解他。那會兒他初中沒畢業就出去打工了,賺的錢都寄回來補貼家用。你上大學那幾年,他也沒少往家里寄錢。只是蓋房子那會兒,他剛結婚,手頭緊,只出了三萬。"
夕陽西下,母親從屋里出來,喚我們吃飯。一家人圍坐在即將告別的老屋里,桌上是母親精心準備的家常菜:紅燒排骨、清蒸鯽魚、炒青菜,還有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茄子燉土豆。
哥哥坐在我對面,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老萬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二鍋頭,舉起杯來:"今天,咱們一家人終于又坐在一起了。這老房子馬上就要拆了,但是咱們一家人的心不能散。建國,建軍,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有出息。這拆遷款,我和你媽商量好了,按當初蓋房子的出資比例分。"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有個條件,以后逢年過節,都得回來看看我和你媽。房子沒了,但我們這個家還在。"
這時,哥哥突然站起來,端起酒杯,聲音哽咽:"爸,這些年是我不懂事。其實我知道,你一直最公道。這錢,就按你說的分,我沒二話。"
老萬的眼圈紅了,他拍拍哥哥的肩膀:"好孩子,爸知道你不容易。"
我的視線變得模糊,十多年前那個夏天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老萬揮汗如雨地砌墻,母親在一旁遞磚,哥哥放假回來幫忙搬木料,而我,只是定期匯款,從未真正參與過房子的建造。
"爸,"我舉起酒杯,聲音有些顫抖,"這房子雖然是我出錢多,但它承載的是您和媽的心血。沒有您這些年的維護,它不會這么結實。拆遷款我不要多分,咱們平均分配。"
老萬猛地放下酒杯,眉頭一皺:"胡說什么呢!自己的錢自己拿著,這是規矩!"
母親在一旁勸道:"老萬,孩子們懂事了,別固執了。"
老萬咕噥著:"什么懂事不懂事的,就是得有個說法..."
飯后,我獨自走到院子里那棵柿子樹下。月光透過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影子。老萬悄悄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煙。
我們父子倆,就這樣靜靜地抽著煙,誰也不說話。
"建國,"良久,老萬開口了,"你知道為什么我這么在意這個錢的分配嗎?"
我搖搖頭。
"因為這世上最經不起考驗的就是親情。多少一家人因為錢鬧翻了臉,老死不相往來。我不想看到你們兄弟因為這個寒了心。"老萬深吸一口煙,"我這輩子沒出息,給不了你們什么,但是我能教你們做人的道理。"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被我珍藏多年的小木猴,從口袋里掏出來,放在老萬手上:"爸,我一直留著它。"
老萬愣住了,手指輕輕撫摸著那個已經磨損的小木猴:"你...你還留著它?"
"嗯,它一直在提醒我,有個人從未放棄過我。"
老萬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傻孩子,爸配不上你這份孝心..."
第二天,拆遷辦的人來丈量房子。老萬將那本泛黃的賬本鄭重地交給我:"這個你收著,以后你們兄弟有什么說不清的,看這個。"
我接過賬本,里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建國,老房子拆了,新房子會蓋起來。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和建軍都是我的兒子,血緣算什么,心才是最重要的啊!"
看著老萬蹣跚的背影,我突然明白,繼父堅持的不只是錢的分配,更是做人的道理。這一方屋頂下,容納的是兩顆相互理解的心。
而那本賬本,會成為我們家族的傳家寶,傳遞著一種叫做"公道"的家風。
拆遷的推土機已經開進了村子,老房子即將成為記憶。但在我心里,那個木工師傅教給我的處世哲學,將永遠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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