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5月23日，由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中國人民大學全球領導力學院聯合主辦的在校國學館舉行。美國亞洲協會會長兼首席執行官、韓國前外交部長康京和發表主題演講指出，聯合國面臨著來自各會員國的不同壓力，如何讓不同國家在機制中充分發聲、發揮作用，已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機構性問題。現將其演講實錄發布如下： （全文約7200字，預計閱讀時間18分鐘）

大家下午好！非常榮幸今日能夠來到這里，感謝王文教授的介紹。您將我形容為溫柔與剛強兼具，我深感榮幸。我曾在韓國及美國的多所學校講學，但這是我首次在中國眾多學生面前進行大型講座。我既緊張又激動，很榮幸能有這樣的機會，也很高興能向年輕一代學習，感受你們創造美好世界的決心。

中國人民大學是中國頂尖學府之一，以卓越的師資和優秀的學生資源聞名，學術氛圍濃厚，為中國政策制定提供了諸多參考，不斷推動中國與世界合作的深化與落實。感謝王文教授，也感謝中國人民大學邀請我。我剛剛參觀了人大博物館，深切感受到這所學校深厚的歷史底蘊。

▲康京和一行參觀人大博物館

當前，世界充滿不確定性與挑戰，人類面臨諸多難題。全球氣候挑戰頻發，干旱、洪水等災害給人類帶來巨大困擾；技術發展帶來新問題，如人工智能、基因編輯等沖擊著倫理觀念；全球及各國內部發展不均衡，地緣政治沖突加劇，深刻影響著社會和經濟生活。

面對這些挑戰，國際合作至關重要。然而，恰恰在最需要合作的領域，我們卻存在巨大分歧，多邊機構和平臺未能充分發揮應有的作用。對我而言，這并非抽象的困境。我在韓國和美國都工作過，韓國經歷戰爭后實現了和平與經濟發展，成為發達國家。如今，韓國積極與世界銀行等全球機構合作。我在聯合國系統工作多年，致力于多邊主義合作。我堅信，全球合作是未來和平共處的必由之路。因此，今天我想與大家探討我們面臨的全球挑戰及應對之策，這也是亞洲協會作為多邊機構的使命。此外，我們還需思考如何加強多邊主義，促進全球合作。今天，我主要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一是全球公共衛生領域的合作；二是全球多邊主義的現狀；三是如何促進全球多元思想的共存，我認為中國在其中將發揮重要作用。

無論身處北京、首爾、東亞、墨爾本，還是馬達加斯加、拉丁美洲、好望角，人類面臨著共同的挑戰。全球氣溫已上升1.1攝氏度，過去十年是12.5萬年來最熱的十年，海平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上升，野火、洪災、旱災等自然災害愈發頻繁。科學研究表明，我們必須應對氣候變化，控制全球氣溫上升，因為未來任何微小變化都可能給人類社會和全球文明帶來巨大災難，形勢十分嚴峻，我們必須采取行動。

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匯聚了全球頂尖科學家，他們呼吁采取行動，普及相關理念，以實現《巴黎氣候協定》的全球氣候目標。在這一進程中，中國發揮著關鍵作用。中國在全球技術研發領域處于領先地位，引領著綠色能源發展。目前，中國生產了全球80%的太陽能板，在電力和電動汽車生產方面也領先世界。2023年，中國的風能、太陽能發電量總和超過全球其他國家之和。中國既是全球最大的碳排放國，也是最大的綠色能源生產國，這一雙重角色決定了中國在未來應對氣候變化中的重要地位。

2020年，習近平主席提出中國要在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這對全球意義重大。我們看到，2024年中國二氧化碳排放量低于2023年，2025年第一季度，中國二氧化碳排放量持續降低，這得益于中國在可再生能源研發方面的努力。若這一趨勢持續，中國有望在2035年前實現減少30%溫室氣體排放的目標，這將是實現2060年碳中和目標的重要節點，體現了中國對國際承諾的堅守。

目前中國在能源生產領域占全球40%，在鋼鐵、鋁制造、水泥生產等行業也是重要的生產國。根據中國《政府工作報告》，碳達峰和碳中和是“十四五”規劃的重要任務，中國在持續地做出切實可行的工作規劃。政府雖面臨巨大壓力，但這是作為大國應盡的責任。中國的能源和經濟正在經歷深刻轉型，太陽能等綠色能源產業在GDP中的占比日益提高，彰顯了中國在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問題上的領導力。

