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5月9日電 5月9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做一塊光榮的“界碑”》的報道。
“有一次找你走私的人被公安帶走時回頭罵你,說怪不得你混了幾十年還是個站崗放哨的?”
“對。他說你笨成這樣才守在這,一個月幾塊錢啊?”
“你聽了生不生氣?”
“我不生氣,我覺得光榮。”
這樣說著,62歲的天池國防民兵哨所哨長凌尚前側過臉,黝黑瘦削的臉上劃過靦腆的笑意。
天池國防民兵哨所,位于廣西百色市那坡縣平孟鎮被群山環繞的一處半山腰,距離邊境線約300米。從空中俯瞰,山巒中的哨所像蒼翠波浪中一艘灰白色的船,守衛著周邊8公里邊境線和11塊界碑。
18歲那年,壯族小伙凌尚前初次踏上“船”,從此在這里守到今天。哨所里,他30多年前種下的那棵小拇指粗的小榕樹已經成蔭,被人們叫作“守邊樹”;他和哨員們幾十年來遙望家鄉方向的臺子,被稱作“望家臺”;與界碑為伴,堅守南疆邊防40多年的他也得到一個稱呼——“忠誠的界碑”。
此刻,這塊“界碑”正坐在“船頭”,在守邊樹的樹蔭下,用平淡的語調講述過去的故事——
關于他為什么來,為什么守,為什么留下;關于一條被守邊人踩出來的路,一次次走還是留的選擇;關于一個普通人對家國最樸素赤誠的熱愛與忠誠。
凌尚前在為界碑“描紅”。受訪者供圖
初 心
“我想去當兵。”這是壯族少年凌尚前最大的心愿。
1963年,凌尚前出生在平孟鎮一個離邊境線不足1公里的村落。十幾歲時,他和鄉親們經歷過東躲西藏、擔驚受怕的日子,見證過各族人民共同守護家園的情景,也目睹過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解放軍戰士流血與犧牲。
“我經歷這些、看見這些,就想去當兵了,想守好祖國的國土,保家衛國。”凌尚前說。
他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但受過邊境不寧之苦的父母支持他參軍。初中畢業后,凌尚前兩次報名應征,因為身高不夠,體檢沒過,沒能如愿穿上軍裝。
1981年,聽說有民兵哨所要來鄉里招哨員,他想,民兵也是“兵”,雖然沒軍銜,不算正規軍,但一樣能保家衛國,立刻去報了名。
這年3月,剛滿18歲的凌尚前告別父母,從家里步行5公里,來到天池國防民兵哨所,成為一名守邊民兵。
站崗放哨,潛伏偵察,巡邏排險……凌尚前記不清最初的日子是怎么一天天過來的,印象最深的是時時刻刻“提心吊膽”。
夜里摸黑潛伏,他們數著雞叫的次數判斷回撤時間;晚上不輪值可以躺下睡覺,槍也都勾在肩上。每次出去執行任務,能平安回到哨所,緊繃的心弦才稍許放松。
哨所里水、電、路“三不通”。哨員們日常砍柴來煮飯取暖,靠煤油燈照明學習,每人每天得步行兩公里去山下挑一擔水,菜和米要定期去10公里外的鎮上買,去一趟,來回5個多小時。
挑米辛苦,他們買了匹矮馬馱糧食。山路太窄,馬背上的糧袋總擦碰到路旁凸起的巖壁。換了匹高馬,又不擅長走山路,山坡一陡,就往后翻,馱50斤米都費勁。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挑了匹不高不矮、能馱100斤糧食的馬,養在哨所。
在哨所,凌尚前第一次懂了“寂寞”是什么意思。“來兩天就寂寞了。”他指指遠山,說到了哨所,大家白天看山,晚上看星星。哨所人最多時也就十來個人,互相能聊的早就聊完了,天天在一起,也沒有新鮮事可講,“就想家,想著村里屯里熱鬧得很”。
哨員們休息時常向遠處眺望,目之所及全是山。凌尚前的家就在“望家臺”對面左手側一座山峰背后,5公里的路,卻望不穿也回不去。入哨所的頭一年,任務緊張,他一次也沒回過家。
也是在哨所,凌尚前真正懂了“犧牲”的含義。剛來報到時,他看到宿舍里有張空著的床位,老哨員說那是農振榮的床。1979年3月,21歲的哨員農振榮在執行任務時犧牲。凌尚前對農振榮犧牲的細節不甚了解,卻在兩年后,親眼見到戰友隆向東遇難。
