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叔
茶是冷的。水汽早散盡了,貼著碗壁,留下些淡淡的水痕,像地圖上干涸的河道。
這香氣,也不是尋常人家佛堂里那種煙火氣,帶著點甜膩的檀香。這香,冷。是上好的海南沉水,價抵千金的那種。擱在角落那只小小的博山爐里,銅爐子有些年頭了,包漿厚實,泛著暗綠的光。香是細細的一炷,點燃了,不見明火,只是一點紅星,悠悠地吐著煙。煙氣也是細的,貼著爐壁往上走,像有生命似的,到了半空,才懶懶散散地化開,洇成一片淡墨,若有若無。真像畫里的遠山,看著在,伸手卻撈不著。畫匠說,那叫留白。
屋子里,靜得很。掉根針怕是都能聽見。可靜里面,又好像含著什么東西,沉甸甸的,像塊石頭壓在水底。光線從窗格子里漏進來。窗是木頭的,老舊了,漆皮有些剝落,露出底下木頭的本色。上面糊著一層高麗紙,薄,韌,帶著點天然的紋路。光透過紙,變得柔和,像被篩過一遍,沒了棱角。地上鋪著蜀錦的地毯,織著纏枝蓮的圖案,花葉繁復,但天長日久,顏色舊了,被光這么一照,一半亮,一半暗,像褪色的夢。
貂蟬坐在窗邊的矮榻上。榻是楠木的,木紋細密,坐久了,沁出一點涼意,隔著衣裳也能覺出來。她手里捧著那只茶碗,白瓷的,定窯出的,薄得像蛋殼。指尖貼著碗壁,能感覺到那瓷胎的細滑和涼意。指甲修得整齊,染著淡淡的鳳仙花汁子,映在白瓷上,是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粉。
茶水早就涼透了。幾片茶葉梗子浮在水面,蔫蔫的,失了碧色,像秋天池塘里敗落的殘荷。茶葉是哪兒來的?好像是王允差人送來的,說是新貢的蒙頂甘露。剛泡上的時候,是有股子清冽的香氣,在熱水里舒展開,葉片嫩綠,是好看的。可再好的茶,放涼了,也就剩下一股子澀味。她一直沒喝。手捧著,像捧著塊涼玉。
她就這么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從日頭剛過中天,到現在,窗外的光都開始泛出些微的橘黃色,想來是快到傍晚了。腿有些麻,不是針扎似的疼,是那種細細密密的癢,像無數小蟲子在皮肉底下爬。她極輕微地動了動腳踝,想讓那股麻勁兒散開些。腳踝上系著細細的紅繩,藏在羅裙底下。
裙子是月白色的軟緞,繡著鸞鳳和鳴的圖案,用的是金線,可是在這暗沉的光線下,那金線也像是睡著了,不怎么閃爍,只偶爾隨著她的動作,晃過一絲黯淡的光。鳳鳥的尾羽,長長的,垂在腳面上,也跟著那輕微的動作,顫了一下,像活物。
外面有聲音。一直有。時遠時近,抓不住源頭。像是風穿過庭院里那幾棵老槐樹的禿枝,嗚嗚咽咽的。又像是后院劈柴的鈍響,隔著墻,悶悶的。偶爾,會傳來一聲短促的喊叫,或者是什么重物倒地的聲音,“哐當”一聲,然后又沒了下文。這些聲音,最近成了日常。司徒府里,上上下下,百十號人,走路都踮著腳尖,說話也壓著嗓子。臉上的神情,都是一樣的,惶惶然,像被秋霜打蔫了的草,不知道下一陣風會不會把自己徹底吹倒。府里的空氣,都像是凝住了,沉悶,壓抑,帶著一股子山雨欲來的潮氣。
王允前幾天來過。就在這個屋子。那天,天色更陰沉些。他像是老了十歲,頭發白得更明顯了,梳得一絲不茍,也蓋不住那份蒼白。臉上的皺紋,深刻,縱橫交錯,尤其是眼角,像被烈日曬了太久的干裂河床。他沒坐,就站在窗邊,背著手,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過了很久,才轉過身,看著她。他的眼神,很復雜。有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像賭徒押上了最后的身家,眼睛里有火苗在跳。可火苗底下,又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灰燼,像是燒盡了的柴火堆。
“成敗,在此一舉。” 他說。聲音也是干的,澀的,像砂紙磨過木頭。
她還能說什么呢?她只是微微低下頭,應了一聲:“嗯。” 聲音輕得像嘆息。從她被王允從鄉下帶回來,教她識字,教她歌舞,教她如何顰笑,如何流轉眼波,如何用一根手指勾起男人的心弦,又如何用一句話點燃他們的怒火……從那時候起,這條路就已經鋪好了。她是一顆被精心打磨、用來放在最關鍵位置的棋子。
往前一步,是刀山劍樹,等著她的是兩個當時最有權勢的男人,一個是豺狼,一個是虎豹。退后一步?她沒有退路。或者說,王允,還有那些躲在王允身后的人,沒給她留退路。退,就是萬丈深淵,摔下去,粉身碎骨。其實,走到了這一步,退與不退,結局大約也沒什么不同。無非是早死晚死的區別,死在誰手里的區別。
呂布的眼神,像草原上的餓狼,綠油油的,帶著原始的、不加掩飾的欲望。看她的時候,那種直接和滾燙,幾乎要將她的皮肉灼穿。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拆吃入腹。但有時候,尤其是在她對他露出一點點溫情和依賴的時候,那眼神里又會閃過一絲近乎傻氣的執拗和茫然,像個剛剛得到一塊渴望已久的糖的孩子,滿足了,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管不顧了。這種傻氣,讓她覺得有點可憐,又有點可怖。因為你知道,這孩子氣的底下,是能輕易撕碎一切的力量。
董卓的眼神,又是另一回事。渾濁,黏稠,像冬天里凍住了的泥沼。你看不清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是猜忌?是欲望?是權謀?還是僅僅是衰老帶來的混沌?太多東西攪和在一起,深不見底。他那雙肥厚、保養得宜的手,摸過她的頭發,她的臉頰,甚至她的手腕。手指粗壯,帶著暖意,卻總讓她想起屠夫案板上的油膩。
他身上總有股子味道,說不清是龍涎香、酒氣、還是食物的腥膻氣混合在一起,濃重得化不開。每次他靠近,她都得屏住呼吸,臉上還得堆著笑,笑得像初春綻放的桃花,又甜又軟,要把他牢牢黏住。她知道,他在試探,在觀察,像玩弄一件新奇的玩意兒,隨時可能失去興趣,也隨時可能因為一絲不悅而將其毀掉。
這兩種眼神,一燙一濁,一明一暗,她都得接著。像是街頭賣藝的,雙手同時拋接著兩把開了刃的刀子。精神得高度集中,不能有絲毫分神。哪一把接不住,掉下來,都能要了她的命。這份煎熬,日復一日,像鈍刀子割肉,不見血,但疼,深入骨髓。
