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總得入土為安吧？”1967年10月20日，李淑賢攥著醫院的死亡證明，眼角還掛著淚痕。丈夫溥儀的遺體靜靜躺在協和醫院太平間，這位末代皇帝的最后歸宿，竟成了家屬與相關部門反復磋商的難題。從紫禁城到八寶山，這個被歷史反復揉搓的生命，在終點線前再次成為時代的風向標。

愛新覺羅家族內部早已吵得不可開交。醇親王府的老管家堅持要按前清舊制辦白事，幾個遠房親戚卻縮著脖子嘀咕： “現在可是新社會”。溥儀五弟溥任抽著旱煙袋來回踱步，煙灰抖落在呢子中山裝前襟。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政協禮堂，周總理特意過來詢問溥儀病況時說的話： “你們家這位'皇上'可是重點保護對象。”

溥儀的特殊性早在他三歲登基時就埋下伏筆。1908年冬，慈禧太后用最后氣力在病榻上頒下懿旨時，恐怕想不到這個被抱進宮的小兒會經歷三次登基兩次退位。當年內務府大臣耆善抱著小皇帝上朝，龍椅邊總要備著餑餑匣子——小主子隨時可能哭鬧著要奶媽。紫禁城朱墻外，武昌起義的槍聲還未響起，但改朝換代的暗潮早已涌動。

1917年復辟鬧劇最能說明問題。張勛的辮子軍沖進北京城時，十二歲的溥儀被套上不合身的龍袍，朝珠纏在脖子上險些喘不過氣。侍衛們私下議論： “這回怕是要掉腦袋的勾當”，果然不出半月，段祺瑞的炮彈就炸開了神武門。有意思的是，溥儀后來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回憶此事，竟說當時最惦記養心殿廊下的蛐蛐罐。

偽滿洲國的十四年堪稱黑色幽默。1932年長春火車站，關東軍司令本莊繁親自為 “執政”溥儀開車門，轉頭卻把婉容的侍女塞進他臥室當眼線。溥儀在回憶錄里寫： “每頓六個菜看著排場，其實都是涼透的殘羹。”更諷刺的是，他1945年逃亡通化大栗子溝時，隨身攜帶的玉璽竟是用蘿卜刻的贗品。

撫順戰犯管理所的十年改造，讓這個封建余孽真正見識了何謂 “換了人間”。管教干部發現他連系鞋帶都不會，特意安排前清太監教他生活技能。1950年深秋某個清晨，溥儀蹲在菜地邊看螞蟻搬家，忽然對同監的偽滿大臣說： “以前總以為百姓叩頭是真心，現在才懂他們膝蓋彎著，脊梁骨卻是直的。”

1959年特赦令下來時，溥儀正跟著醫療隊在香山采草藥。他攥著《人民日報》反復確認名單，手指把 “愛新覺羅·溥儀”五個字都磨出了毛邊。周總理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他時打趣： “現在可不能叫你'皇上'了，得喊同志。”溥儀聞言慌忙起身，差點碰翻茶幾上的蓋碗茶。

晚年在植物園上班的日子，可能是他六十年人生中最踏實的時光。每天清晨騎著公家配發的飛鴿自行車，車把上掛著鋁制飯盒，路過筒子樓時常有鄰居招呼： “老溥，今兒晌午吃韭菜合子不？”植物園老劉頭記得清楚，有次溥儀給月季剪枝劃破手，醫務室大夫要給他貼膠布，他卻擺擺手： “勞動光榮，這點血算啥。”

1964年查出腎癌時，協和醫院的蘇聯專家建議去友誼醫院試試中醫。溥儀躺在病床上翻著《紅樓夢》，突然對李淑賢說： “賈寶玉出家時也就我這歲數吧？”話音未落自己先笑了。癌細胞擴散得比預想要快，最后幾個月他總盯著病房窗戶發呆，窗臺上擺著周總理派人送來的水仙。

關于葬禮的爭議持續了整整三天。民政局的意見是火葬，統戰部覺得該照顧家屬情緒，文史館的老先生們又搬出 “帝王陵寢規制”。10月23日傍晚，國務院值班室的紅色電話突然響起，周總理聽完匯報沉默片刻： “按家族傳統辦，骨灰盒入八寶山革命公墓。”據說傳達指示時，工作人員特意說明： “總理說愛新覺羅同志是公民，但也是歷史見證人。”

八寶山公墓的松柏林里，那個黑檀木骨灰盒編號138。看門的老張頭有次跟人嘮嗑： “清明節總有人來獻花，有穿中山裝的，也有穿西服的。”春去秋來，盒蓋上積了薄灰，管理員老李頭擦拭時總要多抹兩下——六十年前，誰能想到大清朝的宣統帝會躺在這里？斜對面隔著三排，就是老舍先生的安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