那是1983年,他們幾個哨員在邊境線上例行巡邏,走到某號界碑附近,隊伍前列的隆向東踩到了地雷。
“他是退伍后來哨所的,才23歲。隆向東犧牲后,我們跟他家里要他的相片,他父母說他退伍后家都還沒回就到哨所了,家里也沒有他的相片。”凌尚前低聲說。
他記得當時所有人都深受震動,心情難以平復。“那時候我們也小,不懂什么是犧牲,那次之后就懂了。”
上世紀80年代,凌尚前和同伴們平均兩天就要執行一次任務,多次穿越雷場,遇險無數。
問他執行任務緊不緊張,看到戰友犧牲害不害怕?“有點緊張,也肯定怕。”他說,“但想到邊境群眾能夠安寧,想到我們是為了保家衛國,就又覺得很光榮了。”
直到今天,巡邏路過那個界碑,凌尚前還會不時想起隆向東。而哨所宿舍里的床幾十年里換了好幾回,不變的是總留著一張空床位,被子折成豆腐塊,床鋪上整齊疊放著一套舊制服。床位上方有塊牌子,寫著:“永遠和我們在一起的農振榮”。
道 路
巡邊小路如條條細流,蜿蜒于深山密林間。跟隨凌尚前在山中走上一段,腳下砂石松散,路旁時有倒木,耳邊一直是蚊蟲的嗡嗡聲。
“現在這邊好走多了。”凌尚前在前面帶路,“過去我們要拿柴刀開路,還要小心蜈蚣、毒蛇、山螞蟥。一兩個月磨壞一雙鞋,我磨壞了300多雙。”
邊境線上,界碑所立之處,多在人跡罕至的山林深處,有的要爬山頭,有的要下山谷。多數地方本來沒有路,巡邊人硬生生把路踩了出來。前幾年,通往界碑的路鋪設了不少石階,但只走了3塊界碑,我們來回也花了兩個多小時。
“以前我們就趴在那個山頭偵察”“這邊來過越境種植的”……
沿途,凌尚前不時抬手輕點,隨口提一句過往。
從18歲到62歲,這條路上有他太多回憶。
23歲那年,就在這條路上,凌尚前左手被毒蛇咬傷,昏死過去。一天后,他在山下醫院里醒來,左手無名指自此無法伸直。“戴手套都戴不進去了。”他舉起彎曲的手指笑笑,“在醫院住了一天我就回哨所了,輕傷不下火線咯。”
過了幾年,也是在這條路上,冒雨巡邏時,一個哨員腳下一滑,順著陡坡疾速下滾,凌尚前伸手去拽,卻被慣性拖倒,兩人一起滑下去10多米,眼見著要跌落懸崖,僥幸被一個樹墩擋住。“沒有樹墩我們都要掉下去,我心跳得不行,講不出一句話。”凌尚前心有余悸。
有人曾估算,每周巡邏兩次,凌尚前在邊境線上走過的路程早已超過3次長征。他熟悉這條路上的地形地貌、溝溝坎坎——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人生之路,在這條崎嶇難行的路上,他走了大半輩子,從青年走到壯年,又走入耳順之年。
不是沒有機會離開。1989年,鎮里要從哨所選拔一名專武干部,凌尚前把指標讓給了另一名哨員。
“他是老兵,這次過了機會很少了,我們年紀還小。”“所以你主動放棄了自己的機會?”“在哪里都一樣,都是保家衛國。”
1992年,縣里要給工作10年以上、表現突出的民兵轉干,凌尚前又被選中了。更優厚的待遇、薪水近在眼前,家里為他高興,提前殺年豬、辦酒席,熱熱鬧鬧慶祝了一番。但凌尚前去鎮政府當了幾天辦事員,就又回了哨所。
“接到一個電話,說我一走,哨員也陸陸續續走完了。本來8個人只剩下1個人,都南下打工去了。我就回來了。”“你當時怎么想的?”“你不守我不守,哪個來守在哨所?不要緊,在哪里都一樣,都是為祖國站崗放哨。”
“但我也動搖過。”凌尚前主動說。上世紀90年代,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之前退哨打工的同伴回來,動員凌尚前跟他們一起出去。“他們回來都蓋起了房子,我那時一個月收入100來塊錢,他們一個月賺1000多塊,好多的。”
他說自己“有了點想法”,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心留在哨所。“我們守在這里,別人就不敢隨便過來。為祖國守邊疆,讓群眾能安居樂業,這就是我最大的收入。”
年復一年,凌尚前產生了一個念頭——身體力行,做出個榜樣給大家看看!讓更多人看到他,能這樣想:“他守得,我為什么守不得?”