在聯合國，各國領導人就氣候變化問題多次進行討論。關鍵在于，中國在全球的這一領導角色能否持續、鞏固和深化。未來五年是應對氣候變化挑戰的關鍵時期，中國在清潔能源領域的實力不斷增強，雖然需要各國合作，但中國必將在推動全球合作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讓我們共同邁向更加可持續、綠色的全球未來！

但是全球氣候變化不僅僅只有溫室氣體排放的問題，除此之外還有全球公共衛生健康問題。來自前蘇聯和美國的科學家，在穩定雙邊關系當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建設性角色。科學家應該跨越國籍界限，在科學領域達成共識，關注面向全球人類的問題。在全球范圍內，他們使用共同的語言，即數學語言、邏輯語言和基于證據的語言。全球的科學家應攜手共同解決這些問題，我們相信，這種全球協作將為各國人民奠定堅實的合作基礎，推動人類社會進步。

在世界衛生組織（WHO）主導的全球消滅天花行動中，中國發揮了重要作用。中美兩國科學家的緊密合作，對完成這一使命至關重要。這一成功范例彰顯了全球科學家合作的力量。如今，亞洲協會政策研究中心（CCA）已著手研究各類癌癥相關協議，期望在腫瘤研究方面取得新突破。每年，全球有近1000萬人死于癌癥，新冠疫情期間，也有大量人口因疫病喪生。諸多因素制約著當前的發展，尤其是在生物技術領域。中國作為人口大國，在該領域有望取得新進展。近日，日內瓦的一個醫學協會進一步指出，現有體制仍需進一步以人類福祉為核心進行優化。尤為重要的是，過往的經驗為我們應對全球大疫情做好了一定準備，我們期望進一步加強國際合作，為全世界人民提供更多疫苗，特別是在全球大疫情背景下。相關協議將于2026年5月正式實施，目前已奠定良好基礎。目前，中國與美國在該領域已開展各類合作。然而，WHO正面臨嚴峻的資金問題，尤其是美國對其資金支持不斷減少。

在過去5年中，為更好地支持WHO發展，中國提供了超過5億美元的資金，為其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持。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對WHO的資金投入逐漸減少。這種資金困境必須轉化為改革與機制調整的動力，這不僅適用于WHO，對整個聯合國系統亦是如此。無論是在氣候變化還是公共安全領域，我們都必須秉持公平原則，關注弱勢群體，不僅要考慮技術問題，還需兼顧道德層面。

此外，婦女兒童權益保障也應納入這一進程。女性權益問題一直是我關注的重點。談及平等，1995年中國承辦的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意義重大。眾多非政府組織借此機會向世界宣示，人權即婦女權益，婦女權益即人權。在過去幾十年中，我們見證了顯著進步，全球女性在國會議員中的占比從11%提升至27%。自2000年以來，全球范圍內這一比例提升了40%。在許多國家，公共醫療領域對女性權益的保障也得到了顯著提升。

在中國，女性同樣發揮著重要作用。正如中國的一句話“婦女能頂半邊天”，向女性賦能始終是重要議題。我們看到，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性平均入學年齡得到提升，在城區，女性勞動力在市場中的占比也有所提高，這是全球趨勢的體現。

一系列研究表明，給予女性充分發展空間，實現性別平等，將有助于全球經濟發展和社會韌性的提升。我們發現，中國女性以及全球女性如今不僅能夠處理國內事務，更能在國際舞臺上展現自身才能。我在30年前曾到訪中國，當時我尚未擔任現職。10年后，在中國，無論是非政府組織、政府間組織，還是政府工作人員，都越來越認可女性在社會發展中的角色，并為其提供更多賦能機會，這是非常積極的信號。

今天，我主要與大家探討了氣候變化、全球公共衛生健康以及性別平等三個方面的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實現多邊合作。無論是應對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還是與女性權益相關的《北京宣言》，都需要多邊主義的推動才能得以實現。多邊主義并非遙不可及的理念，而是切實可行的解決問題的根本路徑，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獨善其身。

然而，多邊主義目前尚未得到充分發展。聯合國擁有193個成員國，但當前多邊合作存在諸多低效現象。在過去80年間，聯合國已逐漸演變為一個龐大的官僚主義政府間組織。誠然，我們一直在推進新倡議，建立新組織、新機構，試圖實現革新。但以我在聯合國（包括日內瓦和紐約）的工作經驗來看，這種官僚體系往往缺乏效率。因此，我們不僅要有勇氣，更要大膽地進行改革與創新。此外，我們所有的體系或制度，無論是人道主義援助還是人權保障，都應切實落地，關乎社會大眾的切身利益。