手里的茶碗,更涼了。那點殘存的溫度也消失殆盡。碗壁貼著手心,那股子涼意,絲絲縷縷地往皮膚里鉆,順著血脈往上爬,一直涼到心口。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記不清了。在鄉下老家,冬天,天寒地凍,手腳都生了凍瘡,又癢又疼。
母親會從灶膛灰里扒拉出一個烤得焦黑的紅薯,拍掉上面的灰,塞到她手里。“捂捂手。” 母親說。紅薯滾燙,隔著一層薄薄的焦殼,暖意直透掌心。燙得人齜牙咧嘴,卻又舍不得放開。那暖意,能一直暖到心里去。等稍微涼一點了,掰開,里面是金黃色的瓤,冒著熱氣,甜絲絲的,帶著煙火的焦香。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河水總是很清,田埂上的草,綠得晃眼。風吹過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的心,也像那片藍天,空蕩蕩的,什么也不用裝,干凈。
不像現在。心里裝了太多東西,太滿了,也太重了。壓得她喘不過氣。
外面的聲音,驟然間變得尖銳、密集起來!像是有人在嘶喊,聲音撕裂,帶著驚恐,又像是壓抑不住的狂喜。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像驟雨打在芭蕉葉上,噼里啪啦,由遠及近,越來越響,直奔著這個院落而來。有人在外面大喊著什么,聽不清具體的字眼,但那語調,是變了調的,混雜著哭腔和一種近乎癲狂的興奮。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細微的顫動,傳到了手里的茶碗。碗里平靜的水面,立刻起了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那幾片蔫了的茶葉梗子,像幾條受驚的小魚,在水里慌亂地飄蕩,沉浮。
“砰!” 一聲巨響,房門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然后猛地向兩邊彈開。她的貼身丫鬟,名喚春兒的那個, 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平日里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散了,一支素銀簪子斜插著,幾乎要掉下來, 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溜圓,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可怕又極不可思議的事情。她跑到貂蟬面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話都說不利索,上氣不接下氣:
“小…小姐…成了!成了!溫…溫侯…溫侯他…太師…太師他……”
她手指著外面,拼命地想說什么,卻因為激動和恐懼,哽咽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用那雙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看著貂蟬,眼里有淚水涌出來。
成了。
簡簡單單兩個字,像兩片羽毛,輕飄飄地落在這死寂的屋子里。卻又像兩塊巨石,投入了她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面。
貂蟬慢慢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茶碗上。碗里的水波,已經漸漸平息了。那幾片茶葉梗子,不再飄蕩,像耗盡了力氣,緩緩地沉向了碗底。水面恢復了平靜,像一面蒙上了薄薄灰塵的古鏡,模模糊糊地映著頭頂昏暗的屋梁,映不出什么清晰的影子。
她覺得,渾身上下,忽然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不是身體上的疲憊,是心里頭。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不知道繃了多少年,多少個日日夜夜,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啪”地一聲,斷了。斷得干干凈凈。隨之而來的,不是輕松,而是一種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覺。像是一腳踩空了,懸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著落。
成了。然后呢?
她不知道。王允沒告訴她“然后”。那些人,也從來沒人在意過“然后”。她只是一枚棋子,被推到了楚河漢界的最前線,用來兌子,或者將軍。如今,棋局似乎是勝了。那么,這顆完成了使命的棋子,還有什么用處呢?是被小心地拾起,放回棋盒?還是隨手被丟棄在棋盤之外,任其蒙塵?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想。想了,又能如何?
她抬起手,將那只白瓷茶碗湊到唇邊。碗沿冰涼,貼著嘴唇,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她微微仰頭,將那碗早已涼透了的茶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
茶水是苦的,帶著一股子陳舊的草木腐朽的氣息。沒有絲毫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像一條冰線,直直地墜入胃里。那股涼意,仿佛瞬間擴散開來,浸透了四肢百骸。
窗外的光線,似乎比剛才亮了一些。也許是夕陽最后的返照,也許,只是她心里頭恍惚的錯覺。
角落里,那只博山爐里的沉水香,不知何時已經燃到了盡頭。最后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掙扎著向上飄了片刻,終于徹底散盡在微冷的空氣里。
像水消失在水里。什么痕跡,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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