光 榮
為什么要一直守哨所?為什么要一直走巡邊路?
為確保每一寸國土都被牢牢管控,確保每一座界碑都無損、位置準確、標識清晰,確保及時掌握邊情、防范走私等違法犯罪活動,確保祖國邊疆安寧。
2013年,鄰國在邊境修路時,越過我方邊界0.5米,凌尚前當即拍照取證,向上級匯報,后經交涉,對方改修退回。
隨著邊境地區道路的暢通,有走私分子盯上了這些大小通道。凌尚前帶領哨員配合有關部門嚴密值守每一處通道。有時候,他們從晚上9點到早上8點能攔下十幾輛試圖走私的車輛。
也有人找上門塞紅包、送東西。有一年春節,一個自稱做邊貿生意的老板帶著幾十斤豬肉、水果找到哨所“慰問”,被凌尚前拒絕。沒過兩天,哨所就在打私行動中抓到了這個“老板”。就是被公安帶走時,沖凌尚前甩下一句:“你笨成這樣才守在這,一個月幾塊錢啊?”
“我覺得光榮。”凌尚前以他平淡的語調不緊不慢地說,“我在這里為國守邊光榮,你違法違紀發財沒用。”
40多年來,凌尚前妥善處置邊情百余起,上報邊情信息2000多條,帶領哨員配合當地派出所、邊防連隊打擊跨境犯罪活動,哨所無一人參與走私護私。在邊境勘界立碑時,他所守護的這段邊境線基本沒有爭議,國土一寸也沒有少。
“光榮”——很多次,凌尚前都用這個詞形容自己的感受。但他知道,自己這份工作光榮卻不光鮮。幾十年里,身邊的同伴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守在原地,像塊永不動搖的界碑。
有一回,凌尚前去附近村里招新民兵,有年輕人跟他說:“我不去哨所,去了會成不了家。”
還有一回,一個年輕人由父親陪著到哨所報到,說了句“我以為是在鎮上上班才來的”,背包都沒放下,轉身就拉著父親回去了。
有新哨員來哨所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要下山。凌尚前問他是不是有東西沒帶,要回家取,他說:“我退哨了。”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哨員們一周只能吃一次肉——所有人一起分食5斤凍豬肉。“這邊不僅寂寞,生活條件也艱苦。”
1994年,凌尚前擔任哨所哨長后,常琢磨怎么讓大家能留下來。首先是改善伙食,凌尚前帶著哨員劈山挖土,從石頭堆里一鍬一鎬地挖出一口魚塘,墾出一方菜地,修起羊圈和雞棚。
但回憶哨所的“養殖史”,凌尚前不禁感嘆養點東西真不容易:“開始養過豬,豬的毛短、皮膚薄,山里蚊子多,叮得豬全身通紅,養不好。后來養羊,羊的毛長,能放到外面,但每次回來毛里都帶著很多山螞蟥,弄得地上到處都是。養魚,挖的魚塘是死水,很多魚養不活,也就塘角魚養成功了。”
說起來,他們還養過30只鴿子,可“鴿子愛熱鬧”,受不了哨所的寂寞,紛紛“退哨”,全飛去山下的村莊不再回來。
上世紀末新世紀初,哨所通了路,凌尚前又發動哨員們靠人力,把一根根幾百斤重的水泥電桿從山下扛上來,拉起電纜,給哨所通了電。有了電,能用抽水機了,他們又把幾噸重的不銹鋼管材搬上山,鋪設水管,給哨所通了水。
像建設自己的家一樣,他們一點一滴地改造著哨所。
后來,在軍區和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哨所里修建了配套完善的營房,哨員們的三餐食材也有了專人配送。感受著哨所的變化,高興越來越多的哨員留得下,凌尚前覺得光榮,“我也盡了一份力量”。
心 愿
哨所里總是很寧靜。傍晚時候,凌尚前靠在“望家臺”的護墻上向山下望。在黃昏的微光與鳥鳴蟲聲里,群山間的村莊慢慢亮起燈,公路上間或有車駛過。
同樣的風景看了幾十年,他看著水泥路逐漸連通家家戶戶,村里老鄉們蓋起一幢幢樓房。
凌尚前打從心底認同:守哨所就是守家園。哨所雖小,卻是保衛千家萬戶的前線。在哨所里住了40多年,他覺得“這里就是我的家了”。
“他對這個工作很喜歡。”妻子黎蘭新說。2018年,經有關方面考核,51歲的黎蘭新也加入天池國防民兵哨所,成為這里唯一的女哨員。對凌尚前來說,哨所更像是家了。