聯合國是全球最重要的組織之一，在保障最邊緣人群權益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目前，聯合國日常工作涉及推進多邊主義、完善維和系統、減少地區沖突等諸多議題。我們看到，聯合國的維和行動在過去幾十年中顯著降低了地區沖突，減少了極端社會事件的發生。

回顧歷史，“二戰”之后國際秩序正在經歷一個重塑的進程。近年來，這一過程中出現了諸多沖突。維和行動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不同成員國通過安理會派遣維和部隊及政治協調官，以預防和解決地區沖突。不僅如此，世界衛生組織（WHO）在應對全球健康危機時，積極聯合各國共同應對挑戰；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致力于提升兒童福祉；世界糧食計劃署（WFP）關注全球食品安全。在聯合國的人道主義機構中，工作人員每日竭盡全力挽救生命，如在加沙地帶及其他中東熱點地區，盡管沖突不斷，但他們始終堅守崗位。然而，無論我們付出多少努力，都難以完全實現既定的政治愿景。

需明確的是，聯合國作為多邊主義政府間組織，成員國擁有最終決策權。若政策決定機制存在漏洞，其決策及工作效率必然低下。聯合國體制核心存在一個根本性的民主缺陷，這與安理會密切相關。根據《聯合國憲章》，安理會被視為全球和平的守護者，承擔著維護和平的主要責任。《聯合國憲章》將這一權力賦予聯合國的193個成員國，由他們決定行動方案。這是目前聯合國體系中最常見的決策機制。通常，決議由安理會產生，但對于非安理會成員國而言，他們同樣希望發聲并被傾聽。因此，這一制度從根本上導致聯合國難以讓所有成員國的聲音被全世界聽到。

聯合國成立之初僅有約50個成員國，如今已發展至193個，但其創立時提出的原則與所擁有的權力已逐漸不匹配。即便如此，安理會仍在全力解決安全與和平問題，推動全球和平與安全的實現，并充分吸收各成員國意見。但必須承認，目前安理會的運行效率有待提高，我對此深感失望。若近200個國家、80億人口無法有效團結并作出正確決策，我們將無法解決全球共同面臨的問題。若不改革安理會及相關制度，我們的目標將難以實現。

上一次對相關制度的修訂是在1963年，彼時非常任理事國從6個增加到10個。如今，聯合國面臨著來自各會員國的不同壓力，如何讓不同國家在機制中充分發聲、發揮作用，已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機構性問題。但改革勢在必行，這將繼續影響聯合國未來的工作。聯合國或其秘書長有時會提出倡議，大家也已認識到，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安理會改革刻不容緩。如今，我們所說的多邊主義，已不再局限于東西方關系，更涵蓋南北關系，即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的關系。

我們應該關注的不僅是經濟問題，還包括國家發展、氣候變化等諸多方面。如何實現中低收入國家的長期富裕，如何解決日益嚴峻的氣候變化問題，目前均尚未得到妥善解決。

以非洲國家為例，其在國債方面的支出高于全球健康衛生體系的投入，這間接表明多邊主義發展進程尚未完全實現，部分國家未能得到有效的資助。正如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所指出的，我們必須對聯合國制度進行改革，其中關鍵在于保障資金來源。在此過程中，我們已與世界銀行等多個多邊機構進行溝通協調，但總體進展仍不盡如人意。

盡管聯合國面臨諸多問題，但其作為全球最廣泛的政府間組織，確保了大國與小國在全球治理、全球和平與安全、人權、人道主義援助、氣候及電子化未來等問題上均有發聲機會，這是其他任何政府間組織無法比擬的。

誠然，多邊主義這一概念我們已頻繁提及，但它始終是解決全球挑戰的根本路徑。我們曾在聯合國舉行多次全球峰會，必須將多邊主義落到實處。聯合國并非完美，但若無聯合國，多邊主義理念將難以實現。當前時代雖危機四伏，但也應視為機遇，借此為聯合國系統注入新活力。我們應從歷史中汲取經驗，確保聯合國在危機時刻，仍能通過維和等行動為全球帶來和平與安全。

此外，聯合國在人權保障、氣候變化應對、《巴黎協定》落實以及可持續發展目標推進等方面的舉措，均旨在構建可持續的未來。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承諾，在今年聯合國80周年紀念日上，將推出一攬子改革計劃，其中包括將聯合國預算降低20%。目前，這一預算削減舉措尚未實施，但無論其改革計劃具體內容如何，我相信他及2026年即將選舉產生的下一任秘書長，將繼續推進改革進程。

