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是優秀共產黨員、著名學者王元化先生(1920—2008)離開我們的第十七個年頭,今年也是他誕辰105周年。為什么我們還會經常念起他懷想他,因為沉思的心靈生活是他也是我們最為珍視的,今天我們尤為需要時時從喧囂紛擾的世俗中回返思想寧靜的家園。
本文作者(左)與王元化先生
2007年春節過后,有一天下午我去慶余別墅,元化先生一個人在看書,我好奇他看什么書。他合上書,指著封面說,契訶夫小說,滿濤譯的,寫得好,譯得也好,早些年的書出得也好,從封面到版式干干凈凈,一點也不花里胡哨。
我趁著沒人,斗膽提出,您最近給好多人都寫了字,不認識的人也寫了,能不能給我也順便寫一個。
王元化先生手稿
元化先生那天心情好,說,也不是不可以寫,我下次去圖書館寫字的時候你一起去,你要寫什么呢?
我說,隨便您寫什么。
他說,怎么能隨便寫呢。
我說,我看您給好多人寫了“沉潛往復,從容含玩”,就寫這八個字。
他說,既然好多人都有了,你為什么還要呢。
這是元化先生在為自己的老師韋卓民所譯《純粹理性批判》寫的序言中,引述的他另一位老師熊十力的一句話。熊十力說:“凡讀書,不可求快。而讀佛家書,尤須沉潛往復,從容含玩,否則必難悟入。吾常言,學人所以少深造者,即由讀書喜為涉獵,不務精探之故。”所以,元化先生說,急用先學、立竿見影是最壞的讀書方法。我想這也是他做學問和做人的基本態度與境界。
元化先生推托不寫這句,我當時就想,他一定是覺得我不是一個能夠沉潛下來做學問的人,這話寫給我不合宜。
于是我說,那就寫“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趕時髦,也不回避危險”。
他說,你讓我再想想。
我之所以想起這句話,是因為1998年4月,上海市作家協會舉辦王西彥文學創作生涯65周年研討會,元化先生在會上以此來評價王西彥先生的一生創作與一身傲骨的。我當時坐在作協大廳最后一排,記下這句話,覺得這也是元化先生的人生寫照,立馬寫成小文章投給了青年報。
當我屁顛屁顛地拿著報紙去給他看的時候,他拍著報紙說,你就是不讀書,這話怎么變成是我說的呢,你去查過出處沒有,我是看到胡適引述,覺得很貼合王西彥的個性,你寫文章不能提起筆來就寫,快有什么用,都是不對的。
因為這句話,被他罵了一頓,所以隔了將近十年,一直記得。我也因此在心里記下了:寫作和讀書一樣,都須沉潛往復,不可求快。
元化先生很認真地在小本子上寫上,給為松寫字。一邊寫一邊說,現在不寫下來就要忘記。
我說,我過兩天來再提醒你。
他說,你不要催命,你催我就不寫了。
我說,我不催,我就問問。
他說,我寫好了會通知你的。
王元化先生錄魯迅句書贈本文作者
我是真沒想到,才過了沒幾天,藍云打來電話,說,你下午就過來,先生不僅給你寫好了,還寫得很長一段,而且都裱好了。
我說,怎么裱好了呢。
藍云說,先生對你真是太好了,他說,你幫他裱好吧,為松不會搞這些,也搞不清楚的。先生給你寫好又去住院了,你到我家來拿。
那是元化先生去世的前一年,2007年谷雨前二日。
元化先生錄魯迅句書贈給我的是:“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元化先生曾經這樣評價趙丹,說他“是真正懂藝術,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是一個把藝術當作自己生命的優秀藝術家”,“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時時關注黨的文藝事業”。我想,元化先生自己就是一個真正懂學術,熱愛思考的人,是一個把學術與思想當作自己生命的學者。他的書名大多不離一個“思”字,《文學沉思錄》《思辨隨筆》《九十年代反思錄》《思辨錄》《沉思與反思》《清園近思錄》《思辨歷程》等。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叮囑自己的弟子,要在王元化學館前的石碑上寫下這么幾行字:沉思的心靈生活其實才是他們最為珍視的,時時會從喧囂紛擾的世俗中回返思想寧靜的家園。所以,他們是那種為思想而生的人,而不是以思想和觀念為職業的人。
一個為思想而生的人。這也是我們在他去世17年后的今天,還會時常想起他、紀念他的原因。
原標題:《記憶 | 王為松:王元化先生給我寫了一幅字》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蔡瑾
來源:作者:王為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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