此前,夫妻倆聚少離多。哨員們每月有4天輪休假,為照顧離家遠的哨員,凌尚前經常給同事頂班。一個老哨員算過,他們結婚30多年,在一起的時間不過3年多。
凌尚前在哨所巡邏放哨,睡了幾十年集體宿舍;黎蘭新在家既要照顧老人孩子,又要下地干活。
每年耕地耙田,別人家都有男人去,自家沒有。黎蘭新希望丈夫能抽時間回來幫忙,但希望總落空。“他說這幾天忙,又回不來了。有時候剛回來,接到電話又要回去。”
兒子出生時,凌尚前在哨所。幾天后,有老鄉路過給他帶了口信,他才知道自己當爸爸了,激動得“想馬上跑步去看一眼”。
幾年后,女兒出生,他依然在哨所。
“我女兒說,爸爸就是來去匆匆的客人。我從來沒送過他們去學校,沒給孩子開過家長會。老人生病住院,我也不能去照顧。”對妻子、孩子和父母,凌尚前感到虧欠。
“想用他時,他總不在。”年輕時,黎蘭新有過怨言,也流過淚。但在她眼里,丈夫有著頂好的脾氣,是個“有擔當、肯負責”的人。
“有時候,他會跟我說,覺得很對不起我,讓我干活別著急,別太累。我想來想去,他來哨所也是為了我們的安全,為了保家衛國,我就說,你站崗放哨是我跟孩子的驕傲,家里我一個人也能扛下來。”黎蘭新說。
年過半百時團聚,如今,黎蘭新跟著凌尚前走同一條巡邊路,看同樣的群山和星星。有人說,她前半生為丈夫守家,后半生陪他守國。
這些年,凌尚前受到許多關注,也獲得過各種榮譽。“優秀哨長”“優秀共產黨員”“全國最美奮斗者”……哨所的榮譽室里,一張張獎狀和證書無聲記錄著他的過往。40多年的堅守,書寫著對家國的忠誠,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邊疆的生動踐行。2024年,凌尚前又榮獲“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稱號。
如今,天池國防民兵哨所已成為當地頗有影響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每年接待省內外參觀踐學團體1500余人次。采訪中,有年輕人前來參觀,聽了凌尚前的故事,臨走前特地找他握手。
受凌尚前影響,他的家鄉弄湯村300多戶人家中,先后有80多人報名參軍,160多人在鎮上的3個哨所當過哨員。
每年征兵季,凌尚前都會配合地方武裝部到各村開展動員。他走遍哨所附近的4個村40個屯,以自己的經歷和體會,激勵青年投身保家衛國的事業。有村民說,自家兒子從小就敬佩凌尚前,看見他來動員,便報名參了軍。
“做出個榜樣給大家看看!”曾經,這是凌尚前的心愿。“做來做去真的實現了。”他開心地笑起來,又提起少時“保家衛國”的初心,“守在哨所里,看到國家安定、人民安寧,這個心愿也實現了,這輩子也值了。”
問他還有什么愿望?他說沒了,想了想,抿抿嘴,很不好意思地說,希望老家弄湯村岜陵屯能建設成新村,屯里的路能寬一點,方便父老鄉親。
60歲那年,本該退休的凌尚前向組織申請了返聘。他說哨所就是家,守了大半輩子,已經不知道該怎么離開。他想繼續守在這里,能守多久,就守多久。
凌尚前、黎蘭新與小孫子在哨所中合影。受訪者供圖
哨所的角落里,靜靜停放著一輛兒童自行車,那是凌尚前上小學的孫子凌皓恩的。
孫子是凌尚前和黎蘭新的牽掛。兒媳婦生產時,因羊水栓塞導致大腦受損,從此癱瘓在床。黎蘭新到哨所那年,小皓恩剛兩歲,因為沒人照看,也跟來哨所住了兩年。之后每年放假,他都要回哨所,穿上跟爺爺奶奶相同的迷彩服,跟他們一起去巡邏。
“他最愛當兵了。”翻看著手機里小孫子扛著國旗、敬著軍禮的照片,凌尚前的嘴角一直上揚著,“他說,我以后要當兵,如果當不上,就來這里跟爺爺一起守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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