面對當前的世界局勢，我們應如何行動？我認為主要有兩點：

首先，全球人類社會面臨著類似叢林法則的競爭態勢，大國間競爭激烈，例如特朗普政府最近提出的一系列貿易措施。在武器發展、全球公共健康危機應對（如疫情期間）等方面，各國既有合作也有競爭。另一條可行路徑是，承認各國聯系日益緊密的現實，充分利用這一特點，揚長避短，共同解決全球問題，如探討如何安全使用人工智能，如何將數字化技術融入全球改革及各個體系。我們期待下一代年輕人，能夠在現有基礎上，承擔起責任，進一步推動多邊主義發展。達成相關協議并非易事，但我們絕不能放棄，在此過程中，聯合國將始終發揮重要作用。

既然我們已認識到全球面臨的挑戰以及多邊主義體系存在的弱點，我認為未來一代的學生、學者不應僅僅旁觀，而應承擔起領導責任，為聯合國體系及全球多邊主義注入新活力。這不僅是承諾，更應轉化為實際行動。要實現這一目標，我們需要彼此尊重，以防止全球單極化、技術倒退、民主倒退以及氣候不穩定等問題的出現。在當前全球體系背景下，我們應更加關注聯合國的作用。聯合國作為最開放、最廣泛的政府間組織，始終將人類社會人權置于首位。

此外，多邊主義強調各國合作，這符合各國自身利益。我相信，若能實現多邊主義，將極大地促進全球的和平與繁榮。我們相信，未來一代的外交官、學者、科學家以及領導者，正如在座各位，必將為此付出努力。在座各位以及中國，都將在多邊化的世界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

自1971年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以來，中國一直是全球體系的重要支持者之一。目前，中國承擔了聯合國20%的預算，是美國之后的第二大資金貢獻國，有超過2200名中國代表在聯合國工作。此外，中國在維和部隊派遣方面位居全球第二，同時也是聯合國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在各個政府間組織中，中國也積極作為。在為全球機制注入活力的過程中，中國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盡管未來之路仍充滿挑戰，但我認為我們仍有諸多可為之處，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踐行多邊主義。我們要做的不是去推動社會的分化，而是應將目光聚焦于人類社會整體發展。正如我的一位導師所言：若聯合國未曾存在，我們也必然會創建這樣一個機構。如今，我們應廣泛吸收各種思想，學會換位思考，汲取年輕一代的力量，再次為聯合國注入活力。我們必須將多邊主義精神貫徹到各國實際行動中。

此外，推進區域合作同樣不可或缺，尤其是鄰國間的合作。全球合作與區域合作相輔相成，若缺乏堅實的全球合作基礎，區域合作也難以實現可持續發展。這一論斷在東北亞地區尤為顯著——該區域是全球唯一存在長期結構性地區之間沖突的地區。盡管國際社會曾多次提出促進東北亞區域合作的倡議，但實現機制化建設仍面臨重重困難。這背后存在諸多原因，例如從過往歷史中我們能夠看到，該地區有著痛苦的歷史經歷，這些歷史給當地人民蒙上了陰影。而且在這個地區，不同國家的人民在過去幾十年間所選擇的發展道路也各不相同。所以我們必須承認，想要讓這個地區的國家開展合作，確實存在很大難度。不過，我們必須向其他地區學習——在其他地區，鄰國之間選擇的不是彼此斗爭，而是彼此合作。東北亞的這些國家也應當付出相應努力，推動彼此之間實現緊密協作，其中，中國、韓國和日本這三個國家更是關鍵。我們應當嘗試推進民間和政府層面的三邊合作。

最后進行總結，當前全球氣候變化正導致各國間不斷分化，與此同時，全球貿易與供應鏈也面臨著巨大挑戰。但我堅信，所有這些問題都應當通過多邊對話加以解決。我們應當站在彼此的立場思考問題，最終達成各方均滿意的解決方案。我們要做的是合作，而非對抗。

最后，我希望大家不要在日后聽到多邊主義時，就覺得這是一個陳舊的概念。我們應當將其視作一種精神，真正地去踐行它，運用自己的才能與智慧，推動全球朝著更加和平、穩定、可持續且多邊的方向發展。世界的未來掌握在我們每個人手中，而不僅僅是政府和外交官手中。

感謝大家！

（對話研討及現場互動環節實錄稍晚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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