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誠同志，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撂挑子啊！”1978年初春的北京，陳云握著黃克誠顫抖的手，語氣里帶著少見的急切。窗外的玉蘭剛抽出花苞，紀委辦公室里卻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這場關于辭職的談話，注定要在中國廉政建設史上留下特殊印記。

四年前黃克誠從山西返京治眼疾時，長安街的梧桐葉正簌簌飄落。這個曾在廬山會議上仗義執言的將軍，彼時處境頗為尷尬——西單商場櫥窗里新掛出的元帥畫像中，唯獨缺了彭德懷。陳云特意托人捎來兩盒同仁堂的明目地黃丸，藥盒里夾著張字條：“沉舟側畔千帆過”。黃克誠摩挲著凹凸的盲文筆記，突然對著空蕩蕩的病房笑出聲：“好個陳掌柜，這時候還跟我打啞謎。”

轉機出現在1977年冬。十一屆三中全會后，62歲的黃克誠突然接到中央通知，要求他即刻到京西賓館報到。胡耀邦帶著文件袋登門時，黃克誠正摸索著給老花鏡穿線。“讓我抓紀檢？”他捏著鏡架的手停在半空，“耀邦同志，我現在連材料都要人念，怎么查案子？”婉拒的話說得客氣，可當夜書房的燈亮到三點——案頭擺著群眾來信，反映某地干部私分救災棉被。

陳云顯然早料到這個局面。他讓秘書搬來兩把藤椅，在中南海西花廳擺開棋局。“聽說你嫌自己老眼昏花？”銀邊眼鏡后閃過狡黠的光，“當年彭總在朝鮮冰天雪地啃炒面，可沒計較過望遠鏡倍數夠不夠。”話音未落，黃克誠手里的卒子“啪”地落在楚河漢界。兩位老戰友都清楚，此刻談論的哪里是象棋。

1978年的紀委辦公室確實像個火藥桶。廣東倒賣批文案、上海“手表大王”投機倒把案、東北集體貪腐案……卷宗在黃克誠案頭堆成小山。醫生警告他視網膜隨時可能脫落，他卻把點滴瓶掛在文件柜上批閱材料。最棘手的是某位老部下涉案，說情的電話直接打到家里。“你們要我徇私？”他扯掉輸液管拍桌子，“當年彭老總怎么處理的？”

陳云再次登門時，黃克誠正趴在放大鏡前核對賬目。看見老戰友進門，他賭氣似的摘下眼鏡：“再這么耗下去，我怕是等不到改革開放成果嘍！”“所以更要抓緊！”陳云按住他肩膀，“想想三年前你剛回京時，連個探望的人都沒有。現在幾百封舉報信等著你拍板，這時候撂挑子，對得起誰？”這話戳中了黃克誠的軟肋。他轉身從保險柜取出個牛皮紙袋，里面是三十年來收集的黨員干部違紀案例。

妥協方案頗具智慧：黃克誠每周三天在家辦公，配兩名青年助手讀文件。誰也沒想到，這套“家庭紀委”效率驚人。有次某省領導帶著茅臺來匯報工作，剛進門就聽見黃克誠冷笑：“隔著三條街都聞見酒氣了，要不先說說你們機關去年的招待費？”嚇得來人落荒而逃。陳云聽說后哈哈大笑：“姜還是老的辣！”

在病榻上工作的七年里，黃克誠主持制定《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親自督辦1200余起要案。1982年查處廣東海豐走私案時，他頂著38度高燒聽取案情，硬是把涉案的縣級干部全部拉下馬。秘書回憶，老將軍臨終前還在念叨：“那個挪用扶貧款的案子，處理結果出來沒有？”

歷史有時充滿黑色幽默。當年在廬山為彭德懷說話的黃克誠，最終在紀檢戰線踐行了同樣的原則。他辦公室墻上始終掛著朝鮮戰場的老照片，照片里彭德懷正在看地圖，旁邊站著戴深度眼鏡的黃克誠。或許陳云早就看透，這種近乎固執的堅持，恰恰是歷史轉折期最稀缺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